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很快就落山了,天色渐渐黯淡下来。邓波和小吴去湖边回来,两人算是冻灵干了(新疆土话,冻惨了),哆哆嗦嗦,一个劲儿磕牙。他们说湖里还结着冰,山上都是雪。
显然,喀纳斯的冬天还没有过去。
女主人收拾桌子开始上菜上马肉了。
按这里人喝酒的规矩,村长蒙卡依亲自掌管酒瓶。他用一只小瓷碗(当地人一般用大碗)斟了一碗酒,郑重其事地说了几句致辞。他说今晚的酒是献给远道来的客人,虽然准备的东西很简单,也算是他的一份心意,说完端起碗一气喝了下去,还把碗底亮给大家看。
这里的图瓦人也和新疆其他地方的人,比如维吾尔、哈萨克、蒙古一样,喝酒的时候习惯用一只杯子或碗轮流着喝。第一杯酒一般都是主人先喝,一方面表示主人请客的诚意;另一方面让客人相信酒是安全的。
炕上共坐了九个人,按主客划分的话,是五对四,张明利他们处于人数上的劣势。村长喝完第一碗,第二碗敬给张明利,张明利接过酒碗,说了句“谢谢蒙村长,谢谢各位”便端起碗一饮而尽。他知道,跟蒙村长们打交道,多余的客套跟多余的话一样,都是令人扫兴的。
接下来,酒碗便从张明利左手边开始,顺时针方向转起来,一人一碗,挨个儿轮。
酒过三轮,司机小吴便支持不住歪到一边去了。村长把他拉到炕头,给他枕了一个大方枕头,由他睡去。
酒又走了一圈。巴勒江悄悄凑到张明利耳边,小声说:“你把酒瓶子拿过来,给自己少倒一点儿。我们不计较。”
“还有这样的规矩?谢谢。”张明利感激地看了一眼巴勒江,便向蒙卡依伸过手去,“村长,把酒瓶给我,我敬你。”
这一晚,只有汪洋坚持坐到了最后,他和校长又是拉手又是拥抱,尽管舌头都不听使唤了,他们还是噜噜啦啦地说个没完。张明利靠在一边睡了,邓波挨着小吴躺着,两个人你一声我一气地打着呼噜。蒙卡依什么事儿没有,和女主人一起抱来几床厚棉被,给张明利他们盖上。
巴勒江、昆杰和村里的会计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屋子里乌烟瘴气,浓浓的酒气拌和着马肉和洋葱的味道。
这一夜,这一屋子的人都睡得很沉很死……
第二天太阳升起老高了,蒙卡依才轻轻推开房门,探进脑袋看了看。张明利他们还在睡觉,房间里有点儿凉了。蒙卡依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掀开炉盖看了看,里面都是灰。他又走出去,拿着一个塑料盆进来,把炉子里的灰掏了掏,又加了一些柴火。
炉子里的火噼噼啪啪地着起来了。张明利抬起脑袋朝炉子那边看了看,然后又躺下去,眼睛盯住天花板发呆,好像还在梦里转悠呢。
喝完早茶就到中午了。村长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了,他告诉张明利巴勒江妈妈愿意见他们,现在就可以过去。
蒙卡依的家在村子的南边,往北靠近树林边上就是巴勒江的家,巴勒江家再往北过去一点儿是克孜老人的家。
巴勒江家的院子也是用木栅栏围着,院子里有个老太太,应该就是巴勒江母亲。村长走前面,张明利和汪洋跟在后头,三个人一路走进院子里去。
村长向老太太介绍张明利他们。张明利上前用哈语问候老太太,老太太也用哈语应着,看了看张明利,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进屋吧,孩子们。”老太太抬手朝屋子那儿指了指。
这时巴勒江从屋子里出来,招呼客人进屋去。
巴勒江家的木屋也和村长家一样,盖的年时不长,原木的颜色还没完全退尽。从外表看,两栋木屋差别不大,只有屋顶的颜色不一样,巴勒江家是木板的原色,村长家的屋顶刷过油漆。屋子里面都差不多,也是一张大炕,炕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毡子。一进门就看到门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成吉思汗的画像,画像下面是一张木头桌子,看起来很旧,桌子上面摆着一台电视机。
巴勒江请客人炕上坐。炕上没有桌子,餐布直接铺在羊毛毡子上。巴勒江媳妇端来一些点心、奶油什么的,摆在餐布上。
巴勒江母亲也进来了,坐到炕沿上,小声和蒙卡依说着话。看起来老太太气色很好。
“我姨奶奶说,你们遇到麻烦了。”蒙卡依看着张明利和汪洋这样说。
张明利没有说话,他看了一眼汪洋,汪洋也看了看他,两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是不是有一只像小狗的东西去找过你们?”老太太侧过脸来问张明利。
“有,是一只小黑狗。您怎么知道?”张明利吃惊地瞪大眼睛盯住老太太。
“那不是狗。”老太太摇摇头。
“不是狗?”
“对。”老太太点头。
“那,那是,什么东西?”张明利都快匍匐到老太太怀里去了。
老太太没有回答张明利,她默默地抬眼望着窗户外面,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半晌,她回过头来,看着张明利,说:
“你们应该把那个石头送回来。”
“那是国家文物。”张明利嘴里嘟哝着,没敢看老太太。
“国家文物?你们搞错了。我看过蒙卡依带来的照片。”老太太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
张明利顿了顿,看着老太太:“您,您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吗?”
“是我们祖辈留下的,跟你们没关系。”说这话的时候老太太又抬眼望了一下窗户外面。
“那,那小黑狗呢,也是他们留下的吗?”
“那是一个诅咒。”老太太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诅咒?”张明利看着老太太,小声追问。
“是的,诅咒,一个可怕的诅咒。”老太太回答。
“它会伤害人吗?我是说,除了像狗一样咬人,还会不会用别的方式伤害人?”张明利继续追问,声音还是很小,好像两个人在窃窃私语。
“会的。”老太太淡淡地回答。
“您能告诉我们……”
“别再问了,没用的。”老太太嘴里嘀咕着,摆摆手打断了张明利的话。
看样子老太太什么都知道,无论石头还是小黑狗,可怎么才能让她说出事情的真相呢?张明利十分无奈地望着老太太,他知道老太太已经不想再听他说话了。这个时候老太太一下站起来走了,临出门回头说了句:“你们知道也没用,还是一样有麻烦。”
谈话就此结束,老太太离开屋子到外面去了,蒙卡依也跟了出去。过一会儿,他回来了,说老太太什么也不想说了,再说就犯忌了。
张明利他们只好离开。
临出门,张明利把巴勒江拉一边,悄声告诉他,他想看一眼那个石头人头,就一眼。巴勒江出去找母亲问去了,回来说可以,石头人头在母亲屋子里,只许他们站在门口外面看。
张明利和汪洋走到隔壁房间门口,巴勒江过来把门推开了。他们站在门槛外面,看见门对面靠墙的桌子上面摆着一个人头样的东西。屋子不大,从门口到桌子那儿也就四五米的距离。张明利和汪洋一人站在门的一侧,伸直了脖子仔细地看着。张明利心里“咯噔”一下,他发现桌子上那个人头样的东西,跟考古院那块石头的颜色一模一样,都是青灰色,很有可能是一种材质。
“看出什么了?”汪洋问。
“这东西和我们院里的石头是一种颜色。”
“可能就是一种石头。你怎么想?”
“我觉得它们之间可能有联系。”
“这老太太肯定知道怎么回事儿,不愿意说,或者不愿意跟我们说。”
“他们还是想把那块石头拉回来。”
“干脆跟她做个交易,让她告诉我们事情真相,要是能说服我们,就把石头还回来。你看怎么样?”
“这主意不错,可我不能那么做,那是骗人知道么?我没办法把石头还给人家,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走吧。”
张明利走出木屋去跟老太太道别,然后往大门外走去。
后面,汪洋和蒙卡依也跟老太太道完别,跟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