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仙不起,还是一口一个地说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你以后就别再找我了,别再找我了啊!
他说玉仙你好好听我说,你别这么疯折腾了,我还有正事跟你商量呢。
见玉仙开始平静,他便拿一只大手扶住玉仙虚弱的肩膀,说我看秀白她生不出孩子了,这普天之下,谁能甘心到世间空走一遭?我想了个三全其美的办法,反正你那口子也不回来了,我和矢秀白也已经分了心了。咱几个就这么凑合着过吧。说实话,我把你弄到北京来就是为了不让你在她眼皮子底下转悠了。你下半辈子的生活我都包了,吃喝住行、孩子上学、老人养老,我都包,我只对你一个要求,就是给我生个儿子。儿子在北京生下来,我再抱回燕平去,就说是我在北京医院抱来的,我保证让孩子吃最好的饭,上最好的学,参加最好的工作……玉仙急赤白脸地把他一推:段解放!别再说了,不可能!
段解放并不着急:我说的这事,你要同意呢,我就和她过下去,你要不同意呢,我就只得和她离婚,我就娶个年轻的给我生,我怎么也不能断子绝孙。再说了,我也不能让我的老爹想孙子想疯了啊!说完,竟然嗡嗡地哭了。
玉仙这是第一次看他哭,看着看着,身子就瘫在了那里,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屋里很静,段解放一直盯着电话,他嘱咐了王小池,让他到那儿看清楚了就打电话来,可是电话没来,屋里的响动倒很邪性。先是大衣柜嚓嚓地响了几声,后来一个茶杯盖子又掉了下来。开始他还没在意,以为是柜子木板爆裂,杯盖子没有放稳,可后来他突然就觉得那是玉仙,是玉仙的魂儿惊动他来了,玉仙她死得冤呐!
一分一秒挨到后半夜时,他就哭了,眼泪鼻涕哗哗的,他确切地记得,他给他娘坟上烧纸时都没流过一滴眼泪,他一直觉得流泪是女人和没出息的男人的勾当,没想到他也没出息了。玉仙呐,呜呜——矢秀白是在第二天下午回来的,一见段解放低头耷脑,两眼也变成了两口枯井,她就吓了一跳,忙问:出什么事了?
事儿到这一步了,我也就不能瞒你了,玉仙,她,可能是死了。
秀白猛地打个激灵,让他再说一遍,他就把电视上的情景说了一遍。
矢秀白说:那你还在家里干什么?你怎么还没去呢?
他说我在家里看着倒变压器。她说倒变压器让别人看着不行么?我怕人家电业公司不依咱,也怕你……电业公司不依咱?都出人命了,他们凭什么还不依咱?你还怕我?你怕我什么?要真怕我,还出不了这等事呢!
虽说看着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但他却非常地感激起来,就说我是没去,我先让王小池去了。她说亏你想得出啊!王小池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啊?!他便更加地激动起来,把两只大手使劲地攥了两下,呼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4.她死了是遭到报应了
矢秀白不能不承认,在她震惊和恐怖的同时,还当真听到心头上的一块石头轰然落了地,那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再也没有了。这样想注定是缺德的,虽然玉仙做下见不得人的丑事,可玉仙不也是矢秀白请来的?别人不知道,矢秀白自己还不知道?玉仙有极仗义的一面,也有极软弱的一面。既把她领进家来,就不该埋怨她出这事,要想让她不出这事,就得提前防范着!
一路颠簸着,一路跳腾着乱七八糟的心思。
临到北京时,她的自责就到了极点,玉仙走前,还到她屋去了两次。她虽然一次是说厂里的事,另一次说店里的事,但她分明还想说别的。可她终是没让她说出来。你有脸面说,我还没脸面听呢,你把要说的话咽到肚里带到坟里去吧。没想到,她那句话,竟成了谶语。
她把手指插进自己栗色的头发里,把头皮使劲地掐了几把,脑袋还是生疼。扭头看看段解放,段解放的眼睛肿胀着。她想和他说句什么,可又觉得说也没用,他那心,像已沉到了深井里了,凭她几句话是捞不起来的。但她还是关切地注视了他片刻,伸手帮他拿去了肩头上一片小树叶。
几个人拐过了好几条胡同,绕过了一个散乱的建筑工地,最后才找到了那个地方。
还没进去,他们就都感觉到一阵无比的凄凉。段解放似乎闻到了玉仙身上的气味,立时觉得两腿一短,嗓子里就硬硬地哽了一坨。矢秀白压根儿就觉得尸体是玉仙,虽没什么切实的依据,但她心里一点都没疑问,她的鼻子喉咙也很堵,她很想大声哭一鼻子。相比之下,蔡小忠自然了许多,他先向工作人员说明了来意,又出示了解放厂和堤外村的证明。
工作人员是个白净的小伙子,拿出一本卷宗查了一下说:死者的表哥来过,已经把事情处理了。
矢秀白问:谁是死者表哥?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看看卷宗说:叫王小池,办了手续就走了。
什么时候办的?
昨天。小伙子说着把卷宗递了过来。几个人一看,卷宗里夹着村委会开的信,还盖着大红的印章,信上写着死者表哥王小池前去接洽相关事宜,还有王小池的身份证复印件和玉仙男人单位的证明呢。
小伙子又说死者出事后,是清洁工早晨清扫大街时发现的,说他们领导很重视,通过对那个时段的录像反复核查,死者是在凌晨横穿马路时被撞的。还说那表哥说怕尸体弄回去,死者老母亲不能承受,同意当地处理。小伙子说完,又出示了当时的记录。
段解放哆哆嗦嗦地问:那,尸体呢?
工作人员说:已经处理了。
段解放的脸又紫又黑,反着亮光,两眼眦裂得吓人:烧了?就烧了?然后人就傻在那里。在当时,燕平还没怎么实行火化呢。一说把人烧成灰,都一时难以接受呢。
矢秀白喉咙突然也难受得要命,又憋又疼又酸涩,对了,就像有根浇了醋的棍子攮进了喉咙。玉仙死了他这样,要是矢秀白死了,他肯定不会这样子。兀地,心里的悲伤一下子减了大半。
蔡小忠又提议见了这里的主任。主任说肇事逃逸的汽车正在追查之中,蔡小忠问一般多长时间能追查到?主任说我们也着急,有消息肯定会及时通知你们。
从主任屋里出来,段解放似乎清醒了许多,他说咱们还得找找什么人,看看有没有别的说法。矢秀白让自己也冷静了许多,她说我也在想这事呢,本来想说找找许森林,临时又改口说找找兵兵吧,说着就给兵兵接上了电话,兵兵一惊一乍地问了几句就说她在外地出差呢,说她马上就找人。几分钟后回了电话,说熟人答应帮忙,说一定争取早日破案。
村支书刘新房和几个村干部都等着呢,段解放这时已经基本清醒,一下车便强打着精神拿出了堤外村女婿的架势,从后备箱里提出了上好的烟酒。
刘新房说这几天村里没电,谁都没看电视,秀白打电话之前,大伙还一点都不知道呢。刘新房问几个村干部这几天谁见过王小池?几个人都说没见过,管公章的村干部也说根本没见过他人,他拿去的介绍信绝对是假的,章在我家躺柜里锁着呢。
人们一听都气坏了,骂王小池不是东西,既没党性也没人性,这样的党员早该开除了。
接下来,人们正商量着下边的事,王小池却自己打电话来了。
矢秀白说她和解放还有村里人们都在等着呢,你回来吧。
王小池一听矢秀白先把段解放摆出来,就明白这白妮子是不想在人们面前承认段解放和玉仙那点丑事。心里冷笑几声,说有些事,我回去再说吧。
矢秀白知道他回来得好好地唱一出儿,没理他,就把电话挂了。然后说:新房叔,咱们先商量一下怎么给玉仙她娘和孩子们交代吧。
蔡小忠的意见是如实给她娘说,刘新房也说玉仙她娘倒不是想不开的人。矢秀白就流下了眼泪,也知道老人会想得开,可毕竟是老来丧女。在场的人们也都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刘新房说让小蕊她娘和蔡小忠先去,等说得差不多了,别人再过去。
没想到,只一会儿蔡小忠就回来了,说玉仙她娘早就好几天睡不着觉了,她说这几天一到晚上就听见玉仙在窗棂上叫娘还叫儿子北北和女儿京京,断断续续、凄凄惨惨。在叫到第二天时,她就不猜好理儿了,到第三天时,她就知道她闺女出事了。
秀白忙赶了过去,这时玉仙的儿子北北和女儿京京已经被人领出去了,老人家盘腿坐在炕上,秀白进门叫了声婶子,泪水就夺眶而出,玉仙她娘眼睛红着,泪水如泉,但老人一直把哭声死死地阻隔在嗓子里,以至脸憋得青紫,身子直哆嗦。老人一手攥住秀白的手,一手朝蔡小忠扬一下,说:大侄子,婶子没事,我有话给我秀白说说,你们先忙去吧。秀白心里一劲打鼓,不知老人要给她说什么。
玉仙她娘两手撑着炕沿往秀白跟前挪挪身子:丫头,我那闺女死了,我这老婆子,以后就没了闺女了。秀白忙攥紧老人手说:婶子要不嫌弃,以后我给您老当闺女,我给您老养老送终,到您老人家百年之后,我给您披麻戴孝。婶子,这事我给新房叔已经说了,为让孩子日后心里有数,让新房叔他们看着,我给签个协约。秀白一边说眼泪一边汩汩地流着。
老人定定地听着秀白说完,枯干的老手擦一把混浊的泪水,抻一下蓝布大襟子,朝秀白欠着身子说:丫头,我老婆子,替我那死鬼闺女,给你赔个不是。
秀白一下子蒙了,上去抱住老人,以为老人神经错乱了:婶子,别太难过,都是意外,你千万得挺住啊。
老人推开她手,说:不意外,我的闺女我知道。见秀白瞪大眼睛看着她,又说闺女啊念你为人不浅见,这事,我就给你说开吧。
我的闺女我知道,她死了,是遭到报应了,是老天爷把她收走了。
老人说完,才哦哦地哭了个天昏地暗,秀白也哭了,也哭得掏心掏肺。
秀白听到有人敲门,出去一看,是刘新房他们几个。自然都是说些劝解的话,另外,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由秀白把牛庆柱出国的事给老人说了,但没说出去不回来了,说出去两年就回来了。最后秀白当场给老人出了赡养老人抚养孩子的手续,还让刘新房他们签了字。
如同人们预想的一样,王小池一回来,果然就说段解放给的5000块钱让小偷偷了。
蔡小忠说钱偷不偷的,谁也没看见,我几个去了都看见你开的村委会的介绍信了……刘新房把蔡小忠一拽,小声说这事下来再说,眼下先说当紧的。蔡小忠没把话打住,知道刘新房太软,这些日子村里工作上不去,都是因为他太软。
王小池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也知道刘新房是在制止蔡小忠呢,就越发地嚣张,说:要不,人家谁也不愿意去帮这忙呢,凡摊上这事,没有不跟着倒霉的,我这去一趟北京,不光解放的钱让小偷吃了,连我自个的钱也让小偷吃光了,我也有几千块呢,都是长旺朋友托我办事的钱,这还不知道怎么给人家交代呢……矢秀白不客气地说你还是快说说你去了怎么办的事吧。
嗷,你是说玉仙那尸体啊?哎呀,也就是我啊,要是你们去了,根本不敢睁眼看呐,整个人早就烂糊糊的看不出模样了,吓死人呢。这样的尸体要是让她娘看了,铁定要了老命呢。一边说一边挤出两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