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忽然发现床单上一片淡黄色花瓣上浮着片深蓝,仔细一看,原来是半个深蓝色商标粘在那里。用指甲刮了几下,还粘得挺结实,一会儿洗吧。然后又一寸一寸检查着别处。这个解放,不会把什么人带回来吧。长头发没有,化妆品味也没有,半个商标应该是把什么东西放到床上粘下来的。
心里一放松,便想躺下歇会,可是这些日子躺得太多了,还是走走吧,想着,就朝玉仙屋里走去。
门没锁,她就进去了,坐在床边,随手拿起一本《会计法》。可是翻了两页,困意又涌上来,便随手拉开玉仙的被子想眯一下,没想到,被子底下滚出个东西立时烫了她眼睛——一条内裤,一条粘着一片深蓝色的内裤!她抓起内裤风也似的回了自己屋,两片深蓝颜色一对,恰恰是一个整整的商标!在她的心一抽一抽地打挺时,又发现了内裤上糨糊样的斑渍。
女人和女人之间,容易沟通,也容易隔膜。中间往往连一句简单的话都用不着说。
玉仙认定内裤是矢秀白拿走了,也认定矢秀白知道她和段解放的事了。
如果他们疏远了,或许会好些,但他们没做到。那是第二天傍晚,矢秀白看见段解放进了后院一个小库房,进去之前,解放还鬼祟地看了看四周。她便轻着脚步跟了上去,在她把耳朵贴住门缝时,一团干柴烈火的炸响,险些把她击倒。
三个人的关系完全微妙起来。
但是,厂子还要开,生意还要做。
虽然她不多在乎他,可她也不甘心让别的女人偷他,更何况,这个人是玉仙,她觉得他找了玉仙,还不如找个卖淫女。找了卖淫女是一朝一夕,找了玉仙,可能是长期的,说不定是一辈子。
她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矢秀白吗?她说:是,我是,你哪位?对方说:我姓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她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说:阎市长!是您?是。我?
去你办公室吗?有时间吗?有啊!什么时候去?明天上午,十点钟吧。
放下电话,她才坐下。叫她去干什么?她像不知道,又像知道。他直接打电话叫她去办公室,而孟正律明天要去安宁北部的一个县调研去。
她在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准时踏进了市府办公厅。
只敲了一遍门,里面就应了。
他形象一如以前,有点沉陷的大眼睛清澈有神,胡茬青白光洁,头发浓密一丝不苟,衣服整洁得体。只是,以往深沉郑重的神态,加了和蔼。
她叫了一声:阎市长。
他说:坐吧。指指沙发。
她坐下,还算放松。
他又说:喝水吗?
她说:不喝。
他看她一眼,从抽屉里拿出张发票,说:去把它退了吧。
那种紧张又翻腾起来,她说:别,阎市长,说好了只能换不能退。这只是一点心意,不过是个心意。
他说:现在服务质量改善了,能退。他眼睛也不怎么看她,像看着文件,又像空着眼在想事。
她急着说:商家好容易出手了,人家肯定不退。
他微笑着走过来,把发票往她手里递。她当然不接,他就还递,反复了几次,他的手一下就挨住了她的手。有些暄软,心里一睁,一下想起当年许森林的手,睖身子不由得缩了一下。她立时意识到这一缩的不妥,忙把身子挺起来。这时,他已经把发票放到了她面前的茶几上。她想快说句话挽救一下,可还没有想起来说句什么,他就又像上次那样,拨通了电话:可以了,进来吧。放下电话,一双眼睛不容置疑地盯她一下,指着发票说:收起来。之后,便深沉郑重地看着房门。在她也顺着他眼看房门时,敲门声响了。她只得把发票收了。她明白他在逐客,忙说:阎市长,您忙着,我走了。
她明白他在逐客,忙说:阎市长您忙着,我走了。
到家,她就把身子扔进了沙发。
天还没全黑,段解放还没回来。是不是又和玉仙在一起?她不由得往车间望了一眼,发现玉仙在,正拿着张纸和蔡小忠说什么。虽然,段解放没有翻看她东西的习惯,但她还是把那张发票放到一个鞋盒的鞋子里。这事,不能给段解放说,可是给孟正律说吗?事情是孟正律经办的,退还时却赶在他外出时。是怕等他回来,发票时间太长不好退了?可为什么不在他走前给?再说了,怎么不让他给她打电话?
她心里又睁了几下,一层细汗芽,拱了出来。
睖接下来,心里紧张了几天,以为阎宗品会再找她,但是没有。
孟正律给她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他顺利地当上了科长。
她说哦?太好了!
之后,她心里别扭了两天,但两天之后,那种心情就下去了。阎宗品没准压根就是好心。领导成天不说是日理万机,可也非常繁忙,况且领导仕途正如日中天,没多少心思考虑乱七八糟的事情。
6.张狂什么?野蛮什么?
那个黎明,经过一阵撕裂的疼痛,一个男孩终于从她身上下来了,这可真是她的儿子呀,白脸、高鼻子、栗色眼睛和头发,栗色的眼珠上隐隐地闪着一股灰色。
她一下就把孩子抱住了。我的儿子啊!我可把你盼来了,谁也别嫌我了,你爷别嫌我,你爸也别嫌我,大街上的人们都别嫌我了。可是就在她刚抱了一下时,一种唧喳的鸟叫声就响了起来,孩子一惊,噌一下就逃了。
尽管已经明白是在梦里,但她仍紧闭着眼睛,又一点点地努力拼接着梦里的残片。
已经起床出去的段解放又进来了,带着野外的湿润。
自从知道他和玉仙的事后,虽然没有挑明,可是两口子从心里已经抵着劲了,像拔河,有时他劲头大一点,有时她的劲头大一点,但谁也没服输呢。不过,有事还能够商量。
陕西的退货来了。
退多少?
四吨。
前几天她就听说武汉和山东提出货不好走,说弄出去的货在架子上愣摆着,一天卖不了一两份,有时整整一天,连问价的都没几个。
库房门口已经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堆货,蔡小忠也在库房门口呢,不远处技术科的门关得很严,几个管技术的都在里头猫着呢。
蔡小忠也看一眼技术科说:厂里虽说有几个搞技术的,可也不能完全指望他们,有些事他们做不了主,再说他们那技术也有过时的时候。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你都让我找解放商量,解放是堤外村的女婿,再怎么,也和跟你说话不一样。你知道么?眼下,人家许多厂都在使着内功,有的已经引进了中科院的新技术,还有的请了纺织科学研究所的专家搞技术革新,人家的毛线和毛织品,都增加了含毛量,还引进了抛光技术。眼下,有好几家的货都超过解放厂的货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
尽管采取了车间停产、工人放假、降低现价、降低留用人员工资等等措施,但积压产品还是装满了所有库房,又在院里码了一片。
本来四个车间主任工资还是原来的工资,只是取消了加班费,自然是想留住他们,可是有两个还是找借口跳槽到地毯厂去了。还有一个说家里有事,也请假回家了。
段解放看着蔡小忠,蔡小忠说:你一天不辞我,我就一天不走。
段解放感动地紫涨了脸,说:小忠哥……一句话没说上来,把两只大手攥得啪啪直响。
蔡小忠说:有退货的,不是也有不退的吗?
矢秀白说:我看给这些留下的户一些优惠条件吧,把价格再降点,还可以签个合同,无论到什么时候,这些客户们都享受2%~3%的优惠,你们看行不?
都说行。
蔡小忠说:还有一些专跑偏远地区的户,含毛量高点低点,抛光不抛光的,影响不大,咱们再一降价,对他们吸引力也不小。
矢秀白看看段解放说:走到这一步,是我和解放的责任。按市场经济理论分析,市场出现疲软,根本原因是产品经不住市场考验,也就是质量不行。我记得上次去北京光明,许厂长建议让我们上一台新型纺纱机,形成一梳多纺,这种机器纺出来的毛线条股均匀,手感柔滑,产量也高,还能使用多种原材料,我看咱们现在就一鼓作气上这种纺纱机。
两个技术人员互相看看,程工把几个指头一块儿捻两下。
矢秀白说:钱的事,别发愁,咱们还有个不大不小的谱儿呢。大家只要觉得该上,钱不成问题。
实际上,这个谱儿是指孟正律答应给办的贷款,孟正律已经给桂平县工行行长基本说妥了,还领着她一块儿去了行长家,给行长夫人送了套首饰,把夫人哄得挺高兴。
一听说钱没问题,几个人的情绪就都上来了。
段解放心里自然不得劲,可又不想表现出来。
有客户要来让我等着,再说车间也还有别的事呢。段解放说。他是真的不想去,也不怎么吃她劲了。前两天,他又找了燕平一个医生问了,医生说没有卵巢的女人不光生孩子打折扣,床上功夫更是打折扣。哼!难怪这些天来,像根木头桩子。他又偷偷给安宁医院打了电话,主刀医生答复的跟燕平医生大致相同。你个木头人、胶皮人,跑去吧你!不过,他到底还是很难过,心里像卡上了一块儿尖利的冰块,又凉,又硌得生疼。
估计矢秀白走远了,他就去了玉仙那儿,可是不在,传呼一遍,没回复,又呼一遍,还没回,又连呼三遍,照样不回。他就让传呼台连呼十遍!二十遍!可是还不回。
在他如热锅上蚂蚁样一问蔡小忠,才知道玉仙和秀白一起走了。他都没说话就回了屋,只一下子,屋里就传出打碎茶具的声音。
蔡小忠早就知道他和玉仙的事,有好几次想去冲撞他们,又忍住了。玉仙跟秀白去安宁他知道,是玉仙非要去的,他知道,玉仙这是在躲解放呢。
从反光镜里,秀白已经发现玉仙朝她看了好几次了,这是想找着说话呢。可她却无论如何没心思说。她捂住嘴打个哈欠,把眼睛闭了,靠住后座。
玉仙也知道秀白不想理她,但也给她留着面子呢,要不,打那个干干瘪瘪的哈欠干吗?可她必须得给她说,她必须得旗帜鲜明地表示个态度。
实际上,玉仙也觉得实在该离开解放厂了,可她又没个去处。回家,没法跟娘和乡亲们交代。去别处,人家哪里要她呢?她知道矢秀白和孟正律定过亲。王小池说他们有事。她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以为人家都像你?王小池说你这娘们儿就缺魂儿,你把矢秀白看成神了,矢秀白干这事干得欢了!还别说,玉仙倒盼着矢秀白真有那事,那才报复段解放呢。今天跟着来,她的确是想先躲一下段解放,有机会也和秀白说说话,另外还保护一下矢秀白,他们没事便罢,就是有,哪怕让她亲眼看见,她也不会告诉段解放,真的。
见了孟正律,矢秀白介绍说这是玉仙,厂里的会计。孟正律和玉仙都礼貌地说了几句话,几个人就奔桂平县了。
到了桂平宾馆,玉仙说要上街买点东西。
秀白说不忙,一会儿再去。
玉仙就等着,但去了两趟洗手间,去的时间每次都很长,让秀白很不舒服。更让她不舒服的是桂平县工行行长和信贷部主任来后,孟正律介绍说这就是矢秀白。
行长忙抢上去和她握手,一个当行长的,握手时竟有些拘束,之后信贷部主任再和她握手,更加拘束,甚至还有些紧张呢。让她意外的是,行长和信贷主任答应痛快得出乎意料。
她们拿到200万贷款时,玉仙腰里的呼机已经响了几十遍了。就是不回,呼烂了,也不回!她狠狠地咬着牙想。然后,便有了一种悔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感觉。
吃饭时,玉仙喝酒很主动,还替矢秀白喝了好几杯。喝得醉意蒙眬时,主任说你对你老板可真忠心。她摇头晃脑泪眼汪汪地说主任,你信不信?你就是让我替她去死,我也去,你信不?信不信?
主任知道她醉了,看看矢秀白,忙说信,信,特别信!
秀白赶紧去夺她酒杯。她不让,扭着身子,举一下酒杯,指着主任,又说:我能替她去死,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