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秀青接回家后,秀白说让秀青和她一起做事,秀青却说她想办个家庭农场。
秀白心里又欣慰又酸楚,说姐你要建农场,我出钱。
秀青却说不用,不用。
秀白说姐,我有钱,我有钱给你用。
秀青说秀白真的不用,我自己还有钱。
秀白说:不是你没……姐,就用我的吧。有钱放着不用,钱是王八蛋;有钱用了,钱还是王八蛋。钱,总归是个王八蛋。
秀青说秀白实话给你说,我还有10万个王八蛋放着呢。
秀白瞪大眼睛看着秀青。
秀青说:从奶奶那时就说我有心眼儿,其实也是有呢,那时,我虽然吸上了那东西,但我还留了一条活路呢,我把10万块钱存在了一个瓷罐里,那瓷罐是从奶奶那里传下来的,奶奶说那个瓷罐是个宝罐。说年景不济时她在罐里装过半罐猪油,埋在风箱底下,每天夜里烧半锅开水,掏出罐子给每人挑一筷子头儿猪油搅在半碗开水里喝了,才让咱们一家子没有一个饿死的。秀白那时才四五岁,也记得喝猪油水,可没想到就是这个罐子盛着的。
秀青当天就在窗台底下把罐子刨了出来。一边刨一边说:在我顶顶困难时,也没拿出来花,这会儿是拿出来的时候了。
秀白说:那钱,你用来干别的,建农场还是用我的吧。
秀青执意不同意,坚决要花自己的。
秀白也就不强坚持了,问农场建在哪儿?
秀青说就建在堤内村,堤内村和旁边的村里有好些人去城里打工了,家里的责任田都没人种了,我都转包过来,把分散的换到一起,大体摸了下底,能有二百多亩。
接下来,秀青就真动手干了起来。
人也是真怪,在秀青想方设法要花秀白的钱时,秀白总想方设法不让她花,但在秀青不想花时,秀白却扯心扯肺地难受起来。
回到家里,她站不是坐不是地过了一会儿,就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醉了之后,眼皮一劲发黏,扯开被子想睡一会儿,可一躺下脑子反而清醒了。
先想了矢秀青一会儿子,就又想到了玉仙,玉仙她娘前一阵心脏不好,她带人送到北大医院做了个支架手术,回来好了。老人涕泪哗哗地说秀白给了她一条命,就是她那闺女活着,也不见得能给她治好了。玉仙那儿子北北和女儿京京功课都很好,都考上了县一中,所有花销都由她管,闹得孩子的同学和老师以为她是孩子妈妈呢。
最近她又请人帮忙整理了一下玉仙她爹那手稿,整理出来后,送北京去。许森林和兵兵在海军医院找了一个人,兵兵说这个人你认识,而且一说是你的事,这人非常愿意帮忙。她问谁呀,兵兵先嘻嘻地笑了几声,后来就说,只告诉你,这人姓金,到底是谁,算是保留曲目吧。她猛然想起了兵兵当年的同学金岩,心里难免七上八下地翻腾起来,一问兵兵,兵兵卖了会儿关子才承认真的是金岩。
前几天段解放来了电话,说想请她抽空去矿上看看,说你来了也换换精神,到了山上,你会有一种回归大地回归自然的感觉呢,不信,你来试上几天,说不定你就不想回去了。她听了还真的想去。
让她进退两难的是关晏梅。为孟正律的婚事几乎一天一个电话地打,她虽然没有干干脆脆地说多么同意,但自从孟正律的母亲给她鞠了一躬后,她还一直不敢说不同意呢,但要让她真的和孟正律结婚,她还真难下决心。
这天,小凤来找她,小凤说在省城工作的小妹妹要生孩子了,说她娘去不了,小妹妹的婆婆也去不了,想让这当姐姐的去帮忙。她问得去多长时间?小凤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说孩子生了要侍候月子,出了月子,还得帮忙带着,不带了,还得帮着送幼儿园呢。
她便知道这是小凤辞工来了。
小凤又说秀白咱们不是外人,我不来了,我想给你推荐个顶替我这份工作的,说一个表妹想来,你看行么?
她不假思索地就说应该不行呢,这份工作你不干了,有个人得安排。
小凤问是谁?
她说这人你也知道,是大兰子。
小凤重复着问了两遍,她又答复了两遍,小凤才知道自己没听错,小凤问你让大兰子来,你放心么?
她说正因为放心我才让她来呢,你表妹要来,先干别的吧。
大兰子上了一段时间的班,第一次歇班就去看王小池。
小池呀,你也别惦记着家,也别惦记我和孩子们。人家秀白一点都没亏待我,真的让我当了管理员了。你就好好地改造吧,不是里头还能学点手艺么?你都这岁数了,该学点了。前些年在村里瞎跑着,不会什么也能吃口饭,可到了这年头就不行了。这些年,你老想发财也发不了。到头来又进来了。做人还是老实本分沾光啊。
一个人,落个好名誉就是发财的本儿啊。你看人家秀白,走一步赢一步,可你,走一步败一步。这么下去,你自己不说,也得为闺女和小子想想啊。你以后改了,孩子找个对象也省了人家嫌你这当爹的不成器呢。
栏杆里头的王小池不眨眼地听着,娶了大兰子这么些年,从来没这么仔细地听过她说话。今儿个听着她说话,看着她面容,还真觉得这大兰子倒真是有点模样了,身上的衣服也干净整齐了。自打进了王家门,这娘们儿还从没这么好过呢,一年到头黑糊糊皴巴巴的,脸上那麻子坑儿也不那么汪着一坑黑气了。转而又想起玉仙,那玉仙要不是和段解放有了那事,要不是他王小池死死活活的纠缠,也该是好好地过下去的。想着,叹口气,两手来回搓了几下子,便含混地嗯了声。
关晏梅又催矢秀白和孟正律结婚的事,矢秀白说她得赶紧去一趟澳洲,说也要不了多长时间。关晏梅劝她把事办了再走,起码先领了结婚证。矢秀白说这次去澳洲是签署一项供货合同,不能拖延。关晏梅说领证也要不了多长时间,还是领了证再走吧。矢秀白说何必那么仓促,回来再说吧。关晏梅真不明白这女人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明明真心爱着孟正律呢,可又不肯同意和他结婚。不过关晏梅心里也有数,矢秀白一旦答应的事,是不会变的。
4.她身上炎黄的血脉在沸腾
澳毛和澳洲毛纺技术的引进,使解放毛纺有限公司的产品又迎来了新飞跃。解放牌毛线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牌子,公司也已经集洗毛、制条、纺纱、染色、团绒、成衣于一体,解放毛线和毛纺织品已经远销新加坡、俄罗斯、巴西、新西兰、美国等十几个国家。
矢秀白是带着许森林的儿子许东晨来的。许东晨到国资委工作后,很受领导重视。自然安排的工作又实惠又比较自由,常常能有时间到解放毛纺有限公司来,来后也的确能给公司帮不少的忙。矢秀白每次来澳洲都带着他。他的英语好,又懂得涉外经济,矢秀白说每次出国带着他,就像多了一条胳膊。再说,矢秀白也有意多给他一些锻炼机会。许森林常为这事感慨不已。
合同签署得很顺利,本来董天计划和矢秀白一起回国,但临走前一天,董天法国的公司有事,又临时改签机票去了法国。
5.我爷爷明天100岁寿辰
她刚回来不久,就接到陈振国的电话,她连忙拾掇起散乱的魂魄按下接听键。
陈振国给她说澳洲进货的事,但刚说了几句,那头忽然传进一个声音:寿桃放在哪里?
陈总,家里有人过寿?
那头兴奋地说:哦,我爷爷明天100岁寿辰呢!
哎呀!祝贺,祝贺!说着,原本不济的心情又加了一层悲伤。陈振国五十多岁还有爷爷呢,而她,别说爷爷,连爹,都走了二十多年了。登时,心里有根筋儿狠狠地一抽,生疼。
得去一趟津西,给老寿星拜个寿,也商议一下生意上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赶往津西。
进村的小马路是陈振国捐资修的,路面虽说不算太宽,但看上去质量极好。
刚下小马路,突然发现陈家门口一棵苍老的槐树,几百岁的样子,简直和矢家门口的老槐树一模一样,在老树下停留了一下,她才进了陈家大门。
这是一套仿古建筑的三进大院,还没走到跟前,唐敏就啧啧称道:陈家就是陈家,和暴发户就是不一样。矢秀白觉得也是,不要说房屋院落与众不同,就连门口停放的车辆和来往的人等,仔细看起来,车辆既高级又干净,人也显得文明。
陈振国把他们迎进大门时,正好上午10点多钟。
矢总,谢谢,谢谢!真的没想惊动你啊,昨天电话上一时高兴,就说了出来,大老远的,让你惦记了,我还真有些不好意思呢。
陈总,说哪里去了,我也是想来沾沾老人的福气呢,快带我去见老寿星吧。
陈振国一边说笑着,一边便把矢秀白带着往后院走。
一个细眼长脸的老寿星在太师椅上坐着,老人皮肤的陈旧,皱纹的深密,表情的淡定,让矢秀白觉得,这可真是经过世面的老人。
陈振国把嘴凑到老人耳边大声说:爷爷,矢总,给您拜寿来了。
老人混浊的眼睛看一眼矢秀白。
矢秀白礼貌地弯腰呈上寿礼。
陈振国替老人接了礼盒,把嘴伸到老人耳边,又说:爷爷,矢总,给您拜寿来了!
老人这次听清了,眼里生出一束光亮,嘴唇扯一下,又扯一下,发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姓嘛?
陈振国扶住老人肩膀,把嘴唇几乎贴住老人耳朵说:爷爷,姓矢!
老人闪一下身子,把脸正对着孙子,紧盯着:可是,河北,燕平的?
陈振国显然非常惊异和兴奋,忙问:爷爷,您知道河北燕平?还知道燕平有姓矢的?
老人没理会孙子,肿胀的眼睛用力往大里睁着,一只老手簌簌地擦几下眼睛,把身子往前凑过来。
矢秀白也很惊异,也把身子往前探一下叫了声:爷爷。
陈振国用力握住老人手,把嘴又贴近老人耳朵说:爷爷,您怎么了?怎么了您?爷爷?
老人还不理会孙子,还盯着矢秀白,下巴和脸开始哆嗦,头也摇晃起来,一双老手慌乱地抓住太师椅扶手。
矢秀白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一下,心里一激灵,猛然意识到老人应该是因为她的相貌。
陈振国扶住老人,像对婴儿一样,拍着老人肩膀,抚摸着老人后背,说:爷爷,有话一会儿再说,让客人休息,矢总她,一路,累了。
老人身子猛地纵了两下,一双老眼死死地盯着矢秀白:你?你可是,燕平……堤外村人?
矢秀白又下意识地朝后撤一下身子,说:爷爷,是,我是堤外村人。声音虽然不失镇定,却也发起涩来。
老人又猛力摇晃几下,脸一下变成了一张老旧的黄表纸,一双老手哗哗地抖。
陈振国和在场的人们都紧张了起来,知道老人身子出毛病了。
陈振国用力扶住老人喊叫:爷爷,爷爷,您怎么了?您这是怎么了?!
老人拼命推一下陈振国,嗫嚅几下,继续说:你爷爷……矢群?你爹……叫……矢根?
矢秀白的脸骤然红了,脖子也红了,抓住老人一只手,说:爷爷您怎么知道?
您怎么知道啊?
老人摇晃一下,把陈振国一推,眼里光芒猛跳两下,眼睛铁钩子一样钩住矢秀白的脸,一只枯老的大手扯住她衣襟,另一只大手摇晃着指着她说:你?你可是矢家老三?
矢秀白本能地往后躲了一下,看着老人说:嗯。
老人一蓬雪白的胡子甩几下,待宰的牛羊一样,身子一梗一梗的,着手,像奓要摆脱她,又像要抓紧她,嗓子嗝嗝地响了两下说:一百年了,你……你怎么……又长成这……一句话没说完,身子一挺,倒了下去。
人们乱成一团……矢秀白霎时傻了。
陈振国一边惶恐地喊叫着爷爷,一边让人把矢秀白请到另一间房里。
冥冥之中,她从开始就料定老人在前世应该跟她有一段解不开的缘分,是她的相貌,把老人戗着了。
她看看周围,怎么没有小吴和唐敏?对了,她让他们到车上去了。
院里像打仗一样乱。一个中年女人咣当一下推开门,提进一只暖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说:振国兄弟让我给你沏上茶,还说让我陪陪你。
她接了茶,说:不用客气。
女人放下暖壶,坐在对面沙发上看着她。
她感觉像受审,她把身子扭了一下。
女人想和她说话,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着,眼睛像两把刷子,刷得她浑身上下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