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问题的不靠边站谁靠边站?
经过两次婚姻、几年做市领导的至亲、几年局长、十几天在看守所的揉搓,孟正律实在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全活人了。这天,他起得很早,从家里出来时,安宁市还沉浸在一片灰蒙蒙中。他是门口小吃摊上的第一个吃早点的。他吃了几根油条,喝了碗豆浆,天才大亮。
他随便走进了一个街心公园,他平时很少来这个地方。一个老人对着一棵芙蓉树正在练功,看那样子除去惊雷暴雨,什么也不会惊扰他,什么钱财物质,什么功名利禄都不在话下。……往前走去,一片灌木丛,密集的枝条交叉覆盖,遮天蔽日,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又涌了上来。他郁闷地叹息一声,看看手表离开了。
他出事后还没有去过单位,有好几次想去拿点东西,再说也该看看办公室里的东西动了没有。可总发憷。他的工作先由翁联合接了,翁联合拘留之后,又由另一个副局长接替,说是临时代理。他的事情已经澄清了。一个立过案,进行过刑事拘留的人,如果没有平反,那么党籍和职务就都没有了。好在他已经平反了,党籍和职务都有。但职务如何安排就看领导了。阎宗品也帮他运作过恢复原职务,但刚有个眉目时,就有人举报,说孟正律的问题根本没有弄清楚,说办案过程中有人包庇袒护、营私舞弊,孟正律问题还大着呢,要求再次审理。事情便搁下了。
他看看时间才七点,离上班时间还早,去吧,早晚都得去。
他心里很急,但样子还从容。拿了点东西就出来了。办公室还是原样,只是已经落了一层尘土。往外走时,虽然走得不快,但还是免不得发慌,他这才感觉到了自己的怯懦。有人给他说那个临时主持工作的副局长似乎有些来头,有人说孟正律已经是有瑕疵的人了。虽然平了反,明眼人谁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小偷明明在你家偷出百十万的存折,你说是别人的就是别人的?他还是找过好几次领导,领导们没一个能正面答复他的。只说等会上研究。
从关小彩死后,他一般不愿到阎家去了。家乡有句老话:死女儿断亲戚。人家闺女死了,跟你就不是亲戚了,人家看见你了,心里难受啊。他找阎宗品一般都是把他约出来,毕竟是政治上的同盟军。阎宗品从来不爱一五一十地说事,只简单说事情有难度,他也不多问。他知道,阎宗品也着急,孟正律总安排不了,他也不光彩。
阎宗品早就开始有白头发了,但从孟正律的事后哗啦一下就基本全白了。原来白发只在鬓角和头顶,染发时只注意染一下有白发的地方就行了,最近染发时却要全部着色。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身体有了什么毛病。最近这两次染发后,头皮总有些发疼发紧。理发师看了看说:领导,是过敏,咱们换换品种吧?他点点头。但又换了一种还是那样。后来又换过两种,也那样,有一种用了头皮还肿了,最后落了一层血痂。不能再染了。黑发之下很快顶出一层白茬儿。办公室没人时,他常常拿出一面小镜子照一照。镜子很小,先照在鼻子和嘴还有两个脸蛋,鼻子还算挺,嘴巴还算方,脸蛋还算饱满有光泽。可再往上移,到了那白发茬的地方,心里就一抽,白发茬太亮,把上边染过的黑发映得更黑,把下边原本还比较白净光亮的额头映得发暗发锈。他本来就不佳的心情更加不济起来。
关晏梅说不行不行,给你买个假发戴上吧。他说不用,不过在关晏梅真的买了回来,他还是试了试。可是假发一上头,头皮不适不说,单说发根的生硬和发稍的做作就更让他觉得有点像戏台上的演员。白就白吧,老了还能不白么?他嘴里一边这么说着,心里却像被野猫咬了一嘴。
他也注意过人们对他的感觉,有的人表示惊讶,有的人不表示什么,但也要在他头上愣愣地看几眼。还是童言无欺啊,以前街上孩子见了喊伯伯,现在喊爷爷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想开些,老了就是老了,谁能长生不老。再说了,人要懂得解劝自己——你多老都有比你老的,你要六十了,你比七十的不年轻么?你七十了,你比八十的不年轻么?你八十了,你比九十的不年轻么?到你九十时,你还很高兴,因为别人都死了,你还活着呢。
为孟正律的事,他找过管组织的领导。人家回答说:想着呢,建议再放一放,怕引起负面影响。
这天,他到了建兰小区时,矢秀白已经把屋子收拾一新了。
几处的玉兰花和玉兰饰品都仔细整理过了。她每次来,都要先整理玉兰花。每整理一次,心头就感动一次。头一次她没太在意,接下来她才知道,屋里的玉兰花和玉兰饰品,原来都是他特意摆放的,塑料的,皮质的,蜡制的,绢绣的。他说他第一次见她,对她的玉兰花胸针印象太深。后来,又见她戴过一条淡绿色丝巾,上边也是白色玉兰图案,再后来还发现她有不少小东西都有玉兰图样。之后,他仔细观察玉兰,觉得玉兰花果然高雅清丽。他便对玉兰也有了格外情怀。他曾带她一起去云南专门赏过玉兰花。后来又给她买了玉石玉兰、翡翠玉兰、玛瑙玉兰以及黄金玉兰和白金玉兰的饰品,甚至有一次他管的部门搞一次大赛,他还特意提名为“玉兰杯”大赛。本来想养几盆真的玉兰花,可因为来得少,养不到好处,再伤损了玉兰的气质,才打消了想法。
他进来时,她穿着淡粉色睡袍,刚把那束玉兰花洗净插进花瓶里。听见开门的声音,她有点像小女孩一样掩到门后。他进来,先看了看四周,便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到门后把她拉出来,拥入怀里。她便甩掉拖鞋把光脚踩在他的脚面上,把双手吊在他脖子上,把身子猫咪一样乖巧地缩进他身子里,任他把她带到新鲜亮丽的玉兰花前。他伸出指尖逗弄一下花瓣,抖出一些水汽和一层细密的水滴。然后又用湿手一下一下抖着她的脸蛋。她那原本粉嫩的脸蛋便被他抖出两团娇嫩。他定神看她几秒钟,一波潮水便浸润了全身,两人很快便进入了交流。
孟正律的事,总办不了,就不好了。他伸个懒腰,把一只手垫在后脑上,把另一只胳膊让她枕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这是他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她说:嗯。这也是她进门后吐出的第一个字。她知道他是让她努力呢。
目前在有些领导面前,她出面,比他和孟正律出面效果都好。从面上看,她毕竟和孟正律没有什么关系,再说她在当了市政协常委和省政协委员之后,在政治这个天平上她的分量明显重了。前一阵,省政协会上,她作了典型发言,发言的风度,发言的材料组织,发言的逻辑性,一下就成了会议的亮点之一。成为亮点的一个元素,注定有相貌的缘故。那次省政协会后,一位当过常务副省长的政协副主席来安宁,提出去解放毛纺有限公司看看,陪同的有市政协主席、常务副市长、副书记,当然燕平的书记县长都陪着。午饭时,市长又赶去一起吃饭。就是在这次饭桌上,她承诺出200万捐资助教,出300万赞助一所图书馆。这可以说是她跻身主流社会的一个拐点。从此,再进出市领导门槛就有些随便的意味了。在孟正律的事上,她想稍过些日子再说,刚认识领导就提要求,显得不禁招惹。
2.你俩也是天生的一对
阎宗品着急,她何曾不急?但前几天她看了看孟正律,孟正律一句求她帮忙的话都不说,当然她也不需要他说,但他那种矜持,让她难过。在这方面,他真的不如阎宗品。人家最大的特点就是大气,她和孟正律的事,人家铁定知道,但在孟正律问题上,人家没表现出一丝狭隘。当然,细想起来,阎宗品心里也应该有些什么吧,毕竟是男人,男人有征服社会征服江山的本能,更有控制女人的天性,阎宗品能把事情做到这份上,实属不易。
怎么不说说我的头?阎宗品把眼睛从天花板上收回来说。
她扭头看他一眼,说:你说白发?
他点一下头。
她说:其实我早想劝你不染了,年纪不太小了,弄着一头黑发,反倒让人看了不舒服。在我看来,有了些年纪,一头花发或白发,倒自然、诚实,而且是美德呢。
另外,也免得总染,身体受伤。
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长出一口气,说:真这么想?不嫌我?
你看我,像糊弄你的么?她把脸朝他仰起来。
倒没觉得你糊弄我,只觉得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不是会说话,是明摆着的道理。
半月后,市委任命孟正律为市政协文史委主任,也是正县级。别看这么个位置,也是把好几个想来的人挡住,才任命的。
孟正律报了个到,说身体不好,委托副主任代为主持文史委工作,然后在医院开了三个月的假条,就回了家。
关小彩留下的儿子又瘦又弱,好几个月了,脖子还支不住头,脸色嫩紫,额头的皱纹,还没有脂肪能填充上,抱他一下子,他那身子就软塌塌地贴在你身上,一双酷似关小彩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朝上扒着,还得拿手帮他把头托住,不然,脖子一晃一晃的,时刻要折下来。同时还三天两头闹病住院。
从出事后,孟正律就把父母从老家接来了。好在,大儿子已经被范东红接走了,当初范东红走后,他把大儿子送到老家跟爷爷奶奶住了一段,后来在一次孩子奶奶闹病时,范东红就趁机把孩子接走了,说带着去玩几天就回来。孟正律也没硬拦着。
可是走后,范东红就没送回来,他这边就赶上了一连串的事,根本顾不上去接,关小彩一死,就更顾不得了。
关小彩死了,关家人也没说什么,主要是关晏梅这人还算明白,再说还有阎宗品呢。他为此特别感谢阎家人。关小彩死后,他私下哭了好几次。为纪念她,他给孩子取名叫孟关。小名关关。父母对关关非常怜惜,但再怎么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俩老人累得不行,他好几次都想找个保姆,可是一提起有个保姆在家里,心里就不是味道,总觉得像关小彩回来了似的。后来索性不找了,反正自己也不怎么上班,就先凑合着和老人们一起带起孩子了。
孟正律的事,老人不完全知道,只知道儿子有麻烦事,单位不顺心,家务更不顺心。原来那媳妇离,说是因为媳妇不走正道,散了。老两口对那个范东红,压根就没看上,但也不说什么,知道儿子娶她也是为了留城。儿子又娶的那个关小彩,倒挺好,是个过日子的脾性,到了家,能跟婆婆公公说说家常话,也能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有一次回去了,给公婆把被子都拆洗干净了,又翻开炕褥子一看,见那炕褥子被炕洞熏得又黑又脏,二话没说就又撤下来拆洗了。公公婆婆高兴得眼热心疼啊。可好人不长寿啊,关小彩一死,公婆的心被硬生生地撕走了一块,说儿子这是命里克妻呢,好在孙子保住了,前头的大孙子也有个做伴的了。
孟正律每天要抱关关好几次,关关的头在他的大手掌里托着,软软的头顶呼嗒呼嗒地跳着,似乎那片薄薄的头皮下边,就是一罐稀稀软软的脑浆子。儿子每次巴巴地睁着和关小彩一样的眼睛看他时,都把他看得心发紧眼泛潮。这孩子除去眼睛之外哪都像他,宽额、方嘴、长脸、高鼻子。从面相上看,像是个有福气的样子,真不知道这孩子下一步的命运会怎样。这一段,虽然自己到了政协这样没钱没权的单位,但依然有人关心他的事,介绍的女人里头还有两个未婚大姑娘,这两人还都有意见面,反倒把他吓得不敢见呢。也不知道这年头的女人们怎么了。
那天,他刚开手机,关晏梅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怎么,正律?也学得睡懒觉了?
哦,姑姑,昨晚睡得晚,早晨就一时起不来了。
关晏梅也还认这个侄女女婿呢,说:你吃点东西到姑这儿来一趟吧,有事和你商量。
孟正律答应一声忙吃了点东西就赶了过去。
关晏梅一人在家,见孟正律进来,就说:老阎四川考察去了。
孟正律知道这件事,前两天和阎宗品通过电话。
趁老阎不在家,咱俩先商量商量,他要在家,又得嫌我事多呢。
孟正律看着她拐弯抹角的,也不问,自是耐心地听着。
又说了几句别的,关晏梅便潮了眼睛说:正律,你看这些日子我也没去过你家,我听说你父母来了,我早该过去了。看看老人,也看看关关。说着含在眼里的一串泪滚了下来。我这人泪花浅,去了看着老的老,小的小,一流泪,叫老人心里不好受。
孟正律低了头,把两只手使劲地绞在一起。
我就直说吧,我想你还是早点组织个家庭吧。人我也给你想好了,不是外人,咱大家也算患难之交。
孟正律两手还在使劲地攥着。
我看,还是和矢秀白吧。
在她当真地一说出矢秀白来,孟正律还是一震,把颗心震得欢欢地直跳腾。为了掩饰,他把手指在膝盖上敲打了几下。他明白关晏梅早就知道他和矢秀白的事。
姑姑,再建家的事,我还没想过呢,至于和谁更不敢想,这事以后再说吧。
别以后再说了,把事办了,大家也就放心了。再说矢秀白也单身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俩也是天生的一对。我下来就去找她说去。
孟正律还想再说什么,关晏梅把手一甩说:这是我的意思,给谁都说是我看上的。就按我说的,趁孩子还不记事,办了吧。
下来,关晏梅就去找矢秀白,声泪俱下地提出为了孩子,为了死去的关小彩,也为了让大姐这份良心有所安宁。
矢秀白说:大姐,你的心意我领了,孩子我带着一点问题都没有,我见过孩子,那孩子我很喜欢,您和孩子的爷爷奶奶还有孟正律他们商量吧,如果舍得,我很愿意办个领养手续,如果不舍得,我肯定也帮忙把孩子养大,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其他的,咱们不说。
关晏梅抖着嘴唇说:秀白,你们这事我本来想给我家老阎叨叨,可他这几念念天心事重重的,我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跟我说,人也瘦了好些,我就没再让他分心,不过,对这事我觉得他也该同意。
矢秀白才不会因为她提到阎宗品就表示同意,倒对她提到的阎宗品有心事人也瘦了很在意,可也没好说什么。
关晏梅见矢秀白的态度没多大变化,心里便又有了别的办法。
关晏梅又去动员孟正律父母去了。这关晏梅也真是猴精猴精的,早就知道这老两口对矢秀白有感情。
老两口果然十分同意,孟正律他娘一听就兴奋得不行,说我俩打心眼儿里也愿意娶矢秀白,就是不知道我老孟家有没有那福气。
孟正律的母亲找到矢秀白,情急之中,自然是声泪俱下,孟母说:秀白啊,看在我和正律他爹这么大岁数的分上,你就答应了吧。别说让凡间人说了,就是让老天爷评判,也是你俩做一家子顶顶合适啊。
矢秀白一把一把地给老人擦着泪水,自己也哭得泪人一样,但自是不肯答应。
到最后,孟母就不压抑着了,一下子放开声地哭开了:我那儿啊——我那儿们呐——哭着哭着,就矬了身子,腿也软了,朝着秀白弯下腰去:秀白啊——我那儿啊,你,天生就该是我孟家门里的人啊——我老婆子求求你啦——秀白一下把老人架住,也哭出了声音:您起来,您快——起来啊——儿啊——我那儿啊——你要让我起来,你就行行好,答应我这老婆子吧——我答应——两个女人抱在了一起。
3.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矢秀白离开孟家就去了戒毒所,因为已经到了接秀青的日子。秀青可是在戒毒所出了名。给她治疗的主任说她毅力之大、时间之短在所里都成典型了,说她有好几次自己把自己嘴唇都咬破了。秀白也为秀青非常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