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嗯一声。人家段解放要求过生孩子。她说急什么,忙过了这阵就要。可是上一阵忙过去了,又忙起了下一阵,孩子的事就一拖再拖着,还从来不着急,好像那孩子,就在前边等着呢,她什么时候想去领回来就能领回来,可眼下,那孩子连个影子都很难看到呢。老公公还怕她给段家生出白孩子呢,这下可好,连白的都有可能生不出来了。老公公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着呢。
手术做得很利索,麻醉师的技术真过硬,手术刚完,人就醒了。但她的眼睛却只扒开了一条缝,说不了话,浑身的骨头像被剔去了,段解放在忙着收拾手术用过的东西,唐梅一边叫她一边帮她捋着两腿和腰背,她想应一声,可是在她把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送出来后,连她自己都听不见。护士提着个塑料袋,说让段解放拿去做病理,里头血肉糊糊的,她知道那是从她身上割下来的东西,她想看一下,是一个,还是两个。她把眼睛拼命地睁了一下,那东西歪歪扭扭的,一下合在一起,一下又分开,是两个!天爷!
她终于拼命从丹田里提起一口气,送出一个含混的声音。人们才知道她醒了,医生弯下腰,眼里融着温情以及对一个绝望病人的怜惜,说:一侧全切,一侧多半。
回去养养,抓紧时间要孩子。说着,看看段解放,又补充说:没事,卵巢这东西神奇,只要有一层皮就能怀孕,就能做妈妈!她感激地看着医生使劲点点头,似乎那半个卵巢是医生赐给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她忙扭头看段解放,那眼神有点像惹了事的孩子看家长。段解放脸有些红,厚嘴唇抿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龙院长进来了,矢秀白欠起头想坐起来,龙院长说别动别动,段解放忙端过来一个小凳子让龙院长坐,龙院长把凳子往边上一放说不坐,然后就说起话来,龙院长对手术看得比较重,对孩子的事却看得比较平淡,先说怎样配合治疗,怎么保养,最后才说:至于孩子,下来能生就生,不能生也没什么,大城市不少年轻人还做无子女的“丁克”呢。
正说着,许森林带着夫人也来了,他是听厂里技术员说的。那个话少事儿也少的夫人礼节性地问候了几句,就带着多少年一贯制的表情站到一边去了。许森林便和段解放说话。龙院长一见来人,便说有事走了。这时段解放更加地不自然起来,一股又酸又麻的感觉登时从许森林握过的手上延到全身,表情有些怪,把眼睛看着墙,不想看那张松弛下垂的老脸,也不敢想这老脸怎么贴在那俊美的脸上,更不敢往下想别的。为克制住自己,他只不时机械地点个头。
见他心不在焉,许森林心想这小伙子心还挺重,就停了话,段解放趁机说我去一下护办室。实际是咬牙攥拳地回长旺去了。坐在公交车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嫌司机开得慢,最后急了,走到司机旁边竟然塞上一百块钱说:兄弟你给我开快点,求你了!
一见玉仙,人便疯了——矢秀白我叫你好瞧,我叫你好瞧啊!
实际上,这些日子,玉仙心里一直在揪扯着。一会儿觉得对不起矢秀白,一会儿又觉得是为了矢秀白。心里一会儿放松,一会儿又紧张。放松时,心安理得地享受男人;紧张时,发誓和段解放了断,了断,一定了断。到傍晚,段解放才给矢秀白打了个电话说我回来了,厂里有事。
矢秀白忙问:有什么事?他信口便说有客户说这批线,断头太多,要退货。
退了吗?
没有,降价,让别的户带走了。
到第二天,两人一块儿到了医院。可是玉仙毕竟是玉仙,走到矢秀白跟前时,眼泪早就收不住了,矢秀白拉着她手说:没事,没事,我挺好,挺好,手术做得挺好。
为了掩饰自己,玉仙拿盆出去打来热水给秀白擦脸擦手,然后又换尿袋,换垫子。做得认真仔细。秀白说:你们回去看厂子吧。
玉仙还是不走,秀白再多说,玉仙便不说话,只哆嗦着身子一下一下地抹眼泪。
秀白拽住玉仙说:不是说了没事么?别哭了,你老哭,我心里也不好受。回去吧,厂里的事,耽误不得。
玉仙这才忍住泪说了来后的头一句话:我不回去,我就在这儿伺候你。
4.哪个当官的不找个体户做靠山?
市政府办公厅一个科长提副县长走了,严丝合缝的中层干部架构出现了一个空缺。哗啦一下,凡是符合升迁条件的都涌了过来。
按公务员条例,副科长、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的升迁方向,都可以是科长职位。副科长自然想当科长,因为是实职。主任科员也想当科长,因为已经是正科级了,比副科级不是还高一级吗?可是副主任科员也觉得有希望,如果没希望,公务员管理条例上何必要列上这一条呢?
办公厅领导有些招架不住了,经反复考虑,决定这个职位还是通过民意测评、组织考核产生。孟正律算了算,想着这个位子的有十几个人。他虽是职务最低的几人之一,但却是其中学历最硬的两人之一。另外,在所有人中,他认为他知识面最宽,材料写得也最好。所以他必须得争,只要争就有两种结果,不争只一种。
谁都知道他是阎市长的人,可阎市长别看在公众面前又能组织、又能协调、又能前冲、又能善后,可是和他一起时,却很少有轻松的笑容。不过,也好,说明领导没拿他当外人。然而这种情态,却让他总也放不开。领导神色好时,还能说点什么,沉着脸时,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他找了三次,每次都没说话的氛围。后来硬着头皮说出来时,却只答应帮着争取,一句有把握的话也不说。闹得他就像吃了生柿子,满嘴满舌满肚子的生涩。
想起来,这种感觉,是从领着矢秀白跟他见面后开始的。
厅里这几天气氛暧昧,一双双眼睛,入木三分、生动无比,恨不得一眼看到对手心里去,更恨不得一眼看到领导心里去。
每个领导心里都有自己的人。阎市长心里那个人是不是孟正律?一位关系较好的科长说:小孟,你很有希望。他忙追问为什么,那人支吾一会儿,说你不是阎市长带过来的吗?对桌小邓也说他有希望,也说阎市长得帮他,可是阎市长到底怎么想的,他是真的闹不准啊。
厅里话越传越多。说不少人在请客送礼,有的还送了钱,还送了不少。人们便说的确是送了不少,因为人家家里做着生意呢。还有的没做着买卖,人家送得也不少,因为人家背后有做大买卖的支持着呢。这年头,哪个当官的不找个户儿做靠山?哪个户儿又能不找个官员保护着?
他后来想起一门远亲做生意赚了,但他不想找,那亲戚,要肯帮忙还好,要是不肯,他还不把祖宗的脸都丢了?
胡思乱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应该找矢秀白。
正烦得不行,市委办的老乡打电话来了,说燕平几个老乡来开会,一块儿吃个饭,认识认识吧。他问都谁呀?回说几个土财主开工商联会来了。实际他最不喜欢土财主,嫌他们暴发户,嫌他们小人得志。可是再怎么不喜欢,也得去啊,能来市里开会的,也不是一般的户。
这种场合,大家一见面,就像前生后世都是亲人。哥呀弟呀,亲呀热呀,推杯换盏,醉话连篇。说着说着,他就像很随便地问起了解放厂,说我们去解放厂搞过调研,知道那个厂子,现在他们怎样?
有人说挺好。
有人说就那样。
最后一个说:是那个小洋娘们那儿吧?见有人点头,那人又说:那小娘们儿可是个人物,听说,勾着好些大人物呢。
嗬?你还挺知道?
看你说的,咱也不是吹牛,她的事,咱知道的多了去了,就连她犄角旮旯的事,咱也弄个门儿清。
你倒说出来,让大伙听听啊!
那就说点你们更不知道的吧,这女人啊,前几天,把女人产崽儿的一套家伙什儿,割了去啦……他终于打通电话时,已是深夜。
他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她说你能救我么?
他说至少,我去看看你。
她说那,你后天来吧。
度日如年地过了一天多后,他终于见到了她。果然那时只有她一个人。她情况看上去比想象的要好。胳膊上输着液,衣襟下边伸出两根管子。虽然消瘦憔悴,但精神不错。见他进来,她欠起身子。他赶上两步,轻轻端住她肩膀,慢慢往下放。
她眼睛看着他眼睛,身子由着他端着往下沉。这是这几年来他们身子离得最近的一次,他热热的鼻息扑在她脸上,有点热还有点发痒。他那两只大手端得特别有力,脖子上的青筋暴涨着,锁骨凸出着。放下后,他又给她围围被边,才坐在床边小凳上,说:你应该告诉我。
她那眼泪就义无反顾地冲了下来,哗哗的。他一张一张给她递着面巾纸,直到流够了,她才拿出病例递给他。
一侧全切,一侧切去三分之二。他虽然来时有精神准备,但真的得到验证,他那心,还是被猛力地搓了几下。他又给她掖一下被角,拿去被边上一个小线头,他说:一个优秀的人,上帝在给她创造财富的能力同时,也就给了她应对变革和抗拒困难的能力。你说对么?
她微微点一下头,心里呼地一宽敞,人也好像一下子站到了高处。
他又说:我给你拿来了几本书。说着,掏出了三本经济管理方面的书。
她接了,贴在肋下。
他又端起小桌上那个小水碗,一小勺又一小勺地喂她,她就安静地让喂,一口,又一口。
他忽然觉得自己又很绅士起来,从当年一见到她,他就有这种感觉,平静,深沉。
她又问:阎市长早回来了吧?刚要去看望人家,就住院了。出院后,咱们得赶紧去。不能办完事就不理人家了。
他软软地看着她。
这样吧,我先给你拿点钱,你去准备一下,我想咱怎么也不能只给人家一块玉就完事。况且那块玉质量不是特别好。人家连杯水都没喝咱的,就给把那么大事办了。这样的事,就是花几万,也得认便宜呢。
两人商议的结果是买一套上好的家具,阎宗品最近要搬家。
最后,在她又问他忙不忙时,他就说了竞争上岗的事。
她果然非常急切地问:怎么个竞法?
他说了几个程序。
那得早下手。她急着说。
她出院没回家就直接去了安宁。为了遮挡病态,她化了淡妆。一下就又恢复了往日风采。两人在商场买了一套6万元的家具,本来没想买这么贵重的,不是还有孟正律竞职的事么。
孟正律说既然办了,就留下吧。
矢秀白说只是一点心意。
阎宗品让他们去退了。
他们把发票放在办公桌上忙走了。
5.三个人的关系完全微妙起来
这一阵子,她还是没怎么回村里的家,在厂里住着也方便,再说也是躲着老公公呢。
身体真是伤了元气,像被抽去了筋脉。
走时,院里的树叶还绿得闪眼,眼下,树叶在秋风中已经瑟瑟地泛黄了。这让她本来就发紧的心情,又加了一层沉重。
想出去转转,一出门,看见老公公转过来,忙叫声爹。公公嗡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她想再说句什么,应该问问公公身子结实不结实,话还没说出来,老公公摔下个脸子,拧身走了。看来他是知道了。看那样子,好像儿媳妇是故意把给他造孙子的家伙什儿弄丢了。看着公公的背影,她心说,你要不这样,我心里还愧疚,你要这样,我还不愧了,是你的孙子,还是我的儿子呢。
得先换换床单,都这么些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