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我们家门前有一棵老榆树,又粗又壮,到了夏天,枝头上长满叶子,像一大片乌云一样遮盖在院子上面,院子里从早到晚都见不着太阳。
“过来,小东西。”爷爷站在门口朝我挥了一下手,然后扭过头去望着树上。
他总是叫我“小东西”,好像从来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可我根本不在乎,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总是叫他“爷”,就一个字。
我“唉”地应了一声朝他跑过去,站在他身边,也仰起头望着树上,问:
“看什么呢,爷?”
“告诉爷爷,你看到什么了?”
“树叶,爷。”
“还有呢?”爷爷看都不看我,又问。
“还有……刚才有一只麻雀从上面飞走了。”
“来,爷爷帮帮你。”爷爷说着就把我头朝下抓住两条腿提溜起来,“现在看到什么?”
“爷爷!树也倒了!”我晕头转向地尖声喊叫起来。我这还是第一次把“爷爷”两个字连在一起喊出来。
我觉得身体里的所有东西都拥挤到头上来了,把眼珠子都要挤压出来的样子。爷爷把我抱转过来放在地上,把他的一只大手放到我头上抚摸着,他抚摸那匹黑色的小马驹也是这动作,我不开心地把他的大手从我头上扒拉开。
“说得对,小东西,什么事情都是有另外一种说法,爷爷就想告诉你这些。可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明白这些道理呢?咱们不可能把这棵大树倒过来看,要想那么看,只能倒转自己,这样事情就简单了。”爷爷一边说话一边抓住我的手回到院子里来。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爷爷也早就去了天国,可我总有一种错觉,觉得它就发生在昨天以前的前天早晨。头朝下的感觉真的很不爽,除了晕头转向之外,渐渐地,我也感悟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是啊,爷爷说的没错,“什么事情都是有另外一种说法”,无论是岩画,也无论是石头人头以及喀纳斯湖里的怪兽,它们都应该有另外一种说法。当然,这种“说法”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也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
于是我有了写书的念头,这部书里记录的都是我的所见所闻和所思所想。我相信,它会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也可以说从另外一条没人走过的路,领你走进喀纳斯,走进图瓦人的生活,当然,也会为你一层层地揭开喀纳斯湖怪兽的真实面目。
不知道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念头,我就像吃了乌鸦肉(锡伯人忌讳食之)似的,心里充满了不安和焦虑,接连几个晚上都做同样的噩梦: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孤零零地坐在一条小船上,船下是阴森森的湖水,湖水下面有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正缓缓向小船移动过来……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吓得要命,在惊恐、无助和绝望中拼命呼救,直到把自己惊醒。醒来以后,我心里也十分清楚自己就在家里,就在床上,可还是抑制不住地感到恐惧,一骨碌爬起来跳到地面上,摸索着把房间里的全部灯都打开,然后坐到沙发上去,再也不敢回到床上去睡。
今天晚上我想多看一会儿电视,一直看到后半夜,错过那段时间,也许就不会做噩梦了。我把很多电视台都看打烊了,自己也困得睁不开眼睛,歪到沙发上一阵阵地迷糊过去。这时候我才爬到床上去,钻进被窝里躺下,闭上眼睛拿耳朵去听电子钟发出的“嘶嘶”声。渐渐地,电子钟的“嘶嘶”声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竖起耳朵努力去听,那声音好像掉落到一个很深很深的山谷里去了。
在楼下的草坪上密密麻麻散落着一些纸张,有一群陌生人围在草坪周围议论着什么,还对我指指点点。我老远就看见一张纸上写着我的名字,还有我要写的那部书的名字。我急忙跑过去,一张张地拾起草坪里的纸张。站在周围的人群开始嘲笑我,发出像鬼一样古怪的声音。其实我也不知道鬼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反正我觉得像鬼叫的声音。我把拾起来的纸张码放在一起,足有一张办公桌那么高。我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根长长的麻绳,想把那些纸张捆绑起来。就在这时,那些纸张突然一下变成一只巨大的黑熊,张开房门大的嘴巴,朝我扑了过来。我吓得瘫软在那儿,一步也不能动弹,脚像上了枷锁一样。就在我陷入绝望的那一瞬间,突然被什么人猛地推了一把,我的脚开始移动了,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开始玩命地跑起来,像只受惊的野兔一样。
我跑啊跑,不知道跑到了哪里,累得张开嘴巴呼呼地喘气。这时我发现我被一堵高墙拦住了去路。我挣扎着想攀爬上去,顺手抓住一根树枝,用力一拽,树枝折了;我再要寻找树枝,抬头一看,原来竖在我面前的是一棵大树!这棵大树正是我家门前的那棵老榆树,它已经长成一棵无边无际的大树,像天幕一样。
我绝望地瘫坐在大树底下,拼尽最后的气力大声呼唤:“爷爷,救我!”
我把自己给叫醒了,睁开眼睛,看见一缕亮光偷偷地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照射在书架边上,墙上的电子钟还在“嘶嘶”地走着,模模糊糊看见时针快指到6点的位置。
我又一次从噩梦中死里逃生,心里别提多轻松了。我用手摸摸额头,都是汗,身上也是,脊背后面更厉害,湿漉漉的,像刚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样子。
我躺了一会儿就起床了。本想再眯一会儿,楼底下突然响起“哔哔哔”的汽车报警声,吵得人心烦意乱。说实话,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苍蝇的嗡嗡声,就数这“哔哔哔”的汽车报警声最让人讨厌了。
我生着闷气走到卫生间里去。
今天早一点儿起来也罢,好好拾掇一下自己,8点之前我还要赶到长途汽车站去接多玛。她昨天晚上上了车才打电话给我,说本想到了乌鲁木齐再告诉我,给我一个惊喜,还是没忍住。她是两天前接到的通知,来参加新疆教育学院举办的暑期教师短训班。
夜班车真没个准点,说是8点左右到,结果晚点了一个多小时,9点半才进站。
多玛一点儿没变,看起来还是那么漂亮。
“等半天了吧。米泉那儿堵车,停了一会儿。”多玛从车上跳下来,笑吟吟地朝我走了过来,“咱们是不是握个手啊,赵老师。”
我忙拉住她伸过来的手:“你好。路上辛苦了,多玛老师。”她的手冰冰的,不像她脸上流露出来的笑容那么温暖。
我努力地把心里的幸福感变成笑容堆放到脸上,可我脸上的肌肉一下变得跟没驾过车的驴一样,根本不听使唤,脑子里也一片雾蒙蒙没完全清醒的感觉。一定是晚上做噩梦吓的,把脸上的肌肉都吓瘫了。
“来,提包给我。”我伸手从多玛手里接过一只红颜色的帆布提包,往车站外面走去,“你饿了吧?咱们先吃点儿东西,然后去报到。”
“我不饿,赵老师。”多玛跟在我身边,用手拨了拨眼睛上面的头发,“我都没洗脸呢,太不好意思了。”
“我看很干净。你要觉得对不起你那张漂亮的脸蛋,就用手抹一抹,这样。”我说着用一只手在脸上做了一下洗脸的动作。
“你自己是不是经常这样做呀?懒人。”多玛摇了摇头。
“我这是节约用水,多玛老师!”我认真辩解道,说话的声音有些夸张,“知道吗?我们这座城市现在都两百多万人口了,就一条小小的乌鲁木齐河,一人多舀一杯水,这条河就干涸了,哪能跟你们那儿比啊。”
“说的跟真的似的。”多玛一脸微笑地看着我,“赵老师,我看你早晨不但洗了脸,好像头也洗了。”
“是吗?我有这么勤快吗?”我也对她笑脸相迎。
在早晨明媚的阳光下,她一头微微泛黄的头发,像玉石般透亮,配上她那张白白净净的漂亮脸蛋,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动情又动心。
这一回,我们,我和她,应该发生一点儿什么吧……我心里美滋滋地遐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