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护士像遇到战争一样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就下了病危通知。
孟正律原来看电视上有人离世,亲人抓住医生大喊:医生救救他(她)吧,我求求你啦!觉得那是导演在让演员矫情,可这回,他知道那是真的,因为他这次也不假思索地抓住医生,大喊:医生救救她吧,救救她吧,我求求你啦!医生拍拍他肩膀,劝他冷静些,快点准备后事吧。
他才哆嗦着身子,倒抽着凉气,请护士把那个紫红色的小老头儿从氧箱里抱出来,抱到关小彩怀里。关小彩一只手艰难地搂住孩子,另一只手艰难地抓住他手,然后往自己嘴边送。他以为她要亲他的手,就由着她。没想到,她一下就咬住了他手指,死死地不放。他疼得钻心,却不说一句话。关晏梅急了,一手抱着关小彩头,一手捏着关小彩下颔骨说:彩啊,彩啊!你松嘴,你松嘴啊!你有什么话你说啊,姑姑在这儿呢,你给姑姑说啊!我那闺女啊!小彩还是死死地咬着,直到孟正律的血一滴滴地流了出来,才放开。这时她嘴里已经含了一口血水,她一伸脖子,咕咚,咽了。又伸出舌头,把嘴唇上的血渍也舔了进去。然后,看着孟正律说:你以后……娶谁……
4.我只想建学校和敬老院
矢秀白给唐敏说:咱们回堤外村吧。
唐敏把车头转向了堤外村。
前几天,她让蔡小忠和郑三叔一起回了趟堤外村,让他们去给现任村长张永革商量建村小学和敬老院的事。张永革说了一堆表扬话,什么致富不忘党恩,致富不忘村民,然后就狮子大张口,提出铺路、修水管、建学校、建老年基金会,再扶持村办企业。等他一溜八开地说完,矢秀白就毫不客气地说:我只想建学校和敬老院,别的先不考虑。张永革一听忙说好好好。
她娘越来越不爱动弹了,每天只是太阳好时在院里坐一会儿,可是坐在院里也是不停地打盹,也不知道先前那精神气儿上哪去了。以前,每次回来都说要接着娘走,可她娘基本没跟她走过。娘说你要想我了,你就回来看看我,我哪也不去了。
后来,她就不接了,隔几天回来看看。原来让小蕊她娘每天来给娘做顿饭,再和娘做会儿伴儿,这两年觉得小蕊她娘年龄也大了,就又找了后街的赵寡妇每天做顿饭,也做些零活。开始她娘不让来,后来她也不管了,街上人们都在传说小闺女要盖学校和敬老院。盖学校盖敬老院都是积德行善。那钱花到哪不是花呢,反正看着她是在过挣钱和花钱的瘾呢。
秀青有日子不来了,一点准头都没有。高兴了能天天来,不高兴了一两个月不露一面。这闺女是让她奶奶惯坏了。她奶奶就看着她好,还有走了的老大秀红,更是她奶奶的心尖子。正想着,一股云彩刮了过来,云彩又带来一股粉红色的风,绕来绕去地围着她转。转着转着婆婆就出来了。婆婆问媳妇,怎么样啊?好受些么?
她说好受,好受哇。婆婆说好受什么?我还不知道你?报喜不报灾的脾气。她说娘啊,真的过得好呢。婆婆说别糊弄我了。
娘,娘。
有人叫娘呢。听了一下,才听清是白妮子回来了。这闺女怎么不叫奶奶啊?还给奶奶记着仇呢。都这么多年了,给全村人谁都不记仇,干吗非给奶奶记仇哇?
秀白说娘这是给谁说话呢?一边问,一边给娘擦把口水,又把耷拉到脸上的几缕白发撩起来。娘这才见是白妮子真的回来了。就说我梦见你奶奶了。我给你奶奶说咱们日子好过了,她不信,正给我抬杠呢。秀白就跟娘说奶奶,可是娘又合上眼了。她就看着娘睡。娘刚才的话她都听见了,给村里人记仇?她才不呢!要那么记,还记得过来?奶奶死了,要是活着,她也不记恨她。
娘睁开眼了。
娘你醒了?
娘说醒了。然后还盯紧了看她。
娘你干吗这么看我?
这些日子,好些人说你好看呢。
我都四十多了,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呢?她把脸往娘跟前一摆,说娘你觉得我好看么?
我早就看着我白妮子好看,打小就好看。娘说着嘴角抖了几下,轻叹一口气。
她知道娘是想起伤心事。也真是的,一个社会一个时兴啊,同样是这张脸,前些年如老鼠过街,现如今人见人夸。有人夸得还很离谱,还有更离谱的呢。她刚在安宁设了办事处时,一天刚出来,一辆小车嚓地停下,下来个时髦女人。女人说女士您好,我是“天娇美容院”的。说着递张名片。她说对不起,我没时间。女人很有耐心地跟着她说我想请您到我们院做定期护理,不但不收服务费,还按月给您工资。她已经明白几分。女人又解释说不瞒您说,您的形象太好了,我高薪聘请您做我们的形象大使。她一听忙说对不起,甩下女人逃也似的走了。
她娘说孩儿大不由娘啊,娘老说让你成个家,可是你就是把娘的话当成耳旁风。
这么大岁数了,家也没有,孩子更没有,图个什么?唉!以后娘也不管你了,还有秀青呢,俩月不来了,也不知道干什么呢。她说我一会儿就去看看,我也有些日子不见她了。
赵寡妇做了一锅白菜熬粉条贴饼子,她吃了一脸一头的热汗。然后和张永革看了小学校和敬老院选址。位置在村南,地势挺开阔,两个地方相隔300米。张永革问她行不行,她说只要乡里批了她没意见。老人和孩子们离得不远,可又没有紧挨着,倒也不错。
5.原来秀青她是吸上白粉了
一到宋家门口,就见出来进去的不少人,宋多子一个本家一见她,就说:你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了?
秀青不见了。
原来,秀青头一天出去没回来,宋多子以为她去哪里歇着了,反正平时秀青有事也不怎么给他说,他也没在意。电话是当天后半夜打来的,说要50万赎人,而且还加了一句别报警,报警肯定“撕票儿”。宋多子一下就没了主张,想找矢秀白商量,可是又怕秀白主张报警,一报警,绑匪要是“撕”了“票儿”就麻烦了。他虽说不喜欢秀青,可他也不愿意让她死。他先找了一下家里的存折,平日里存折都是秀青掌管,他觉着家里最少得有三四十万。给绑匪降降条件,要是少给些行,就给了钱,也省得出闪失了,但他把存折找到一看,上头的38万块钱,只剩下了2千块。他在第二次接绑匪电话时就说麻烦老总儿问问我那当家的,问她我家那钱上哪里去了?我是真的找不着哇!绑匪说我才不管你家那蛋事,一天之内不把钱送来,就等着南天门外收尸吧!
秀白一脸焦急地问:报案了吗?
宋多子甩一把白毛汗说:电话里说要是报案,就“撕票儿”。
她拿起电话要打,宋多子忙拦住问秀白你不是给公安局打吧?她说不是,我先打听打听情况。宋多子说你认识这样的人么?她说姐夫你就放心吧,我不认识,有认识的。
半小时后,回了电话,说是查清楚了,是周边几个混混儿干的,说这几个混混儿还不太难对付。秀白问那么这事您老兄说怎么办?那头说这事你就别管了,我想法把人找回来就是了。
秀白写了个支票给了唐敏,又写一个电话让唐敏去联系。唐敏接支票时,宋多子看了一眼,10万。
宋多子说秀白你先拿了,以后再说。
秀白也不回他话。
宋多子也就不说了,周围人自然一阵欷歔。
正和乡亲们拉着闲话,堤内村的村长也来了,村长说这事是刚刚听说的,打听了几句秀青的事,接着便夸奖矢秀白有本事有能力又仗义,秀白不咸不淡地应付着村长,眼睛不时地看表,心里一时比一时地焦急,这些年来绑票的事她只听说过,还从来没有经历过。
秀青回来时,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秀青好像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一个本家小子惊异地喊叫:我婶子回来了!我婶子回来啦!
大伙一看,秀青果然进了院子,人像一片影子,飘飘忽忽、磕磕绊绊,一个本家妯娌上去就搀住了她,秀白也过去扶住她,这时她就有点支撑不住了,脚下更发起虚来,人有点想离开地皮。勉强进了屋,身子刚一挨炕沿,人便栽了下去。村长也很识相,便说大伙回去吧,回去吧,人已经回来了。
才一天时间,秀青就跟霜打了一样,浑身上下又是土,又是油腻,脸上也涂了一层黑气,一双杏眼也没了光泽。一见秀白在家,秀青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
嘴唇和喉头动了几下,送出来的声音人们到底没有听清楚是什么。
宋多子做了碗面汤让她吃了,面色虽然好了些,但精神还是上不来。
秀白这时接个电话,是市政协袁副主席打来的,说让她明天参加一个海峡两岸座谈会,说有她一个书面发言。她便给秀青说姐,你歇歇吧,我有事回去看看再回来。说着就往外走。秀青想送送,可刚下地又闹了个趔趄,然后眼看着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汗也流了下来,人也开始抽搐起来,眼睛也在往上翻。秀白上去扶住她问姐你怎么了?秀青不说话,只忍着劲儿地拿手往外指着,意思让她去忙吧。秀白又犹豫了一下才往外走。
走出几步又一回头,见秀青已经团成了一团,秀白忙给送她出来的宋多子说:
姐夫,你别离开她,一会儿都别离开她。好好问问,我看着她有些不对劲,像是上了什么瘾似的。我等你电话。
到了第二天,宋多子哭丧着给她回了电话,他说秀白呀,原来秀青她吸上白粉了。秀白啊,你说可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还以为她把钱弄去压了货呢,敢情家里存折上的钱,她早都耗完了。宋多子说完,牛叫一样哞哞地哭了起来。
秀白说我这就过去。
到家时,秀青相对平静了,但看上去还真像个大烟鬼,人瘦得不行,衣服在身上飘飘挂挂的,一对眼睛如同两粒算盘珠子一样,懒懒地,连动都不肯动一下,还有两道死蛆一样的鼻涕挂在鼻子下面。见秀白进来了,才拿手拧一下鼻涕抹在鞋底子上,眼角扫一下秀白,既不说话,也不抬眼皮,一副听从发落的样子。
秀白也不忙说她,心想到了这地步要是在家待下去,无疑是废人一个,忙把宋多子叫出来商量,说咱们得把她送到戒毒所去。宋多子自是同意,说事到如今,只得去,可……秀白说没事,钱你不用管。宋多子说听说要花好些钱,还不容易戒了。
秀白说花费没事,就看她有没有恒心受罪了。宋多子说她倒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再说她的毒瘾也不算大。
把矢秀青扶到车上,他们直接就去了北京一个戒毒所。
车子走了一截,秀白问秀青说姐你心里明白吧?
秀青点头。
秀白说为了你和孩子,为了咱娘和我姐夫,你得咬牙坚持啊。
秀青又点头。
秀白说肯定要受些罪,凡是有这种瘾性的人,一般的都戒不掉,不过,姐我相信你有毅力。
秀青眼睛眨了一下,才算有了点活人气息,然后吸一口气说:没事,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秀白鼻子一酸,心便更加地柔软起来,姐俩又好长时间不说这样的话了。秀青心里也有股暖流开始涌动。
秀白办完手续回来,她便终于忍不住地说:秀白,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吸上的?
秀白说:姐,咱们不提那事了,你只要下狠心戒了就行。一个人只要下了狠心,哪怕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住啊。姐,这一点我也相信你。
你看姐下了狠心吗?
我看,下了。
秀青很感激地看着秀白,眉眼里也有了些颜色,说:秀白啊,看来你还把姐当人看呢。姐还是给你说了吧,你知道,我从小有心口痛的病根儿。有次我痛得厉害,吃了好些药都不管用,后来我一个业务员说他亲戚那里有大烟膏子,说吃了准好。
我开始也不同意,可是后来眼见着疼得我眼冒金星浑身出汗,又找了好些药吃了还是不管用,我就同意让他去拿了试试。当时宋多子不让,可我这人就这臭毛病,有了事,宋多子要说同意,我可能不办,可他要说了不同意,我还非办不行。我吃了点那人拿来的烟膏子,我就当真的不疼了,还忽忽悠悠地像要上天一样舒坦。可那股劲儿一下去,就又疼,我就又求那人去找。人家说没了,我就出钱买。一连吃了几次,我就放不下了。后来人家不愿意给了,我就买人家的,再后来人家不卖了,人家说自己还得留着一些呢,我就出高价,直到把人家的买完了,我又让人帮忙给找。
后来那人就帮着打听到了白粉。也真是怪了,你说我平时那么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可在我大把大把的钱递给人家时,好像递出去的不是钱,像是废纸……秀青脸色一点点地难看了起来,大汗珠子随着也哗哗地淌了下来,但她还是断断续续地接着说:这次绑我票的,就是那帮卖白粉的,他们知道我没钱了,可是他们知道你,他们是在吊你的钱呢。
护士把她抬上担架时,她已平静如水,神情像个经了一个世纪的老人:秀白,你记住,你和你姐夫,谁都别来看我!
6.人微言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