翌日的午后,你走在酽红的阳光里,去给毛胡家归还吃酒的器皿。你看见一只红鸟,红得生猩。那红鸟悦意地扇动火一样的翅翼,如一匹金鱼在酽红的阳光里游来游去。你顿觉心醉神迷,自惭形秽。在你的醉梦里,响起了毛胡家狗的吠叫,你看见毛胡小女人依门站着,有着古代侠女的风流雅韵。她用美丽的眸子望你,用目光倾诉着透明的秘密和隐私,杂有几丝哀怨。
你突然地尴尬起来,走得蹑手蹑脚,神态有些虚无茫然,目光如一只鹿的目光惊得慌慌。毛胡小女人扭着美丽腰肢走过来,接了你手里的器皿,给了你一闪丧魂落魄的眼波,使你骨子发酥,差点倒了下去。
小女人领你回到院里,你见一只公鸡跑到一只母鸡身边,骚情狂狂地将一只翅膀扇儿似的展开,斜斜扑扫着地面,咕咕骚叫着绕母鸡转了一圈。小女人抛过一块石子,骇得公鸡和母鸡都惶惶逃遁,她随口骂了声:“骚情弹杆!”你蓦然觉得这“骚情弹杆”的用语妙极了。
回到窑里,小女人色眯眯地问:“昨晚尝了那鲜物了?”
你吞吐了半天,终于在小女人的催促下说了昨晚那扫兴的事儿。小女人说:“你玩女人还差呢!那嫩女子不比老婆娘,没干过那事,心里怕呢?你怎的霸王硬上弓,当然坏事的。”
你说:“那怎么办哩?”
小女人俨然似一位教导师,她微笑着说:“心急难吃热豆腐,你要慢慢来,先是吻她,再抚摸她,以至全身,使她慢慢地情发,水到渠成……”
你终给点悟了,很感激小女人,一把将小女人推到炕边,死死抱住,狂狂地吻了起来。
这时,门外响起了狗吠声,毛胡回来了。
毛胡见了你,对你急急说:“我在塆南见了个货郎,像是你那儿子。”
你惊愕了一下,眼里有了湿漉漉的欢欣,再无了对小女人的依恋,急匆匆别了去。
野外色彩很浓重,给人以生命的昭示,绿风在空中流动,如蛇的滑行。你走在一幅水彩画间,已经消失殆尽的梦幻和记忆,在酥软的绿风里复活了。
时间准确无误,是流桃花水的三月三,你真真切切地看见你家(终南山下你另一个世界里的那个家),天窗里飞出一只红鸟,又飞出一只白鸟,云彩一般地飞去了,销匿了。你看鸟和云的时候,又见你家抬出一顶红轿,轿里坐着你女儿,轿前的唢呐吹的是《女望娘》,有种忧郁的情调。随着轿子,抬出一个白棺,白棺里睡着你婆娘……你未顾及悲伤,一切都化为乌有了,烟云一般销匿了。你觉这梦似乎象征着什么,或预示着什么,心里很惶惑。随着时间的飞逝,你也就淡忘了。
你回到家里,你儿子正坐在老窑里喝水。你见你儿子已不再有当年风流倜傥的气韵了,已变得苍老了些许,有了黑黑的胡茬,你心计了一下,儿子已三十八岁了。你问你儿子家里的景况,你儿子悲戚戚地说:“今年三月三嫁了我妹子,轿子刚走,我娘说她心疼,在炕上一躺就咽了气……”
啊,世上竟有这样的奇事,这和你的梦如此的相同,是一种感应呢,还是一种预知呢?你深深陷入了困惑之中,用困惑的目光望着你儿子。
你看你儿子的肤色,一如黄土的浑沉。你想这黄土如一盘涂料,染黄了你的先祖以及先祖遗留下来的世代子孙。染黄的不只是皮肤,连骨骼、血脉、汗水和泪液都给染得黄黄的,意识也如黄土上生出的黄尘,黄黄茫茫。你一呱呱坠于这片黄土上,就卧黄土炕,就食黄米饭,就喝黄河水,就看晕黄的日轮和月盘,就被黄风斧砍雕琢,雕成黄种人。你想你的那女儿,在你入了黄土之后,带着你的黄种遗传,在她黄皮肤母亲的肚里生长黄色的肉体和美丽,在她还未走出娘胎,就有一支黄得锃亮的铜唢呐,在弯弯的黄土道上等待着她出嫁,等待着给她吹凄凉的《女望娘》。你想,这一切都与昏黄的尘世有缘分,死了还要走黄泉路呢……
你在很寂寞的思忖中,听见你儿子说:“终南山里那个老道,看了我面相说:‘先父死而再生,乃为两世人;多难不死,必有后福;后死不死,魂游故里。’”你溘然醒悟了,前世的事儿从冥幽的领域里如风再起而来。那老道你是见过的,白得生辉的眉毛和胡须,气势堂皇大雅,也曾看过你的面相,合掌而曰:“……善哉,汝与土而亡不与其而死。”其时你未解得其间的意思,这时你才回味出其意来,意思是你为了你那十亩地被人纵火烧死,死而不亡,又转生于人世,黄土坟里埋的不过是你前世的躯体而已。今天儿子所说的老道之言,你思忖了好一会儿,只解前半意,难悟得后半意。你想,这人生福祸,早有定数,一切造化,与生俱来有缘。
在你对人生惆怅幽思中,日头蹙音匆匆,山野走入黄昏。你隔窗望去,西天堆满了生了铁锈似的云团,沉重而又忧郁。西边的山岭给夕辉映得像一群从古墓穴里挖掘出的铜锈斑斓的怪兽,神色古怪或蹲或卧于苍黄的天穹下。
一切都是静止的,如一张色彩厚重的油画。溘然,远处的山影里传来狼的嚎叫,凄厉而狞恶,使山野陡然黯黑了起来。
你儿子如讲故事般地说,那年埋了你没几天的一个黎明,他早早地上山去给驴割草,远远地隐隐看见了一个黑影在你的坟上蠕动,他以为是盗墓贼在窃墓。他悄悄儿走近,见一只狼在坟冢上向下掘土,露出后半个身子,尾巴翘着摇晃得像鸡毛掸儿。他猛地扑上去,双手抓住狼的两条后腿,一腿从狼的两条后腿间跨过,骑在狼的屁股上,用力下压,将狼狠狠压入土穴里。狼拼命向上蹿动,但怎么也奈何不得,经了一个时辰,被他压得捂死了。
当你听知狼掘坟是来吃你尸骨的,不禁浑身瑟瑟颤抖了起来,似觉有如钩的利齿切入你的肤肉。又当你听了你儿子弄死了狼,心里一阵快感,引出了关于狼的许多话题和狼的故事来。
你侃侃而谈,你说狼有七品知县的才智,能卜知天下事。好在狼卜卦时是卧着的,站起来就遗忘了。如不遗忘,人类就会被狼灾灭绝的。你又说狼是山神爷的狗,口常给山神爷锁着,要不伤的人多了。你说你见过狼学娃儿哭啼,像极了,狼还会学狗吠叫。你又说前世里你听你奶说:一家两口子对老人忤逆不孝,不给老人吃,饿死了老人。一日门前来了个算卦先生,两口子让算卦先生卜了一卦,先生卜后愀然变色道:“你们两口子害死老人,老人死而成怨,变成了一只狼,要咬死你儿子的,叫你俩断子绝孙,后而饿死。”两口子一听,心里害怕,可口里骂先生满口胡言,先生愤然拂袖而去。第二天两口子要去赶集,想起算卦先生的话,就将娃儿锁在柜里,心想锁在柜里狼怎吃得了。出了大门,见一小女孩坐在路边哭啼,两口子就将小女孩抱回家和儿子一同锁在柜里,心想这女娃子长大了能给娃做媳妇,就不用掏财礼给娃买媳妇了。两口儿兴兴而去,又兴兴而归,打开柜子,一只红色的狼跳跃而出,霍地跑去。孩子没有了,满柜里血迹斑斑。两口子吓瘫了,跪在地上哭叫:“爹,你好狠心呀!”
你讲得很生动,听得你母亲你媳妇和你儿子都很入神,听罢都唏嘘起来。你又说现在狼少了,都转生成人了。这些狼人狡猾得很,都披着羊皮,你看嘛,当官的都穿着羔子皮袄。惹得你全家人笑了。话题渐而走径,由狼说到鬼。刚说了个头儿,你媳妇说:“别说鬼了,我怕哩,怕了晚上睡不着。”你母亲才觉天已黑了,便催促你和你媳妇去老窑里睡,叫你儿子到你父亲丁老憨的牛窑里去睡,她自然一人睡在屋窑里。
渐次深沉的夜,暗淡而迷茫,一切物影,模糊而且杳然。老院在崖背上的酸枣树影的笼罩里,更是黑影如云。
老窑里的长明灯依然地明亮着。你听了小女人的话,没去撕扯你媳妇,装一副十分慵倦之态,高枕而卧了。你媳妇怎么的也睡不着,用一种惶惑的心情望着长明灯的焰火,她瞧见这火焰愈来愈红艳,红艳成你讲的那个红色的狼,吐着猩红的长舌,向她一步一步走来。她啊地叫了一声,一头扑在你怀里。你紧紧抱了她。她说:“我怕鬼。”你说:“别怕,有我哩,鬼怕我哩。”
你搂抱着你媳妇,她任你吻她、抚摸她,她任你脱掉她的所有穿着,给你一条鱼儿一样光滑鲜美的裸体。你没有急于行进,你遵循着小女人的性行指南,从头至脚地吻你媳妇,最后狂狂地吻她那粉粉红红的唇儿,直弄得你媳妇哼唧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