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拖延一天加罚10万
两人刚一进大门,就有几个穿环保制服的人给他们出示了勒令停产罚款整顿的通知。
我们厂这几年一直不是环保先进单位吗?段解放着急地说。
为首的毫不客气地说:那是哪辈子的事了?
段解放忙拿烟,那人把他手一挡,段解放把手回个弯又递上烟说:我们厂环保真是达标的,不信你查查你们底子。
那人说:你见过黄历一本管几年的吗?再说,你去看看你们排出的污水臭味有多大?那人说着,便风一样朝厂房后边走,几个人也急忙跟着,那人刚一拐弯便皱着眉头一指说:你们看一看,闻一闻,你们这是什么颜色,又是什么味道!
印染车间流出的水确实呈褐色,还带着气泡发着臭味呢。不过在长旺,污染到这程度的确不算严重。两人刚想说什么,那人把手一摆,便又往回走。他们颠颠地,还没走到跟前呢,就发现门口已经贴上了封条。两人傻眼时,几个人一开车门噌地一上,车子就旋风一样出了大门。封条虽然贴得很紧,但有一头还是掀起了一个小角,风一吹,一掀一掀的,像个小鬼舌头。
两口子只得分头找人,但事情还是不能解决,都说是有人举报,举报人来头还不小,但到底是谁说法不一。
环保的事还没办出头绪,国税局的就又来了。段解放忙向来人提起国税局的熟人,来人说:这次谁说也没用,市里要联合检查,燕平税收亏空太大,你们一直欠着税款,这次必须一次性缴清125万。
这么大数目是怎么来的?矢秀白问。
怎么来的?反正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我们来时领导交代了,说你们要不服从,就让把你们账带回去详细审核去。税款员说。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国税局的几个人就来了,二话没说,把账就收走了。
时间不长,就又电话通知女会计去。
厂里的气氛立时更加地紧张起来。
两口子倒是从这一阵混混沌沌的浮躁中拔了出来。
女会计问矢秀白怎么办?
这个时候,矢秀白不想给女会计多说什么。这女会计是段解放亲戚介绍的,是个学财会的大专生,从外地回来,正式工作联系不成,就来了这里。秀白就挂了脸,解放也气得难受,可眼下又不是要规矩的时候。两人就又兵分两路去活动,解放去了环保局,秀白去了国税局。
厂里几个核心人物也都慌了,都和厂子粘着连着呢,都说有人出人,有枪出枪啊,快,快去找人啊!厂子要是罚去125万,就别转动了。有的打电话,有的亲自出去跑。
也该着在矢秀白面前争口气了,段解放只两天时间就把环保局的事摆平了。他还真是沾了打牌的光了,正好牌场里一个哥们在环保局工作,他给那哥们弄了十条“三五”牌香烟,一箱茅台酒,那哥们在第二天就来把封条揭了。这让段解放突然感到自己本事原来不小呢。
矢秀白这边却办不下来。人家告诉她说这回正赶上风头了,市里在统一组织税务大检查。说要把所有企业的账目都检查一遍,可是她打听了好几家企业,人家都说没什么事,有的说也到他们那儿去了,不过打个晃就走人了。
段解放说:纯粹欺负人,咱们就是不缴,看他们能怎么着!
矢秀白也很生气,也说拖着,就拖着!
但在第二天,税务局就来了通知,说如在三天内缴清,可缴120万,如不缴,拖延一天,追加10万!
他们基本找遍了县里所有熟人,回来都说不行,一点宽松的意思都没有。矢秀白去找乡镇企业局长,这人对她倒很尊重,但说已经为好几个企业说过话了,怕再说话也不会灵了,还说,在税上解放厂不是一直没拖过后腿么?她说是啊,就是查也不该查我们,燕平乡镇企业偷漏税的有的是,怎么单单来查解放厂呢?她又去找了主管乡镇企业的魏副县长。魏副县长从心里还是高看她,知道这是税务局有人故意拿捏她呢,他要帮她说句话,肯定能够起些作用,但他不说,这女人眼里太没人。
就说阎宗品来县里开会那次吧,会后,他本来想再问问她那里的情况,可她背起包就走,从他身边走过时,只点个头就过去了。哼!一副贞节淑女派头。
都跑两天了,可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办公室主任提醒说:明天就是第三天了,说三天交不够120万,拖延一天,加罚10万,听说这次要动真的。
段解放说:咱们去县长书记那儿告他们,问题比咱们严重的有的是呢,非拿咱们开刀,咱们得给他们掰扯掰扯。
矢秀白说:放心吧,县长书记不可能为咱们得罪税务局。实际她也想找县长去,可他听说这位胡县长是有名的打鸟专家。她怕跳到黄河洗不清。可她又不能找县委秦书记,这次税务大检查就是秦书记亲自挂帅的,秦书记比胡县长还年轻,是个政治上急着要求进步的人。他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为这事说情。
蔡小忠就是这时回来的,他是接了矢秀白电话回来的,矢秀白一张口就说小忠哥,你快回来吧,我们招架不住了!实际蔡小忠在家也正小猫爪子抓着心呢,在他待到第三天时就想往回走,可他媳妇让他挖个菜窖,菜窖还没挖了一半,矢秀白的电话就到了。
到底还是蔡小忠查到了实情,那天蔡小忠是后半夜才回来的。王小池,他个王小池要是不干这事,他就不是王小池了。蔡小忠说。
实际上,王小池在长旺跑了一阵,认识了县环保局一个合同制工人,这人是前些年闹运动闹上去的。是在一个酒场上认识的,两人越说越投机,说到最后,论了论,原来在运动中两人还属于一派呢。王小池就问那人有没有权力处理事?那人就问是哪个地方的事?王小池说是长旺的事。说话没几天,就赶上了市里税务系统联合大检查,两人就连蒙带骗地举报了解放厂偷漏税问题严重。当时燕平税务局正愁完不成任务,税务局长是个刚从外县交流来的年轻干部,正在烧上任的三把火呢。
局长一上手就摆得铁面无私,这次检查一定要杀一儆百。
底细是摸出来了,没有一定影响力的人是绝对办不成的。还能有别的办法么?
没了,真的没了。
2.我不是交换
矢秀白给孟正律打电话时,孟正律刚被抽到省政府帮忙去了。省委一年一度的市级领导班子考核,每年都要抽人。孟正律能被抽上非常高兴,这无疑也是一次联系上层的绝好机会。
孟正律说:考核组刚下来,时间安排得很紧,我实在回不去。再说,就是回去了,这种事,我说话也顶不上事,还是找阎市长吧,我给他打电话说一下,你就直接去找吧,没事,上次,也已经有些铺垫了。
矢秀白虽然想到他会有这种想法,可一旦真的说出来,让她心里很不是味道。
她想了片刻,就把电话给许森林拨了过去。
许森林说你先别急,我找人试试。
电话先拨到了中组部的战友,可战友说他在三个月前就退二线了,这种事二线干部说话根本不起作用。商务部工作的战友,开始兴致勃勃地答应了,可是联系了几次,便回说不行,不行,说税老大太牛了。最后他给矢秀白说:咱谁都别找了,重金收买吧,我帮你。她说:不行,已经试过了,没人敢要,这次是拿解放厂当靶子,这在县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到了第三天中午,女会计接银行一个电话,说解放厂的账号已经封了。几个外地专卖店的钱再汇过来,怕是要被划走呢。
段解放忙去给几个专卖店打电话,说这几天千万别汇款,可西安店和北京店说已经有款汇出来了。
找的税务局的熟人虽然帮不上大忙,却一个劲地给报信息。到中午,信息又来了,说税务局长这次真要开刀了,说今天一天要是真不来缴税,就真的要按通知办了。
几个人沉默了几分钟后,矢秀白给段解放说:咱们去趟安宁,找阎市长吧。
段解放出口长气,说:还是兵分两路,我出去找找人,看能不能把西安和北京的货款转移一下,安宁你去吧。
矢秀白想了想,说:也行。
世间的故事凑起巧来,往往都是千篇一律的。接下来,她刚出门不远,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凉,就想回去再拿件衣服,但走到了门口,正好听见段解放在屋里打电话呢:没事,你就放心大胆地说吧,她,刚走了……衣服没拿她便扭身往外走,她知道,解放这是给玉仙通电话呢。
阎宗品听她说完,就拿起电话往外打,虚着眼睛盯着前方,很专注。
她不知他在给谁打电话。她看看手表,已经10点了。她后背上的汗珠一劲儿往下淌,她一下一下地拽着领口扇着风,同时还不停地拿手擦着脸上的汗珠。
阎宗品还是一脸的平静,把电话拨了几次,又放了几次。那头占线。她一边想着,脸上的汗一边流着。呼机响了,是段解放——怎么样?家里情况紧急!
呼机又连着响了两次——家里情况紧急,你那头到底怎么样?!
她赶紧找电话打了过去:别急,正在想办法。
她刚放下电话,就发现手边多了一条毛巾和一杯凉白开水。她心里一惊,当然知道是阎宗品放下的,她没犹豫就拿起毛巾哗哗地擦满脸满脖子的热汗,又端起水杯一饮而尽。然后才觉出毛巾上有一股特殊的香皂味。
电话终于通了,他说:小高,有个事给你说说,你们燕平的解放厂……她的心呼呼地往上蹿了几下,就蹿到了喉咙,她使劲收了几下却难以收住。
他不容置疑地对着电话说:这是合资企业……是……对对……象征性地收点算了。
她头上和背上的汗水终于止住了,心也悠地一下落了地。
他放下电话,又过来给她续水。他端的是一个高脚凉杯,凉杯里的水缓缓地倒进水杯里,发出清凉的哗哗声。她忙站起来,说:我来,我自己来。她的一根小指就正好搭在他手掌上。而他,不知是没感受到,还是有意体尝那股劲儿,他把凉杯就那么悬着,眼睛盯着房门,两三秒后,才把眼睛收回来,回到自己座位上。
他那脸往上抬一下,眼睛看看房门,又看看她,低声说:以后,会后悔吗?
她轻轻地摆下头,很坚定。
他一双大眼睛又牢牢地盯她一下,然后说:你先走,去建兰小区×号楼×单元×号。说着,把一串钥匙轻轻地放到她手上。
这是一套三室两厅,里头还有些许油漆味呢,屋里一套绒面沙发,花色和质地很讲究。迎门墙面上是个兰花造型,淡雅大气。桌上一个花瓶,瓶里也插着一束绢质兰花,一眼看去,跟真的没什么两样。迎门镜面上,也有两朵本色的兰花。
门响了,他进来了,脸上公事公办的官场表情还没收尽。她站起来,原地不动地看着他,脸上和身上带着一半羞涩,还带着一半心安理得。他回身又推推门,确信门锁已经锁牢,然后走过来在她对面沙发上坐下,两手耷在扶手上。这个姿势已经有些平民,这时脸上和眼里也溢出了平民的温和。几次见面都是在办公场合,眼下这种风度让她很受用,但她的确有些紧张,咚咚的心跳声她听得清清楚楚。
他那胳膊还在沙发扶手上架着,八个指头交叉在一起,两个大拇指肚顶在一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说:你如果想走,还不晚。解放厂没事,小高已经交代下去了,刚回了电话。
她心里猛一摇晃,一脸一身的羞涩倏地撤了。这是尊重她,还是小看她,或是侮辱她?她知道,她现在要走,他什么都不会说,他甚至会给她打开房门,和蔼地嘱咐她慢点。而她现在要不走,那么下边的事,傻子都知道。
我不走。她把包从肩膀上放下来。
他俩谁也没有动。她觉得他会过来,过来抄起她抱到床上,刨乱她衣服,然后如老牛犁地一样喘息。可他没有,他还那么坐着看着她,倒是眼窝里闪着亮泽,胸脯略有起伏。而其实他也在猜她,猜她会到他这边来,扑到他怀里,枕住他肩膀,最起码也会拉住他手。可她也没有,她清一下嗓子,说:我不是交换。
我呢?
也不是逼良为娼。
两人都悄悄地长出口气,觉得把话算是说清了。
到底是他先走了过来,拿过她手,握握,然后贴到嘴边,轻轻地把她拽到怀里。
她顺着他。不过,在她觉得他该热烈的时候,他还慢条斯理地做着准备;在她觉得他该暴发的时候,他照样四平八稳着;在她都有些急不可待时,他还在按部就班地走着程序;在她有些焦躁时,他才显得有些急迫……
3.还不如让我死了呢
像是玉仙,像是玉仙呐!老天爷!怎么会像玉仙呐?!
段解放看着北京台屏幕上一具女尸发疯了,那尸体的身材、发式、衣服,都像,都像啊!肇事逃逸!请知情者认领尸体。
他这一阵子正天天看北京台一个电视剧,故事有些和他的情况相近,也是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男人许多心理都和他一样。那则认领启事是在两集剧中间插播的。
说是车祸事故发生在昨天凌晨,肇事地点也在“解放毛线毛织品门市部”附近!
他给北京门市上打了个电话,是个服务员接的,说玉仙没在,他问干吗去了?
那人犹豫了一下,问你是谁?他说是亲戚。她不在。她干吗去了?串门了吧?今晚回来么?对方说不知道,然后放了电话。后来他又打了一遍,还是那么几句话。
他像无头苍蝇一样瞎撞到天亮,他想去北京,可是当天八点半县电业公司的人要到,最近县里修路的规划线正好压住解放厂的变压器,解放说让他们绕一下,还浪费了几条好烟几瓶好酒呢,可无论如何说不下来,只得移变压器。
那尸体肯定是玉仙,那件方格上衣还是他给她买的,那双半高跟棕色皮鞋也是他前不久给她买的。应该错不了,再怎么巧,也不会既有那么相似的身体,又有那么相似的穿戴,再说还正好在门市部附近呢。得赶紧去看看,可是和他走得最近的副厂长跟矢秀白去西安了,其余的都是矢家方面的,唐梅倒是沉着干练,可是一个年轻女人也不行,再说了,这事得先瞒住矢秀白呢。
最后想起王小池,王小池这一阵还在长旺呢。没办法,先让王小池去一趟吧。
他恍恍惚惚听说王小池跟玉仙也不错。
他找到王小池后,王小池也急了,问了好几次是不是看准了。他说我还希望没看准呢,要不说先让你去看看呢。王小池乜斜他一眼说:我去倒是行,可我手里也有一大摊子事呢。段解放就掏出1000块钱说你先去,看看是不是。王小池扫一眼钱,说解放,钱不钱倒是没事,我是真的没工夫,我也是应承着人家好些事呢。解放就又拿出1000块,说你先去,不够花了,你添上,回来我还给你。王小池把脸一嗔,说解放你小看人不是?别说你这2000块,就是20000块我姓王的要眨眨眼睛,算我眼皮子浅!
两人你来我去地交涉了一会儿,眼看电业公司的车就要到了,解放一咬牙,给了他5000块。
王小池上路后,段解放给矢秀白打了个电话,问合同签得怎样?矢秀白说还算顺利,再有两天就回来了。
其实,段解放是一个星期前刚去了北京的,他又叫着玉仙去了那家宾馆。玉仙不想去,可是拗不过他,最后去是去了,但整个过程慵懒松散无精打采。
他说玉仙你怎么了?不咸不淡的,跟喝凉水儿似的。玉仙说是不好,以后别来了。他说不来了?那你就先把我脑袋从我脖子上揪下来吧。说着,把头伸到玉仙跟前。
玉仙扑通一下朝他跪下,把头碰得咚咚响:解放,你就饶了我吧!你以后别找我了,你要找人,你就在燕平找吧,求求你了!我要再做对不起她的事,还不如让我死了呢!
段解放一下子跳了起来,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起来,你快给我起来,你这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