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年前的那个傍晚,翁联合推了外头的饭局,他说不行,实在不行,老岳父来了。今天得在家陪着老岳父吃顿饭。
翁联合是本市人,媳妇章田田是安宁东边通市的。实际老岳父根本没来,他是不想去,去什么去?一个无关紧要的饭局。
回到家,他说让章田田熬一锅稀稀的绿豆小米粥去去火。他便拿起菜盆想去择菜洗菜,章田田却把他往外推,说:快歇歇去吧,看你那面容,难看得还像个人样吗?
他出来便进了洗手间,对着镜子看了看,也觉得自己带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从到了建设局的第一天起,他就嘱咐自己要低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而且每日还要“三省吾身”。当初孟正律在他手下时,不也是成天装孙子么?可是人家装着装着,就爬到他的头上去了。自己装到什么时候才算熬出来?
厨房里绿豆小米粥的清香飘了出来,他深吸了两口,感觉心里的烦乱便平息了许多,他从小就爱吃这一口儿,无论上多大的火,只要吸溜吸溜地喝上几碗稀稀的绿豆小米粥,喝得满头满身大汗,再上两次厕所,心里的火就能去了一半。
他知道,这次上火主要是因为屋里的一幅画。其实他原来不怎么喜好书画,如果一幅字画和五千块钱让他选,他甘愿要五千块钱,可是后来他到一些有品位的人家去了,人家墙上都挂着名人字画呢。官职越高,作者名气越大,这一下他才上了心计。可他要了几次总是没能要来理想的东西。到目前,他墙上挂的,还是市里三流画家的作品,他把三流字画收了起来,挂毯也收了起来,可是一看墙上,却有一圈黑黄印子,他不得不把那三流画又挂上去。可他每每看见这画,心里都像有条毛毛虫在耩他。
人微言轻,人微言轻啊!一股失落又从两肋升起,涌向心脏,心脏笃笃地慌跳起来,最近他为这已经吃了好几盒丹参滴丸了,他真不知道,他这种日子还得过多久,只怕日子还没熬够,他人,便先倒了下去。他捂着心脏,摇摇头忙站起身子,为了转移注意力,便往阳台上走去。
这时,正好是屋里能看见外头,外头看不见屋里的黄昏时刻。这时天边还有一抹残阳,残阳还很红,红得夸张,还带着优美的水汽,把西边的楼群也抹上了一层光晕。他看得有些惊心动魄,觉得自己这时看残阳很是不吉利,忙收了眼睛,把目光顺了下来。
他的窗户正好斜对着孟正律的小房。孟正律的小屋门开着,新媳妇关小彩正从小房里往外搬东西,外边一个男人一边点着数,一边往一个蓝格子蛇皮大兜子里装。
这时,如果关小彩大大方方的也没事,可是关小彩慌手忙脚的,一边装,一边左右看,就跟偷拔了谁家的萝卜或揪了谁家豆角似的。翁联合一激灵,便注意起来,他拿手掌把窗户上的水汽擦了擦,把头挨在玻璃上,把眼睛凝成一点聚在那两个蛇皮大兜子上。
一个兜子装的东西四四方方、支支架架的,但重量却不大,是先装好了,由那个男人提到三轮车上去的。另一个兜子就是在没装满时先提到三轮车上,才又继续装的。这一兜子也是四四方方、支支架架的,但看上去却比前一兜重多了。是烟酒,烟酒啊!轻的是烟,重的是酒!没错。他又急着换了角度,发现小房子里还有不少呢。
章田田熬熟了绿豆小米粥见翁联合还在阳台上不过来,便也走了过去。章田田顺着翁联合的眼神一看,就咋咋呼呼地说:哎呀,那小娘儿们是在装好烟好酒呢,这是要给谁去送礼啦?
翁联合把她一说:别嚷嚷!
章田田忙住了嘴。又看了两眼,翁联合一溜小跑就下楼了。走到大门口正好跟上那个带着大兜子的男人,翁联合打了个的士就跟了上去,没走多远,男人就进了一个小屋,小屋门口赫然写着“收旧烟旧酒”。
回到家,翁联合也不说话,把眼搭在对面的画上,但那眼睛根本没看画,而是迷离着,迷离着作深层次思考。女人章田田坐在旁边看着他,一块儿过了这么多年,女人一眼就看出了男人的心思。女人说:告他!男人没说话,却喘了口长气。女人又说:看他前些年,在你面前跟个哈巴狗儿似的,整天跟在后头舔屁股,看这会儿他能耐的!
翁联合终于说话了:我来建设局后,他虽然什么事都跟我商量,可那都是面上的事,都是可以公开的事,那是做给我看的,做给大伙看的,实际内幕怎么样,我真还没有摸清过。
私下找人问呐。
问?问什么问?你还没问出事呢,早有人传到姓孟的耳朵里头去了。
那怎么办?他比你还小呢,除非他调走,要不然,他得压你一辈子。
有两分钟之后,女人突然揪过翁联合耳朵说了起来。
7.男人的风头让他占尽了
王小池在打证时才知道偷的是孟正律家。
王小池眼睛里一下就伸出了两根蛇信子,他把牙一咬,就把本来要交代的80万,增加到了160万。哼!这就叫“冤家路窄”!王小池这回要不报仇,王小池就是傻王八蛋揍的!他姓孟的怎么那么有运气,大学他上了,城市他留了,官他当了,城里女人他沾了,洋女人他也早沾了,尤其是那白妮子,不要说后来,就是当年在村里窝着时,也是顶顶招人眼目的闺女儿啊,可惜我跟她住街坊,却连手都没摸过一下,而他孟正律,却着着实实地睡了她无数回了,可恶的是这白妮子还真生生死死地跟他贴心贴肺呢。他妈的,男人的所有风头让他孟正律占尽了!
派出所干警拿着几个存折问他:这些加在一起是80万,你说从他家拿了160万,那另外的80万在哪呢?王小池说:去银行支不出来,就扔了。干警问:真扔了?
他说:真扔了。干警说:扔到哪里了?他说下水道里。干警说:你说话可得有依据。
他说:有啊。
结果,他带着干警东碰一下、西撞一头地找了好几个地方,哪有半点迹象?
蔡小忠把郑三叔叫到一个小饭馆里。
几杯酒下肚,蔡小忠说:三叔,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王小池的事你也知道了,我找你就是想让你当个证人,王小池的德性你最清楚,他以前做过的缺德事你心里有数。眼下孟正律家里出这回事原来都是他捣腾的。他从孟正律家里偷出了80多万块钱这是事实,但这些钱纪委已经招对清楚了。这事也是赶巧了,那钱里的大部分都是亲戚拿来去长虹啤酒厂入股的,可这钱刚拿来长虹啤酒厂就失了火,这事电视上也报了,长虹厂的效益一下滑,亲戚就想观望一段,就让关小彩把钱先存到银行,这80多万里有70万是亲戚的。
郑三叔说:小忠,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帮帮孟正律,让我证明王小池那年在公路上偷秀白腈纶原料的事。
蔡小忠说:三叔,你老人家本来就是个正直人,再说秀白这些年对咱们都不错。
郑三叔说:这里的山高水低,都是明摆着的,就按我这把年纪,人家哪儿的厂子能让我去每天磨会儿洋工,到月底就给几百块钱啊。人家秀白总说我当初帮过她爹,唉,就算我帮也是应该的,人家她爹她爷也帮我不少啊。再说当初王前进把枣红骡子和灰驴硬从老矢根手里夺了给我使,我正经觉得对不起人家呢。还有呢,王小池那小子也该吃点苦头了。
蔡小忠说:要不说你得出来作证呢,这一半天里,公安局和纪委少不得要找你。
郑三叔说:那年,秀白把腈纶原料弄回堤外村时,王小池领着人跳上去往下扔货的事,是我亲眼看见的。那天我背个粪筐出去了有四五里路,秀白拉货的车一下那个大高坡,几个人就蹿上去了。打头的就是王小池。他那身手,我一看就能看出来。不瞒你说,那天我闪到那个老树墩后看他们把货弄走后,我背着粪筐回来就转到他家门口,正好大兰子出来抱柴火做饭,我还问当家的呢?她说他个不着调的货,从昨个死出去,还没着家呢。这不就对上茬儿口了么。
两天后,郑三叔就被传去作了证。
接下来,孟正律的案子就结了,总共80多万的存折里有70多万的存入日期正好是长虹啤酒厂失火的第二天,而且关小彩的舅舅、表姐和姨夫也都签字画押打了证明。
按说此案到这时该偃旗息鼓了,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个案子最后又牵出了一个蓄意栽赃陷害案。
这案子的发生,归根到底得从玉仙的死说起。
玉仙死后,王小池从心里也当真十分难受了一阵,在他揣着段解放的钱和大哥大去北京时,本来还想见到玉仙尸体哭一鼻子呢。可是一真的见到变了形的玉仙,他就不愿往跟前站了。高价找人私刻了印章,伪造了介绍信,说尸体不要了,让工作人员负责处理。
从北京回来,先回了堤外村,想给矢秀白和段解放使点坏,可他们又不吃他那一套。他就去安宁游荡了一阵儿,把段解放那5000块钱就花去了一多半。之后便为自己后路发了愁,觉得这年月,地里的庄稼种好了还有点剩余,种不好还赔钱呢。
像他这样的,要想手里能有个钱花,不行就指望无本生意吧。先在安宁偷了几户,倒还得手了,可是后来一次在大街上偷钱包时,让人察觉惊动了警察,被逮住劳教一年,出来后便又流窜到了通市,认识了一个外号叫大虫的人,这是个有10年狱龄的刑满释放分子。出来后,只老实了一年,就又重操了旧业。王小池跟大虫入伙后,觉得还不错。可有一天大虫突然叫着他去安宁,他觉得在安宁犯过事,不想去。
可大虫非叫他去不行,他又有点惧怕大虫,只得跟着。到安宁当天夜里,大虫就领他直接进了一户人家,以前他们从来不要存折,觉得存折容易出事,可这次大虫偏偏就拿了存折,他拿了几块手表几个戒指和几个金质伟人像章,然后又跟大虫去楼下小房里弄了些烟酒。第二天大虫又让他去银行取钱,他说不能去,说我看了,存折上设着密码呢。大虫说没事,我早看好了,那存折上夹着个纸条,密码就写在上头了。说着大虫给了他一串数字。为让他放心,大虫还跟他一块儿去了,但他刚输入了一遍那串数字,他就被摁住了,大虫早没了踪影。
在人证物证面前,他才像老牛反刍一样倒腾明白了,原来他被大虫利用了,大虫被别人利用了。
到后来,再审他的就换了一个姓伍的女干警,伍干警又胖又高,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看上去比男干警们还要威严。伍干警一上来先问他路截矢秀白货车的事,他开始也是坚决抵赖,但伍干警把堤内村和堤外村两个拾粪老头的证词拿给他,又把问讯大兰子的笔录给他看了,他一下就变成了一条蹦到岸上的鱼,只张嘴不说话,但张了几下后,终究又跳了起来,说我要和两个老头子对质,更要问问我家那拙笨烂的死女人,凭什么那么说我?凭什么?伍干警拿手一指他说:坐下!你把态度放老实点,你要想有出路,你就得把你所犯罪行一一交代清楚!
伍干警真够干练,连审了三次,王小池的精神就几近崩溃,就承认了以前路截矢秀白腈纶原料和几次入室偷盗。伍干警心里正庆幸,没想到王小池为了立功,也为了报复,又把惯偷大虫供了出来,大虫怎么叫他来安宁,他怎么不想来,大虫怎么逼他,又怎么偷的存折,他把拳头举过头顶,做出个宣誓的样子说:报告政府!
大虫百分之一万跟祸害孟正律的人合着把呢!这事要是错了,我就把我脑袋削下来给你当蛋夹裤裆里!
伍干警把桌子一拍说:王小池,你放老实点!
他把身子一挺说:哎呀,报告政府,我忘了,忘了您是女的了,我以为您是个大老爷们儿呢……根据王小池的口供,立刻捉拿大虫,但大虫却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大虫是通市人,经过侦察,发现大虫的母亲姓章,和翁联合妻子是亲戚,很快便把视线锁定在翁联合夫妇身上,再说在此案审理过程中,翁联合一直在指使人供材料要求严办,这一点,已经是有目共睹的。
审讯翁联合和章田田,也是每人在一个房间里进行的。
翁联合表现得非常沉稳,一问三摇头,什么都不知道,说这个大虫他根本不认识,连听说都没听说过,更没和这个人来往过。
审讯章田田的也是伍干警。
章田田一开始就自作聪明,觉得说不认识大虫不大可能,因为她娘家周围人都知道章家和大虫是亲戚,但绝对否认有来往,而且还反咬一口,说为什么放着孟正律的案子不弄,却要转移目标,说我倒要问问你们,孟正律家那些存折和贵重物品算不算巨额资金来历不明?别的别说,就那几块国际大牌子手表得值多少钱呐?这样的物品,能是自己买的么?再说买也不买好几块啊!
伍干警说:章田田,你怎么知道孟正律家被偷了存折和国际大牌手表?你听谁说的?
章田田这才知道失言了,一捂嘴,忙又想往回拾,可是伍干警一路穷追不舍,只用了半天时间,章田田就不得不把全部事情招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