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了数个风雨春秋,凿石声从石崖里隐循去了,八举爷修的石桥如一道虹,委委实实地横在北阳河上。
这是宁州史上一个惊天动地的壮举,大工告竣自然有一场非常喜庆的仪式,八举爷要请岳县长驾临揭幕。四乡百姓听说县长要来揭幕,惊呼非常,觉着县长是朝廷命官,不是凡人,能见县长一面也荣耀得很,黄土一般的脸面上泛起了朴实的喜色,慌慌如赶庙会,从四乡野草挤得细瘦的山道上赶到了于家 。
这日的天气很晴和,天空晴朗得生辉,天上有鹰雕平平滑翔。四野嫩绿,绿野里酝酿出来的微风,夹着熏人欲醉的温馨,含混着泥土和草腥的味儿。桥下水流汩汩,不再有溺死鬼咽泣的凄凄声,而是一种永恒奔放的激越情调。两岸的青杨绿柳,奋动着生命的乐趣,临风摇曳,婆婆娑娑,袅娜如美人。绿阴里放射出一声声鸟啼与树枝儿的细语。
四乡的庄稼人云集在于家 河滩,使这冷静、幽僻的村落,陡然繁盛、喧闹起来。你在女人群里蹿来蹿去,不是找谁,是在寻找一种异性反射的刺激,碰触一下少妇或少女白嫩的手臂,或嗅一股脂粉的香味儿。
你见八举爷着一件灰色的长袍,胡须白得飘雪,精神抖擞。你很佩服这老者,在他身上你感不到“华年逝水”的悲哀,会有苍雄之力的鼓动。你生在一个特殊的境域里,自娘胎坠于黄土,便承受着族类的排挤和弃异,多亏了八举爷如母鸡翅翼保护雏儿般的庇护。日前,八举爷要为修桥义捐者们立碑刻凿义捐者们名字时,你堂叔孔礼佝偻着老狗一般的瘦细腰子,来到八举爷面前,没好气地说:“绪儿的姓氏不能冠上于字,只能是丁绪儿。”八举爷说:“孔礼,你怎么这般不容人,他一个娃家碍了你什么事,你怎的丝毫不宽谅他?”你堂叔说:“这于我个人没什么关系,我是不能让一个三姓不真的杂种辱了祖上先人大德之下的于氏户族的。”八举爷说:“祖上先人大德大仁,名扬遐迩,岂能像你这般曲曲肠肚,心地窄小。况且这于丁绪之名是县长赐惠!你去叫县长删改了于姓,我方可不刻,不然,照刻不误。”八举爷义正词严,眉宇间漾起一种凛然不可触犯的气概。你堂叔经八举爷这一说,有嘴吐不出言语了。你的名字首列前茅,给清脆深刻的刻刀声实实落落地雕刻上坚硬的青石碑上,要同石碑千年不朽的辉煌着。
八举爷翘首仰视,他是在等候岳县长的驾临。
蓦然间,南面的山梁下走出一队人马,直向于家 奔来,马蹄疾疾地敲击着坚硬的山道。岳县长未坐轿子,他骑在红如烈焰的马背,气宇轩昂,给一队人马簇拥着。
河湾骤然响起了乡乐,鼓声唢呐声沸沸扬扬,使古堡和两岸的山峦响起古老的回声。八举爷率了一帮乡间有些声望的老者早早地迎了上去。岳县长也远远地下了马来,匆匆步行。八举爷率众打躬道:“诚迎县长光临!”岳县长忙合手还礼道:“多谢八举爷老先生劳躯相迎!”
乡民云集过来,争着挤着看县长,在他们心目中县长是神不是人,是人也是人中之杰啊!能看一眼县长就能增福。
你也挤在人堆里,蹿在人云前沿,你感到闷热,你使劲挤了下湿盈盈的眼窝,用手抖去挂在睫毛上的汗珠,睁大眼目瞧那县长。那县长与常人相同又不相同,人微胖,脸孔红润,眸子奕奕有神,举止斯文,南方口音,声音异常的洪亮。你极力地追忆着你被你母亲山羊皮袄卷抱着在县府堂上县长给你赐于丁绪之名的那时的印象,似乎他仍那般的威武且文雅,威慑一切的魄力犹存。
八举爷和岳县长并肩而行,行至桥前,县长见石桥弧度很大的横跨河上,两边有对称工整的四个桥耳,风光异常。县长欣然道出赞颂之词:“于老风范闻名遐迩,举义修桥,横接东西,通畅天下,利国利民,功德无量,此桥如虹横空,风景独秀,堪称宁州第一桥。”八举爷谦和地说:“县长盛誉难当,吾觉惭愧,此举众人扶持,吾不敢贪天之功。”叙谈间,举足频频,他俩并肩走上石桥。桥面宽两丈有余,长五十步开外。县长手扶桥上石栏下望,桥下碧绿的水中浮摇着石桥的虹影,如梦幻之门,他和随从的于八举若涉于梦幻中,有种恍惚迷离的神圣感。
下桥后,乡乐又击奏起来。八举爷请岳县长为屹立在桥头的石碑揭彩。岳县长踏着乡乐的极强节奏,虎步龙行地走到石碑前,如你揭去你媳妇红红的盖头巾一样,款款地揭去了掩盖在青石碑上的红红彩布,青石碑文袒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正面是北阳河桥四个隶书大字,背面是义捐者的名字。
义捐者的名字中首名是你的名字,可没于字,只是丁绪二字,于字被灰石抹填掉了。县长问八举爷是怎么回事,八举爷愀然郁怒了,但他沉稳了下他的感情,在县长耳边说了些儿什么。
县长很有力地向乡乐队挥了下手,乡乐给挥停。县长向人群喊:“于孔礼出来!”你见你堂叔抖着空兮兮的裤裆,弯着腰子从人群里惶恐地走了出来,走至县长面前,默然地站着。
县长说:“于孔礼,这碑上第一个名字叫什么?”你堂叔颤颤地回答:“于丁绪。”县长问:“那于字怎么不见了?”县长的目光很锋锐,刺得你堂叔浑身发悚,冷汗从多皱折的额头滚豆般地掉下来。你堂叔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知道……”县长说:“于丁绪是本县公断于丁两姓有关子嗣争议之案,兼顾两姓利益而命,当时你在堂,本县言令清楚,你为何一直捣鬼?”你堂叔吓得如拉上屠场的瘦驴,明知在劫难逃,浑身觳觫不止,忙跪在地上苦苦地求饶:“小的错了,求老爷饶了小的……”
县长说:“我曾在堂上问询于你,你说遵判,但你言行不一,自食其言,违抗本县法令,按律当以重罚,念今石桥大工竣成的喜庆之日,罚你自打嘴巴,见红为止。”你堂叔遵了县长之命,举起黑瘦的手一下一响地打起自己的嘴巴来。你很惬意,你听见响亮的巴掌声在古堡的红胶泥崖上响起很红的回声,很红的声音是出于你堂叔鲜血淋漓的嘴巴的。河湾里如云的人群如云般地凝固了,不动一丝声息,人们都给县长这父母官大人威严如山的冷颜震慑住了。
你堂叔乌黑的嘴巴上如女人月经时排血如注。县长问:“你服不服?”你堂叔呜呜地吐出血腥的话语:“大人,我服,我服……”县长才叫他住了手。
县长和八举爷齐肩款款地走下桥,人群里走出两个有点古怪的人,迎面拦住了县长,伏地跪拜,一个说:“县长大老爷,我是于丁绪救的那个戴铁帽的。”另一个说:“我是于丁绪救的那个驴骑人的。”县长说:“这故事我早有耳闻,于丁绪一梦救两命,非凡人所能为之。”县长对八举爷说:“于丁绪今日来了吗?我想会他一面。”八举爷用老颤的声音唤你名字,你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半是荣耀半是羞怯地走到县长面前,给县长行大礼。
县长忙说:“不必了,不必了。”县长用很有喜色的目光看着你,县长说:“不觉十来年了,你已长大成人,两肩平平,足以担当得起于丁两门之重任。”八举爷捋着亮着银辉的胡须笑着说:“绪儿承了县长的宏恩了。”县长对那俩人说:“这就是你们的救命恩人。”那俩人忙向你大拜起来:“多谢恩人了!”你看那俩人,和自己在梦里梦见的一模一样。你自觉奇怪得很,梦怎的和现实成为一回事了呢?你也深深陷入了懵懵懂懂的不解之迷雾之中了……
乡里人最觉辉煌的时日是过庙会,除却神灵无比的神圣力的感应和求神恩赐的诚意,更有对古老乡俗和唱大戏的迷恋。这日里虽不是三圣庙的会期,却祭神演戏,是因了石桥大工竣成,要庆祝一番的。八举爷请了帮大戏班子,在三圣庙要演三天三夜大戏。三圣殿对面是戏楼,戏楼是建立在高丈许的石台上,使戏楼有高耸凌空的感觉。楼的上沿横一长梁,雕有花鸟,色彩明丽且灿烂。楼的两侧间有两根巨柱,巨柱上二龙盘缠而上,欲腾空飞起。楼额悬一黛色大匾,匾上雕着“歌舞楼”三个大字,字是八举爷的翰墨,雄浑苍劲。
这日晚是开台戏,四村乡民早早赶来,挤满了庙院,庙外的台地上边坐满了人,人声如潮,轰轰隆隆在黑夜里流动,随着北阳河的水声滚向遥远的去处。庙殿里唢呐声悠悠漫漫,沸沸泛泛,善男信女拥挤着拜祭,香烟纸灰拂扬于殿宇。像台上的三圣母泥像以及其他的女神的泥像,浸沐在香烟之中,神态木然,半闭秀目,对跪拜者的虔诚似乎无动于衷。
戏楼前沿上垂挂着三盏巨大的灯盏,灯捻粗壮如蛇,旺盛地燃烧着,光的力量轰轰隆隆地推开一方黑夜,在黑暗里劈开一片光明,使三圣庙辉煌于圣火之中。
你钻在女人堆里,嗅女人们脂粉馥郁熏人的气味,瞧女人俊美的丑陋的脸孔,寻找色情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