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兰子没明白,往跟前又一凑说:秀白你让我去,让我管库么?因为说得急,刚才粘在牙上的一缕东西不知怎么就喷到了秀白的脸上。
哇的一下,秀白胃里的东西涌了上来。
大兰子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忙给递水杯让她漱口,她不接,可人家还递,还是被进来的唐梅解了围,唐梅才把大兰子又哄又拽地弄了出去。
秀白擦一把憋出来的鼻涕和眼泪,心想我这几年把人们惯坏了,好像我就是慈善机关呢,我就活该给人们办事,活该大人大量,和我好的我管,和我不好的我也管。我招谁惹谁了我?想当年,怎么坑害我了?越想越有气,便把唐梅打发了出去,然后啪啪地摔了几只茶杯,又摔了一把茶壶,心里那股气才算平了下去。
事情常常是赶溜儿,好事赶溜儿,坏事也赶溜儿。又过了两天,矢秀白正和段解放商量事,唐梅又领来一个要求工作的小伙子。唐梅说:厂长,你的亲戚。矢秀白以为是段解放的亲戚,可又看着小伙子面熟,就问:你是谁家人?
我娘叫翠姑。
翠姑?谁是翠姑?
我娘也叫大女。
原来是当年让她睡羊圈的赵大女,这个赵大女跟秀青婆家有点亲戚关系。唐梅说这小伙子高考只差几分,不想再考了,想在乡镇企业找份工作。家里就让他来这儿了。小伙子插言说矢厂长,从报纸上看到你的情况,我就非常崇拜你。看着小伙子和他娘一模一样的脸,秀白心里的气就有点压不住了,她说唐梅,你们先去吧,我有事。
晚饭没吃,一夜失眠。第二天早晨,她浑身疲劳地走出房门,问唐梅那小伙子呢?唐梅说昨天留下电话回去了。她说你通知他,说厂里不缺人。唐梅点头说是。
然后她又去了食堂,食堂正好蒸熟了一锅包子,两个大师傅刚抬出一屉,见她进来,一个师傅说厂长尝尝包子好吃么?要是平时,她可能要说句什么,但这回什么也没说,这时两个大师傅又抬了一屉走过来,一屉包子很沉,又有腾腾的热气直冒,两个大师傅眯着眼歪着头憋得红脸粗脖子的,而她这时正好挡在路上,刚说话的大师傅就大声喂喂喂地喊叫,意思让她躲开。她躲是躲了,但心里的气却不由得往上涨。我是喂喂喂呀?跟轰个猫儿狗儿似的那么轰我呀?这时两个大师傅还没意识到什么,还在忙自个的事,她便上一眼下一眼地看包子,也是赶巧,正好有一根头发一截在里一截在外,像根小旗杆一样在包子上招摇呢,她拿起那个包子就出去了。
唐梅,通知会计,扣两个大师傅一周的工资!
见唐梅瞪眼看着她不走,又说强调过多次,上岗要穿工作服戴工作帽,可就是不听!通知食堂,以后饭菜里发现一根头发或者一根笤帚苗等杂物,罚一周工资!
唐梅正要走,她又补充一句:也通知各车间,有违规操作,一律按制度处罚!第一次违犯,按制度罚,第二次加罚一倍!第三次加罚两倍,以此类推!
紧接着便处理了几个工人,无故旷工的,出次品的,不戴工作帽的,还有两个吵架的。
人们说她像变了个人,架子端起来了,刻薄话也多了,动不动就发火,发起火来没完没了,闹得人们都躲着她。
段解放倒觉得挺有趣,从南麻和貂皮的事后,他一直灰溜溜的。两个人也不怎么过火,只在几个能有孩子的日子例行一下公事。矢秀白这些年来一直是成器的、光彩的、有出息的。一双栗色大眼睛,总是稳重着,大方着,行为也总是标准的、榜样的。现在一双眼睛常常斗鸡一样,人也风风火火地没了稳重。
还有很是上穿戴了。女工们在这方面眼睛最尖,看见吗?知道那衣服多少钱吗?哪件哪件几百块,哪件哪件一千块,还有两千、三千的呢?你以为两千三千是钱呢?给你说吧,人家那皮衣还两万多块呢。有的女工说了,说穿去吧,指不定哪天碰上劫道的呢!那天穿着两万块的皮衣从街上一回来,正好遇见对面厂子女人,女人说你这皮衣跟我的皮衣一样,一个厂儿出的吧——这里人常常给乡镇企业叫“厂儿”,她说不是。声音脆响也不客气,还拽出皮衣商标让女人看。可是女人根本不认得她那商标。
心里正不是滋味着,一进又见一个小伙子眼熟,细一看,像赵大女那儿子。拦住一个工人一问,说是新来的统计员。又问一遍,那工人还是说在车间当统计员呢。
一股火噌一下就撞了脑门,便让那工人去把蔡小忠叫来。
是你安排的赵大女儿子?
是。
为什么安排他?
看他不错。
你知道我不愿意用他吗?
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还是留着吧。
为什么?
文化好,也本分,不像他娘。
那也不行!
蔡小忠不说话。
她又说了一遍。
蔡小忠却说:要这样,我也不干了。
她说:不干了?你是,对着我?
蔡小忠说:也算是对你。
6.我们就要这一溜儿
阴了好几天的天气忽然晴了,工人们急着洗衣服刷鞋子晾被子。
高大根一边夸着天气好,一边给矢秀白和段解放说你们该去北京看看了,我和王大成上次去送货,看着门店有点小,新产品销得挺好,旧产品也能下些货,上次去了,玉仙说要是能把旁边小吃店盘过来就强了。我看也是,玉仙说那小吃店生意不行,有意朝外租呢。
解放一听很兴奋,主张快去。
秀白琢磨着解放是想去看玉仙呢。上次出去给山西定合同,一去去了好几天,肯定拐弯去找玉仙了,另外从他回来的种种迹象看,也像是去过了。便说北京是该去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第二天,两人就真的去了北京。玉仙一见这次来的是两个人,心里很是痛快,忙给他们又是找座又是倒水。动作很大,有些慌乱,动作的指向多是对着矢秀白,但又明显不自然。为了缓解气氛,秀白便把注意力放到了货物上。说这门市让玉仙经营得还真是不错,高大根他们送货来才几天,就又卖下去这么多了。玉仙便也忙着介绍具体事项,哪种好卖,哪种不好卖,哪种需要进行些什么加工和调整,解放听了一会儿,就转到前边去了。秀白又问旁边小吃店的事。玉仙说小吃店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他们也愿意转租给咱们,秀白就问他们谁做主,玉仙说做主的过几天才能回来,安徽人,回家秋收去了。秀白就说过几天回来了,你就和他们谈吧,反正这边的主儿你也做得。
玉仙心里有些发热,知道除去和解放的事,秀白还是信任她的,心里一感动,嗓子就有些发涩。秀白也知道玉仙这人泪花浅,就不往下说了,可是再说些什么呢?两人真的是找不到原来那种亲如姐妹的感觉了。唉,所有感情,还是男女感情最自私。这时顾客又多了几个,小屋子更挤了,秀白便把解放叫过来上街去了。
到王府井转了一圈,每人买了两身高级服装。秀白把衣服穿在身上还算得体,解放那身衣服就有些不合适,人和衣服看上去两张皮。可服务员又在不停地夸张着说好,解放也认为真好,就买了。最后服务员说先生穿着走吧,省了脱脱换换的麻烦。他也就真的没脱,穿着新衣服走出来,解放看看手表说好容易来了一趟,便大大咧咧地要吃一次大餐去。秀白说好哇,吃呗!平时她不大愿意到大饭店吃饭,可这些日子的心思不是在发飘么。
这一发飘,说话也就两样了,她娘问她挣那么多钱干吗?她说花呀,享受有钱的劲儿啊。娘愣愣地看她,说我听说你又赚大了?她说不忒大。她娘说有多少衣裳也是穿一身,有多少饭也是吃饱一个肚子,有多少房子也是睡一条炕。她说娘你说的倒对,可是穿衣和穿衣不一样,吃饭和吃饭不一样,睡炕和睡炕也不一样呢。她说着,她娘听着,她娘那身子有点像坐在秋千上一荡一荡的,还把头歪着抿了眼睛看自己鼻尖。听她说完,她娘把她给的一摞票子推给她。她又推回来,她娘又坚决地推了过去。她知道娘的脾气,不要,就是不要。她就把钱收了,然后就去了小蕊家。她和小蕊她娘定了个协约,说婶子你有空就上我家,和我娘做做伴、说说话、一起做顿饭吃吃,这事咱也不告诉我娘,你也岁数不小了,让你白辛苦,我也不忍,我每月给你开工资。
心里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就到了国际大饭店。
两人噌噌地随着电梯转,也不知转了几圈就又下了电梯,矢秀白走在前边,段解放走在后边。一位高挑的服务小姐一欠身子,叠放在腹部的手伸出一只做个请进的手势,后边的段解放便也跟着往里走,小姐却把他一拦:请问先生是不是吃饭?
段解放说是。
小姐说先生如果吃饭请到楼下,这一层是外宾餐厅。
段解放说:外宾餐厅怎么了?中国人吃不得?
小姐又欠欠身子说:先生,不是吃不得,主要是外语菜单不方便,建议您去下一层。
段解放扯过小姐手中的菜单说:你以为我们不会看呐?说着就把菜单往矢秀白手里一塞。
矢秀白知道段解放这是想着她那点英语单词呢,可她本来就不懂多少,何况菜单这么专业的外语。
小姐看看矢秀白才知道他俩是一起的,便问:这位女士,您?不是外宾啊?
段解放看出矢秀白不认识,便把菜单又扯过来,指着最上面一横行说:我们就要这一溜儿。
小姐礼貌地说还是请你们到楼下方便些,段解放不去,还划拉着那一横行这一溜儿不卖么?
小姐咬一下嘴唇:先生,对不起,那些都是汤。
还是那句话,要在平时矢秀白就劝阻他了,可眼下她那脑子不也在发涨么?她就有点赌气地拿指头竖着往下一划说:那,就要这一溜儿。
服务小姐又看一眼矢秀白,眼神冷了不少,但还是弓一下身子说:这位女士,对不起,那些都是主食。
暴发户!周围人哄地笑起来,服务小姐掩一下口鼻,终是哧一下喷出个轻轻的笑声。
矢秀白刷地冒出一身冷汗,拽着段解放慌忙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