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洋人找过你奶奶吗?
社员们每天要先在队部集合派工,然后再四下里干活去。
平日里,男人们靠在墙根,抽着烟,打着盹,女人们哧哧地忙着针线活。可今天不了,人们眼睛都盯着矢秀白,盯她眼睛、眉毛、鼻子和头发,还盯着她爹矢根,好像刚刚发现他们的与众不同。
队长王前进站到四方方的粪堆上了。王前进清清嗓子,派小蕊她爹高大根念《毛主席语录》。高大根是学《毛主席语录》辅导员,三代贫农,没任何政历问题,高小毕业,在队里当会计。
高大根郑重了脸,清几下嗓子,挺着身子,把《毛主席语录》托在两个大巴掌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王前进说毛主席的话大伙都得记住,“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队部里很安静,安静得掉下个羽毛都能听见。就在这种安静中,忽地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一惊一乍地说:娘啊娘,快看啊,老矢根那眼,跟灰驴一样,也那么大,也那么大的重眼儿呢!
大伙一下都愣了,还是孩子他娘反应快,虽说矢家有那点事,但也不能说人家和灰驴一样啊。念语录呢,谁让你瞎嚷嚷?!“啪”的一下,一个硬巴掌打在孩子头上,孩子哇地哭了。
童言无欺,童言无欺啊!所有眼睛一下子都落到矢根眼上和身上。
老矢根靠在土墙根儿下,顺着眼睛,佝偻着身子,下巴挨住膝盖,那眼睛,还有头发,的确和那灰驴有些像呢。
人们又把眼睛转到矢秀白身上,这矢秀白的眼睛也有些像驴眼睛呢,又大又重眼儿又那么长的睫毛。
矢秀白这一回来,就算对矢家原有的疑问做了定论。怀子是负责村专案组的,怀子牵头给矢家立了专案。县里都把矢家闺女下放回来了,这案,还能不立么?怀子心里一阵冷笑。当时县里来调查时,他说有问题没问题,村里也不敢定,只知道矢根铁定是个洋人串儿,不信,自己看看去。两个人跟着怀子只看了一眼,就把眼睛睁得天大。
村校的一间办公室做了专案室。
知道你奶奶在娘家的事么?不知道。她回过娘家么?不知道。你记得有洋人找过你奶奶么?不记得。你记得你奶奶发过电报么?不记得。你?问了这半天了,都是不知道不记得。那么,你爹呢?你爹活着时发过电报么?没有。没有?都是没有?哼哼!你也别嫌难听,有人揭发你奶奶是国际大特务,要不,你爹和你,还有你家小闺女,怎么长成这模样?
矢根干瘦的身子哆嗦着,身子抵着的老旧木桌子也窸窸窣窣地在哆嗦……一直到了家,矢根的身子还在打哆嗦。爹,怀子到底说了什么?秀青问。矢根不说话,矢根坐在小木墩上编筐去了,一双皴裂的大手哗哗地捋着柳条子。秀青又问。矢根还是不说话,一蓬柳条子自是哗哗地扑棱着。秀青跺着脚说:窝囊死,窝囊死啊!矢根嘴唇动了一下,可是连个蚊虫样的小声都没发出来。张秋花双手拍着膝盖说:姑奶奶,少说一句吧!姑奶奶!秀青咬牙攥拳地摔门走了。
张秋花看着秀青背影,心里一顿,像有把小刀子猛地一剜,她知道,秀青又自个张罗婆家去了。
秀白从屋里走出来,狠狠地说:狗都不嫌家贫呢!狗都不如。
小祖宗们,住嘴行喽么?你娘求你们了!张秋花说。
队长王前进派矢秀白去张家洼开红薯地,同去的还有所有男劳力和一般的媳妇和姑娘们,有几个出头露面的姑娘和小伙子还没派呢。
矢秀白想知道剩下的几个人去干什么,可王前进不派,只把眼睛一睃一睃地看着她。打从县里回来,王前进还没拿正眼看过她呢。秀白明白,这是等着派那几个人好差事呢,忙转身走了。
在她从张家洼带着一身汗碱回村时,才看见那几个姑娘小伙子正蹬着高凳写黑板报呢。狗眼看人低呀,去县里之前,每次写黑板报都少不了她。她虽是初中生,但字比高中生写得还好,设计的花边和报头报尾谁都比不了。她在农展馆时有次回家,王前进还让她辅导他家小姑娘朗读课文,还说让她有机会把他姑娘介绍去当讲解员呢。
到了家,她娘已经冲好了一壶竹芽草水。这是她和娘今年端午节采的。
她一气儿就喝了一茶缸,一溜甘甜清香让她心里立时开了个天窗。每年端午节,天一蒙蒙亮,娘就叫着她去村南自流泉边采竹芽草。她问娘咱家喝竹芽草水是谁兴的?娘说是奶奶,你奶奶说自流泉的水好,泉边的竹芽草格外好,又解渴,又败火。
她爹也回来了,爹把院子扫了一遍,早又就着老槐树斑驳的树荫磨镰呢。下午队里要割谷子。爹从来不让她和秀青用不好使的家什儿。
她给爹也端去了一茶缸竹芽草水,爹喝一口又继续磨。爹不停地在磨刀石上洒水,又不停地把水磨干,直到石面上淤出一层层黏稠,刀刃也又亮又飞薄时,爹眯着眼睛拿粗糙的拇指试一下刃性,才算了了。
秀白一边和娘做着饭,一边看着爹和门口的老槐树。
这老树一直好好歹歹地活着,爷爷和爹每年都要给它浇水施肥,老树也算见证了矢家几代人,几代人都不爱进村,每天都在老树下忙活。矢家男人无论耕耧锄耪,还是扬场看墒情育种子,都是好手。一代代传承着编筐子篮子的手艺,别人编筐编篮只把条子编上,能盛东西就行了。他们还要把条子编出花样来,或是编个双条沿口,或是在中间加根彩条,让筐子篮子又好看又耐磨。
到第二天上工时,矢家人才知道王前进已经调整了牲口把式了,王前进让矢根把使了几年的枣红骡子和灰驴换给了郑三,把郑三使的那头该颐养天年的花皮老牛换给了矢根。矢根这几年把枣红骡子和灰驴调理得膘肥体壮、皮毛光亮,干起活来又温和又有劲道,而那头花皮老牛无论如何是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矢根把牲口交给郑三时,郑三挺不好意思,说:要不,你使着吧。矢根说:不了,不了。郑三又说:你使着吧。矢根又连连说:我不,我不。矢根小心翼翼地套上花皮老牛走了,郑三才套着枣红骡子和灰驴去县里拉化肥去了。
张秋花心惊肉跳了一整天,一次次想起《青松岭》里的钱广,那电影在堤外村已经演了好几遍了,电影里那个阶级敌人钱广就是利用当车把式搞破坏的,钱广是把牲口训练得别人使不得,别人只要一使那牲口就要闹事。张秋花知道矢根不会,可是郑三出门万一有闪失呢。一直到郑三安全地回来了,张秋花才算放了心。
这天,天气还不错,闷热了几天,终于憋出了一场雨,雨后一凉快人们心情都很好,连矢家人也算适应了秀白回家的事了。张秋花说什么事都得过去,不过去,就没法活人了。
可是这天这件事,张秋花还真有点过不去了。前一阵,公社妇会魏主任来了,王前进把魏主任派到了矢家吃饭。那时矢秀白刚刚被县里留用,王前进还把矢秀白被留用的事告诉了魏主任。当时,张秋花使劲咬住嘴唇,生怕显得过分欢喜让人笑话,让矢家管工作组吃饭,说明王前进已经把矢家和一般贫下中农一样看待了。她不但给魏主任炒了鸡蛋,做了腊肉,烙了白饼,还做了棉仁疙瘩,就是把棉花子撕去棉绒在碾子上碾碎,再掺上面粉和各种作料做成小丸子,然后煮在棒子面粥里。
一个劳力一年才分几两豆油,而每个棉仁里可是兜着一兜油呢。魏主任说:大娘你做的棉仁疙瘩和别人做的不一样,又劲道又光滑又香泛,我都吃了三碗了!张秋花心想敢情好吃,那点棉仁她和矢根撕到了鸡叫二遍,把每粒棉仁都撕得像个小豆粒儿样光溜,在石碾上碾碎,又放了好几味作料呢。那好,那好,主任,你以后再到堤外村,你都来我家吃饭,我一准还给你做这样的棉仁疙瘩。张秋花笑出了一嘴的牙花子。魏主任哈哈大笑着说好啊,好啊!
这天早晨,魏主任和公社副主任还有一个农业技术员来了。张秋花估计王前进不会再派魏主任跟她吃饭了,可又觉得万一呢,王前进也知道魏主任爱吃她做的饭呢。
张秋花很早就站在了王前进跟前。张秋花罗圈着腿,凄惶着脸,半张着嘴看着王前进,可是王前进那眼睛,连扫都不扫她一下。
王前进先把公社副主任派到了一家,去谁家她没听清。王前进又给农业技术员派了一家,去谁家,她也没听清。生怕队长的眼还不扫她,她又往跟前靠了靠,把身子往前倾着,鼻翼一扇一扇地喘着粗气,可她,到底还是没有听见队长叫她名字。
魏主任被王小池媳妇大兰子领走了,大兰子一边走一边还说:主任啊,我做的饭,好吃不好吃的,你可得将就点,不过,我可是三代贫农,我的阶级立场可是没的说啊。
小蕊她娘说:嫂子,快走吧,人家都走了。
张秋花才挪动了脚步,小蕊她娘发现,张秋花的裤腿已经湿了大半。
张秋花湿着裤脚又赶着下地了,张秋花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天天跟着生产队下地劳动,要命的是那双踩着两个趾头的半大脚,在暄地里走一天,硌得钻心疼。队里像她这样的,一般都不下地了,可她得下啊,她下地不止为那两毛多的工分,更多的是表现。她得通过表现,让人们放矢家一马。
2.白妮子也想进步呢
矢家小闺女多能干呐,不要说大闺女小媳妇,就连小伙子们也常常不如她能干呐。可眼瞅着小闺女就再没有出头之日了。队里的年轻人有的保送上学,有的推荐了工作,剩下的也入了团,有的还入了党,连秀青也入了团。秀青入团前都要给家里脱离关系呢。这一下,遇到开党团员大会时,队里就只剩下秀白和一个缺心眼的闺女了。
张秋花去了怀子家。
白,白妮子……也想进步呢。
好哇,进步好哇。
白妮子,也想,入团。
团组织大门是敞开的。
其实,白,白也没什么……谁说她有什么?
是啊,谁也没说你什么。村里有成分高的,有坏分子的,有真正海外关系的。
那些子弟都可以说老子反动,可以和老子划清界限。可矢家问题折腾半天也没个名目,到后来,还是公社邸主任说了话:我看就别纠缠了吧?就算是八国联军,那也是强暴,基本没有通奸的可能。听说宁氏这些年不要说妇道守得好,就是其他方面也没毛病。怀子说:那,还有传教士和外国商人呢,听说传教士和外国商人可恶着呢,说还有好些情种呢。邸主任两手一摊说:我说你这家伙想象力也是忒丰富,说了半天,都是无招无对无屁眼子的勾当。要定性,怎么也得有个证据吧?怀子眼睛翻哧了几下不说话了,可怀子对矢家的嫌恶有增无减。矢秀白想入团?门儿都没有!矢秀青入团,要不是魏主任硬保,也没门儿。魏主任说就算是有问题,子女还得给条出路呢。况且,矢秀青已写过三次保证书了。谁家里没有大男小女?矢家老太连骨头都快沤烂了,还老倒腾个什么劲?不嫌寒碜呐?
张秋花从怀子家出来腿一直软着,可是张秋花没有死心,她又挣扎着一双半大脚四处走动去了,她要为小闺女寻个婆家,找个好人家,到了婆家,兴许有些出路呢。过筛子过箩地想遍了全村的小伙子,到最后想了两个不好不赖的,都是贫农,第一家小伙子长得还行,就是有点窝囊,窝囊就窝囊吧,不窝囊,人家能找咱?第二家也是贫农,小伙子能干,就是小时候长眼疮落了疤,疤就疤吧,不疤人家也不可能会找咱。
可是媒人赵大女两天后就回了话。说她去的第一家说不行,有介绍的了。第二家,人家不光不同意,还让传话来了。张秋花不想听,可赵大女嘴碎,到底还是把话扔了过来——阴天下雨不知道,自个什么成色还不知道?不行,撒泡尿照照!
矢秀青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嫁了出去,婆家是离堤外村一里多地的堤内村。
秀青走了,家里安生了许多。一安生,张秋花就想起来去邻村看看她姐姐去,还住了一宿。
晚上,父女俩吃完晚饭,矢根就又去东小屋编筐去了。这一阵公社正在割资本主义尾巴,这几个筐不是编了卖的,都是张秋花揽来的活儿。
秀白纳了一会儿鞋底子有些泛困,就躺下睡了。
半夜里,上厕所时,听见里头呼呼喘气声,以为是谁家的猪狗,可是进去一看,是个人蹲着呢。
谁?
别喊!别喊!是我,是我!
你是谁?
我是嫂子,嫂子!东邻大兰子站起来朝四外里看看,拽起秀白就往矢家屋里跑。
这时她才发现大兰子身后还背着个棉花包呢。大兰子呼哧带喘地说:妹子,帮帮嫂子!见她愣着不说话,大兰子又说:妹子,救救嫂子!说着咕咚跪下了。
她忙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有事你快说吧!
原来大兰子偷了队里棉花,保卫组的正追她呢。我怎么救你?妹子,要有人来了,就说是你。大兰子一边说,一边拍着棉花包。
见秀白不答应,大兰子又说:要说是我,你小池哥不好说话,他那民兵连长也得撸了。要说是你,你小池哥就替你把事压了。等风声一过,我让他给你找份工作。
大兰子喷着唾沫星子一边说,一边拿又粗又大的手指戳她肩膀:嫂子说话算数,铁定算数!
在她还在发着愣时,大兰子就翻墙跑了。矢秀白看着大兰子的身影,瞪着眼看着松松垮垮的棉花包,心想,这大兰子可真行,男人前头当着民兵连长,她在后头偷棉花。这不叫监守自盗么?王小池号称红色革命接班人。他妹妹去年刚去了兵工厂,不久前他表妹又上了县师范。找份工作,对他来说,的确不难。
在她心里还没掰扯清楚时,几把探照灯一样的长筒手电就照亮了矢家每一个角落。领头的怀子上来就摁住了棉花包,然后看看棉包,看看她,又看看棉包,又看看她,故意把脑袋夸张地摆来摆去。然后才说带走。她靠在墙上不走,但也不说什么,只把一双栗色的大眼睛盯着门口。怀子再说时,她还不走,还有些不明事理地让把棉花包带走。
怀子厌恶地看着她说:把棉花拿走?
带走吧。
怀子哼哼冷笑两声,朝民兵王大成和刘铁锤一挥手,两人就捉住了矢秀白胳膊。
矢秀白使劲扭着身子说:我不去,我没有,我不去!怀子像看一摊大粪一样看着她说:当了小偷,就由不得你了!她猛然抖了一下,“小偷”两个字像两个红火球猛地砸在她脸上。她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帘哗地掀开,她爹矢根呼地进来了。
矢根脸上肌肉抽动着,栗色泛蓝的眼睛硬生生地盯着怀子,这老矢根一辈子都没有过这种眼神呢:我家白,一直在家里!
怀子不屑地看他一眼,伸手要推开他。他不动,两只眼睛揪住怀子:不是她偷的,不是!
不是她?是你?事实面前,还敢狡辩?怀子噗噗地拍打着棉花包。
秀白想说什么,爹一下子把她掩在身后。爹那身子一挺直,比在场的几个人都高出一两尺,极像一棵大树呢。
矢根那脸又猛抽两下:你们摸摸她被子,她被子还热着呢。矢根那声音跟打霹雷一样,两只大手呼一下把被子翻了过来。王大成和刘铁锤刚想去摸,见怀子盯着他们,又缩了回来,只有民兵副连长保卫组长蔡小忠上去摸了一下,摸后,一张脸立时定住了。
矢根原本又红又亮的脸更红更亮了:蔡小忠,热不?你说热不?
蔡小忠嗓子里像卡了东西,连着咕噜两下,脸上肌肉也愣愣地抻了几下,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那被子,是热的。
秀白没想到爹有这么精明,嗓子一痉挛,脖子就发了粗,可她心里还惦着大兰子那话呢,想着,就跟着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