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顶点时,矢秀白回了一趟村子。她走时穿的是自制的那身绿衣服,这次回来穿着县里配发的绿衣服。县里配发衣服是为去市里参加比赛,是统一到被服厂定做的,衣料是上好的卡基布,那式样、质地和针线没得能比,每条布边还用密密实实的白线锁着呢。
她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她走了一路,人们看了她一路。这小村子的人们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衣服,也是头一次见衣服和人搭配得这么合体的。
正烧火做饭的矢秀青直了眼看着她。按说,妹妹有了地位对她该是好事,不但妹妹不受罪了,以后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也能有个照应。道理是明摆着的,可她眼下就是不好受。妹妹进门时倒是叫了一声姐,可没等她答应,人家就兔子一样朝里蹿去。那双崭新的军用胶鞋把灶前的柴禾踩得噼啪乱响,还把柴草踢得乱飞,有根柴禾明明落到她头上了,可人家连理都不理,就那么噌噌地蹿了进去,哎呀,人家眼里,哪里还有当姐的?人家心里只有县委,只有农展馆了。
6.为那事,一定为那事
她把饭盆伸到那个小窗口里,穿白罩衣的师傅拿个长柄黑勺起一勺菜,咣当一下扣到她饭盆里,再把一个馒头一个窝头噗簌一下压在菜上。每顿饭都是这么一咣当,再一噗簌。两个声音常让她感到生活仿佛不真实。她居然能这么悠闲自在。
不用种粮,不用拾柴,不用挑水,不用择菜,也不用推磨挑水烧火,饭就吃到嘴里了。
这城里人就是会吃,她看见过大师傅做豆腐,先把豆腐放到滚烫的油锅里煎得焦黄,然后放葱丝姜丝蒜片,倒上酱油,紧翻几下,“哗”地泼一层醋,再紧着翻几下就出锅了。这种豆腐吃到嘴里,可真是一个享受。堤外村人从来不把豆腐单做,总要把豆腐放到白菜里炖,把豆腐炖得老黄僵硬,把白菜炖得也蔫头蔫脑地没了筋骨。这里的大师傅就是做白菜炒豆腐,那白菜也是新鲜脆生,那豆腐也是白嫩清香的。等哪天回家一定也这么做一次,给爹娘尝尝。
一晃,已经三个多月了,每月还挣二十块钱呢。她得先给爹娘和姐姐买件衣料,做件新衣。爹那件褂子都有十几年了,娘那两件褂子破旧不说,还都是大襟的,得给娘做一件对襟褂子。姐姐也爱美,哪天给她挑件好看的的确良褂子布带回去,让她好好美美。
杨馆长兴高采烈地通知她被长期留用了,一起来的十个人,留用了六个,还让她当了这六个人的组长。杨馆长兴高采烈地说小矢你一定要负起责任。最近市里要选拔去省里演讲的人才,按你的情况,去省里拿名次,一点问题都没有!
她浑身一热,心就要炸出来,当初王小池让她报了名,娘就高兴地给了大兰子一双条绒鞋布,后来她选到公社方队,娘又给了大兰子十个鸡蛋,到她被选到县里后,娘又让爹给王小池家编了两个结结实实的红荆条筐头。这要长期留下了,娘还不知道给人家什么礼物呢。也多亏杨馆长,为克服她语调、节奏和重音上的毛病,杨馆长像医生给病人开药方一样,一项一项地帮她纠正。可在她感激杨馆长时,杨馆长还摇着手说:这可不是我帮的,是你的素质好,我在馆里待了都二十年了,还是头一次遇见你这样的。下来,你还得帮帮另外几个。
就在说这话的第三天,馆长又把她叫了去。馆长说:小矢,县委指示裁减人员。
她看着馆长,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馆长是在征求她意见,她脑子急着考虑组里六个人的情况。她说:馆长,这几个人也都进步了,真的,要不了多久,都会赶上来……馆长脸就红了,馆长把手一扬:不是,小矢,不是!
她这才毛了:馆长,你是说?
馆长磕巴了好几下,才说:小矢……上级通知,让你……先回家……馆长,不是已经决定留用我,不是您还推荐我参加市代表队吗……馆长把脸转向一边,脖子上的青筋鼓得老高:你先回去,等信儿吧。
她一下子明白了,为那事,一定是为那件事!
从县城到白龙河边,平时走一个多小时,这次她足足用了四个小时。
县委怎么知道矢家的事呢?是谁使了坏?
堤外村人最看不上矢家的就是王小池两口子,她一记事就记着王小池叫她“黄毛丫头”“小洋鬼子”“小洋马”。每叫一次,她就骂他一次。可是王小池还叫,有时还叫她“黄毛野丫头”。她最忌讳的就是“野”字。在她上三年级时,王小池叫她“小野丫头子”“小野鬼子”。她说:你再叫我一次,我饶不了你!可王小池当下就连叫了好几个。第二天,王小池家的母鸡就被黄鼬叼走了三只。王小池一看,他家鸡窝原来被人掏了天窗。王小池的爹把王小池和他娘揍了个半死。可是在几天后的一个大雨天,矢家的茅房和猪圈轰隆一声就倒了,矢根披着蓑衣出去一看,茅房和猪圈后头有条二尺深的沟。张秋花登时就白了脸:有人在背地里扎刀子呢!倒了茅房猪圈是小事,要是给咱房根儿下挖了沟,倒了房事可就大了呀!秀青一听,跳着脚指着秀白就说:是她,是她白妮子惹是生非呢!
这次参加方队,之所以让她去,王小池是想让她给民兵连长贴金,被留用后,娘虽然给大兰子送了一条混纺围巾和一双尼龙袜子,可是,王小池心里也不会舒坦呢。还有治安员怀子,怀子那眼神入木三分,要把矢家祖宗八代看透呢。怀子是有名的活马列,一本小红书装在兜里,号称年年读月月读天天读,一贯爱拿马列主义手电照别人,从来不照自个。堤外村村支书本来是李满堂,可李满堂这两年得了肝炎,人们知道传染,都不爱到他跟前去,他也有意躲着人们,工作上的事就让怀子代劳。村里的权力基本把持在怀子手里。她走前拿着表找他盖章时,他把“有无政历问题”一栏盯了半天,到最后,既没写“有”也没写“无”。落款的地方,只写了个时间。好在那时主要接收她的是杨馆长。
白龙河一过,堤外村就到了。人们肯定要问她话。
怎么回来了?
不是留下做长期工了么?
你娘不是早给你做了活里儿活面儿的棉裤棉袄了?那棉裤棉袄的面子可是能摘下来洗的,你娘说城里人都穿那样的。
身后过来的两个人,说话都是堤外村口音。她忙把车子放下,把脸埋下假装系鞋带。
后背咝啦咝啦如同虫爬一样,她知道,那是四个眼珠子在她后背上划拉呢。
两人过去,四下里静了,静得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和秋虫声。
她刚站起来,就又有人过来了。她又急着扭过身子,却无意间看见车铃铛上的一张脸,车铃虽锈渍斑斑,但依然能把她的白脸深眼隆鼻照得清清楚楚。她狠狠地把车把朝旁边一扭,那张脸才跟着跑了,车子也随着啪地倒在地上。这是一辆白山牌自行车,是她到县里后,爹赶集花四十七块钱给她买的。爹平时把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攥出汗来。可爹就生生地花四十七块钱给她买了辆车子。
车把上挂的网兜里装着脸盆、饭盆和茶缸,行李卷上还插着一块小凉席和一双运动鞋,人们一看,就知道这是没了工作回来了。身后又传来说话声,她忙转过车把朝沙滩走去。看来这路上一时半会儿安静不下来。这里离堤外村才半里多地,矢家路口有辆架子车出来了,应该是王小池和大兰子。大兰子知道的事,不出半天,全村就能都知道。娘这时肯定在拉风箱做饭,爹肯定又在编筐呢,她想不出爹娘知道她被下放会多么难受。
泛着黄白的茅草在瑟瑟颤抖着,茅草又软又细,摸在手上很熨帖。这一地的茅草、芦草、节节草和猪耳朵棵都让西下的太阳染了一层金黄,她那栗色的头发也变成了紫红,胳膊上的小汗毛一根根支棱着更加地显眼。她忿忿地薅下几根,扬进风里。地上的细沙围着她脚尖打着转儿,她低着头,眯着眼,一任沙子围着脸和脖子飞旋。这会儿街上正人多,收工的,放学的,吃饭的。她这会儿还不能往回走呢。
离岸边十几米有一股蓝幽幽的水,最中间还哗哗地打着旋儿。前年这里淹死个老太太,去年淹死个小伙子,今年又淹死了个中年女人。人们说水鬼要找了替身才能托生。旋涡里的水声,像哭,又像笑。哭着笑着还有一个湿漉漉的声音飘了上来——好哇,真好哇——下来,快下来呗——俩姐姐都长得像娘,到了自个这儿就像了爹,要是没了自个,家里就没这七七八八的事了。
真好啊——快下来呗——下来呗——她朝前走去,凉风飕飕地向后兜着她的头发和衣裳,她燥热的身子清爽起来,脑子和心肺也都清爽起来。
她朝前走得很快,像有根小绳子在拉着她向前溜,她眯起眼睛,往里,再往里,越往里,越清爽呢。
眼看就到了更清爽更轻松的旋涡时,她手忽地被扯了一下,紧接着,又几下。
她伸手一摸,是一缕水草带着茅草缠住了手腕。忙着往下拽,可越拽越紧,越理越乱。拽着拽着,她忽地发现,那泛着白光的细软软的茅草,其实是娘和爹的头发呢,娘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