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睁一下,把袖子一挽,就扇起自个嘴巴子。张秋花忙上去抱住婆婆,婆睖婆把她一推,坐在地上,就哭起了亲爹亲娘。
吕氏哭声刚刚拉开腔调,一股黑烟就从屋里冒了出来,张秋花和矢根跑进去一看,矢秀白已经把自个的书本烧得成了灰烬。
这一年夏天吕氏过世了,吕氏在最后拿出一金一银两对镯子,金的放到矢秀青手上,银的放到矢秀白手边。矢秀青攥住金镯子抱住奶奶大哭,矢秀白眼睛也湿了,只是泪珠一直没能下来。
吕氏下葬十几天,矢群也走了。头一天,矢群又瘦又高的身量就有些摇晃,焦黄的眼珠罩着一层白气,原本红亮亮的脸也罩着一层白气。
爹,你哪里不好受?
矢群这辈子好像没说过几句成形的话呢,这会儿,他看着比他个子矬一些,比他颜色深一些的儿子,说:跟爹,看看你娘去吧。矢根就扶着爹往矢家坟上走。
到坟上,矢群先拽着矢根到矢柱和宁氏坟上磕了个头,然后又趔趔趄趄地拽着矢根走到吕氏坟前说:没你娘,就没你,就没这个家。
爹,我知道。
没有你家里的,就没有秀青秀白。
是,爹我知道。
秀青秀白都是矢家骨肉。爹说着,抬起大手捂一下胸口,脸色就一点点泛起青来。矢根忙扶住爹,让爹靠住他,爷俩慢慢坐在地上,爹高大精瘦的身子蜷缩在他怀里,有点像个孩子。他索性抚摸着爹骆驼毛样的头发。爹似乎让他抚摸舒服了,头一仰,把脸贴住他下巴。他把下巴往爹脸上靠靠。爹的泪就出来了,他的泪也出来了。两代混血儿的泪水汇在爹的老脸上,他伸出大手,给爹擦一把:爹,歇一下,咱回家吧。
爹说:我想睡一觉。
他说:回家睡吧。
爹没说话,他又说爹咱们回家睡吧。爹不说话,他低头一看,爹的眼皮已经死死地合在了一起。这一合上,再也没睁开。
5.鹤立鸡群
眨眼间,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就起来了。玉米粒儿一天天肿涨起来,谷子和高粱也都抽出了穗子。
花源头公社来了个叫夏光的军人,是来训练女民兵方队进城报喜的。那年月,谷子亩产超千斤,麦子亩产过了吨,丰产田地平如镜,利民渠胜利竣工,哪个不是喜呢?
夏光说今年粮食取得了史无前例的大丰收,县委要进行大检阅。检阅方式是组织各公社女民兵带着丰收果实进城报喜。选送方队分三步,第一步组织各村方队;第二步组成公社方队;第三步全县18个公社方队接受县委大检阅。
各村一下子开了锅,各家各户忙着变卖鸡蛋、菜子、葫芦瓢、棒子核儿什么的,人们得忙着给闺女做衣做裤买鞋子。当时最最时兴的服装当然是军装,最最时兴的鞋子也当然是军鞋。但谁都买不到正式的,唯一办法,就是自制。
张秋花说:也让白妮子试试去吧?
秀青的薄眼皮儿向上一翻:去呗,只要人家要。
兴许呢。张秋花一边说,心里一边打鼓。这白妮子的长相高低是惊人眼目,让人一看就能想起矢家那点事。张秋花娘家有个兄弟是个学问人,这兄弟说矢群肯定是西人后代,虽说谁都弄不清宁氏到底是哪里人,但听口音,应该是天津一带,那一带一直没少了西人,比方军人,比方传教士,比方买卖人。矢群的由来,是情肠,还是欺骗,或者是强虏,除去宁氏,谁都没法知道。张秋花觉得兄弟说的有道理,可是无论如何,一个人出身没法选,走什么道是有法选的。喇叭里不是早说了么。
民兵连长王小池,是矢家东邻。平日里,对矢家连正眼都不看一眼,但这次,他却先想到了矢家闺女。矢秀青像她娘,又白又清秀,因为有她爹的缘由,身材又比一般姑娘高。还有矢秀白呢,别看这白妮子不招待见,其实仔细端详,那相貌和身材,绝不是一般姑娘能比的。
怀子说:你小子得注意点,别忘了阶级立场。王小池说:我怎么忘了阶级立场?
老矢家有什么问题?你能拿出把柄?见怀子不说话,王小池又说:这次让她们去,不过是用她们争个面子罢了。说着凑到怀子耳根下:我敢打赌,这俩,都能挑上。
姑娘们都在心里慌慌地使着暗劲儿,她们把手臂甩得跟第二个扣子一般高,把脚尖踢到膝盖,嘴里有节奏地高呼着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胳膊腿甩肿了,脚也出了水泡,但夏光说了,坚决不能停!一直走下去,走得胳膊腿消了肿,脚上起了老趼,胜利果实就来了!
一个多月后,她们那胳膊腿果然消了肿,脚上也果然起了老趼,走的步子也果然像有根绳子统一拽着似的。
这个秋后的下午,18个村的女民兵方队集合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军人夏光站在队前,他要从各村方队挑优秀队员组成公社方队。
姑娘们都穿着自制的军装,每人腰间打个绿色武装带,这一身行头,虽说大小、深浅、样式和质地都不相一致,但看上去也很整齐。
能够选到公社方队,就能够到县里去报喜。县城可是个好地方,有古城墙,有百货公司,有万人大会场,更重要的是有县革委,也就是燕平县的中南海啊,那儿的领导相当于北京城的毛主席和周总理啊!姑娘们不停地抻衣裳、调位置、清喉咙,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训练要领。
姑娘们眼睛都粘在夏光眼睛上,夏光眼睛对着哪里,哪里姑娘的脸就红润,胸脯就起伏,鼻息就呼呼地吹额前的刘海儿。
夏光甩动着双臂,迈着介乎平步和正步的步子,他得先选出一个标杆来。
夏光眼睛最后就落在了矢秀白身上,她这身材至少有一米七,宽肩、细腰、长腿。下身长于上身,小腿长于大腿。一副极好的身材比例。她也穿着一身自做的军装,但绿色比别人的绿色浅淡一点、亮泽一点。别人那布是平布,她那是斜纹布,她那纹理比普通斜纹布纹理要深一些、粗一些,衣服剪裁也极得体。这便使她整体看上去十分地显眼。夏光脑子里蹦出一个词——鹤立鸡群!
请出列。夏光一只大手朝她一伸。
在她一走出来,夏光才又惊愕地看到了一副美丽天成——略带卷曲的栗色头发,跟头发一色的眉毛和睫毛掩映着一双栗色的大眼睛,仔细看,栗色中还泛着一股蓝晕。夏光抑住惊异,转到她身后,上下左右注视一下,便伸出指尖先轻轻地抵一下后背,又轻轻地抵一下右肩膀。她那身子先挺了一下,又顺了一下。整个身子便更加地挺拔起来顺溜起来规范起来。
姑娘们随着夏光的眼睛,也发现了从未见过的美丽。
有的姑娘从她身上拔下眼神,便自怜自叹地打量自己,之后,目光一散,身子便松垮下来。真难看,难看死了。
可是人家矢秀青却没有,人家依然挺着,眼睛平视着,双手下垂着。人家脚上那鞋底至少比别人的鞋底厚一至二厘米,那是人家转了整个燕平县选的最厚的一双鞋底。蹬在这鞋底上,再踮着点脚尖,虽比不上矢秀白高,但比一般姑娘也要高出不少。她知道秀白会吸引住夏光的眼神,也猜着夏光眼里秀白比谁都好看,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排在了矢秀白身边。矢秀白长得好,矢秀青长得也不赖——薄薄的眼皮儿,精巧的鼻子,匀称的身材。矢秀青身上还穿着一件自制的小胸兜儿呢。这小东西把她好看的胸脯兜得更好看,这种小东西在周围村里没人穿过。姑娘们无一例外地穿着那种把胸勒扁勒平的水桶样的小褂儿。她没把这个发明告诉任何人,包括矢秀白。她那眼睛一直看着夏光,她还不时地用下牙咬咬上唇,又用上牙咬咬下唇,她得让嘴唇时时鲜艳娇嫩。
夏光掏出盒尺量了矢秀白身高,一米七二。夏光便从一米六四选起,但选的太○少,只好往下降,一直降到一米六,还不够,又降到了一米五八才勉强够了。
夏光果然注意了矢秀青,矢秀青也果然被选上了。
报喜那天,姑娘们都扛着不同的实物,实物就是拿胶水粘成的大棒子、大谷穗和大高粱穗子。花源头公社方队扛的是一尺多长的大棒子。大棒子长度一致,姑娘们胳膊甩的高度一致,姑娘腿脚踢的高度也一致,打眼一看,花源头方队就跟一块绿色木板一样整齐。
县委领导授予花源头公社一面锦旗,说花源头公社方队好,花源头公社革命和生产形势也好,而且不是小好,是大好!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次检阅又添了新内容——县委要好中选优,要在女民兵方队里挑选十名最最精干的姑娘做县农展馆讲解员。农业展览馆可是个好地方,那是宣传农业学大寨,宣传“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最最核心的地方。
县委留用了十个姑娘,第一个选出的就是矢秀白!这事,不但轰动了花源头公社,还轰动了整个燕平县。
人们恨不得一嘴把矢家姑娘所有事情都说出来。说她好看,说她跟花一样,有的说比花还好看,也有的说不好看,说她像洋马,像骆驼。又说她家庭,自然先说她太奶,再说她爷她爹,人们把听来的和想到的都说了出来,说得不厌其烦,津津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