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怀子,怀子从上次被那个团员说了,还没怎么说过人呢。这是他的老习惯,人还没到先送来咳嗽声,人到了也就鸦雀无声了。大伙都尊他,当年他当治安员时比支书还唬人。他的理论水平高,别说是庄稼人,就是上边干部,也很少有人能比过他。可他现在当支书了,说话倒不顶事了。他走到大伙跟前,有人低下头,有人往后靠,有的人扎墙根儿。他一个个地扫一遍,却说:大伙愿去就去吧,我是来看看你们,去了,也别光闷头干活,我听说秀白那里新去了工人要培训,每天有工间操,还定期考试,有杂志,有报栏儿,这就好哇。我是来嘱咐嘱咐,去了每天要看看党报,听听广播。你们还年轻,要及时了解国内国际形势啊。
这些人都不说话,听了他这一番话,心上不同程度地蒙上了一层柔软。
4.那叫榨取剩余价值,懂吗?
放走大伙,怀子又朝蔡小忠家去了。
蔡小忠是党员又是副村长,不能轻易让他去。他再一走,村委会就更开不起会来了。这年头,人们经不起穷了,前些年那么穷,人们都不怕,都是一心儿地跟着党干,跟着村干部走。可眼下,别说是村干部,有的人提到中央领导嘴里还不三不四呢。一召集党员会,总共来不了几个。有事的,有病的,外出的。人家来不了,你能开除人家党籍?还是能扣除人家工分?蔡小忠生活上确实困难,他娘有病,孩子上高中,说是考大学希望不小,想挣点钱供大学生呢。村干部本来工资就不多,又经常不兑现。村民们还有一大堆意见,说村干部把村里钱财都贪了。贪?村里还有什么可贪的?可无论如何,共产党的副村长,也不能轻易出卖劳动力啊!再说了,还在人们眼皮子底下。
蔡小忠的儿子老远看见怀子来了,忙跑着报了信,蔡小忠噌地从后窗户跳出去了。
蔡小忠当天下午就去了解放厂。这是秀白她娘张秋花促成的,张秋花也是用心良苦,说拉上个村干部,日后有个什么事,好歹有个替矢家说话的。解放厂的钱让谁挣了不是挣?再说,人家蔡小忠对矢家有恩呢。
矢秀白当然也愿意让蔡小忠到厂里,先熟悉一段,然后让他接一个车间主任,这车间的工人大都是堤外村人。段解放也认识蔡小忠,说他人实在,堤外村这么多人,也该有个当主任的。
蔡小忠果然只几天就掌握了技术,又有组织能力,很快就带起了一个车间。怎么也是受党教育多年,把对组织的忠诚还真是融进了工作里。
段解放说这蔡小忠真是不错,得多让他担任些事,要不,让他管着全厂的学习和质量检测吧。矢秀白说要是那样,上来就让他当个副厂长吧。
在蔡小忠第一次回家时,终于被怀子堵住了。
场院里就他们两个人,怀子蹲在碌碡上边,蔡小忠蹲在碌碡下边。怀子说:还行么?
蔡小忠嗯一声。
怀子眯着眼,把嘴唇叼着的半截烟,用牙咬住,张开嘴,把烟雾喷出来,又吸回去,吸回去,又喷出来。
蔡小忠不错眼珠地看着怀子。
上边提倡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这是一部分人吗?按堤外村来说,不就是富了个矢家吗?有的人富了,有的人就相应地穷了,剥削行为也就随着来了。别人,去就去吧,可连你这共产党的副村长也被招走了,好说不好听啊。我听说,那边的事儿,越闹越大了,连外国买办也进来了。
怀子哥,我看文件了,是允许的。
允许什么允许?文件上明明说雇工三人以上就是剥削。这样下去,有矢家好瞧的,哼!
不瞒你说,我也请示了乡领导,乡领导请示了上边领导,都说行。
怀子扭头看蔡小忠一眼,发现蔡小忠去了这一阵,脸变白了,头发变黑亮了,衣服也干净了。一下就想起电影上意志不坚定被敌人拉下水的小白脸儿,心里猛地一抽,脸上肌肉就跳了起来,他说:听说,最近矢家和外国买办挂上钩了。
怀子哥,那是吸纳了澳籍华人的资金。
怀子深恶痛绝地说:她那钱,经过镇党委了吗?经过县委县政府了吗?经过县政协统战部了吗?没有,都没有!镇党委和各级领导的气儿,大了去了。说着,把头使劲一甩一甩的,腰也一挺一挺的。蔡小忠眼睛跟着他,头也不由得来回甩着,腰上也一下一下地揪着劲儿。
怀子看看蔡小忠,又把手在空中挥了两下。蔡小忠仔细地看着他手。他以为蔡小忠听进去了,心里的气有些平息。没想到蔡小忠看看他,却说:矢秀白那钱经过谁没经过谁,我不知道,我反正经常看见各级领导去她厂里了,包括副县长县长都去呢。
怀子脖子涨得老粗,眼睛也鼓鼓地往外突着,说:小忠啊,一个党员,你怎么就不为眼下的光景痛心啊?堤外村都成什么样了,尤其是那些去矢家厂子的人,满脑瓜子都是钱,口口声声地说挣钱,把钱看得比亲爹还亲呢!还有那一身的打扮儿,哪里还像正经人家出来的,一个个男不男女不女,小子留着长头发,闺女倒剃个短头发;小子穿着长裤,闺女倒穿着短裤,还把大胸脯子露出一大截子。听说大姑娘大伙子,还凑到一起搂着抱着跳舞呢!你说说,这好端端个村子成什么了?乌烟瘴气!妖风四起啊!资本主义复辟啊!这眼看着就要走回头路、吃二遍苦受二遍罪,说不定哪天人头还要落地呐!怀子猛力地拍打着自己瘪瘪的胸脯。
蔡小忠忙去捉住他手:怀子哥,消消气,别这么激动,这是大气候,上级让发家致富,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我下次回来,把《经济日报》拿给你看看。一边说一边掏出烟来给怀子点上。见怀子不说话,又说:怀子哥,不怕你不愿听,实际上,矢秀白就是个人物,你说当年咱村里怎么对待人家了,现在人家又怎么对待村里人……村里怎么她了?怎么她了?她给村里又有什么好处?你说,你说!
蔡小忠不说了。
同志啊,她那叫什么?那叫剥削,那叫榨取剩余价值,懂吗?!不要叫那几块钱的利益遮住眼呐!
怀子哥,你就忘了,当年村里还把她……在小布袋屋里押了两天呢。
押了两天?她那是自找!谁让她动机不纯、用心不良?说到底,她不是想让人家王小池给她找工作么?她不就是想逃避劳动么?
我还听说,赵大女让她还囚过一宿羊圈呢?
我怎么不知道?
蔡小忠就把当年囚羊圈的事说了一遍。
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赵大女让她囚,她就囚哇?再说了,那也是为了她娘。
跟咱们任何关系没有!同志啊,我看你的立场有问题啊!咱们是共产党员,是村干部,要保持冷静的政治头脑哇!历次政治斗争中犯错误的人,都是因为学习不够,立场不坚,头脑发热呀!
怀子哥呀,你就别老说我了,你看我娘都病成那样了,我孩子眼看就要上大学,我光指望土里刨食儿不行啊。再说了,我在厂里管着学习和生产质量呢,经常组织大伙学习,政治上,我一直把握着呢。
怀子猛吸了两口烟,呛得咳嗽起来,一边咳嗽还一边说。蔡小忠忙去给他捶背。
他不让,蔡小忠执意要捶,怀子便像小孩子一样扭着膀子,越扭越咳嗽越气短,眼泪鼻涕也都下来了。蔡小忠忙掏出手绢给他,他不要,自顾自掏出自己又黑又破的手绢擦,可是擦了两下,竟哭了起来。蔡小忠有点手忙脚乱地扶着他。他不让扶,他说:
想当年人爱人、人帮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啊,眼下这是怎么了?祖祖辈辈种地的庄稼人都跑了,都跑到资本家那里挣钱去了,土地可是庄稼人祖辈的命根子啊……这时已经招来了好多人。见人们来了,怀子擦擦脸,干脆像开大会一样讲起话来。
人们不敢说什么,只上一眼下一眼地看他哆嗦的身子和蜡黄的脸。他的情绪却极佳,口才也极好,可是讲着讲着,话就不成套了,身子也趔趄了。蔡小忠一把抱住他,朝大伙说:快送医院!快!
人们慌慌张张送到半路,怀子嗓子里吼了几声,就咽气了。
5.王小池变得更不是人了
王小池把拳头举过头顶:人先停着,任何人不能动他!这是政治事件,纯属政治事件!我要去乡里县里汇报去!我要向党汇报去!
乡里没别的领导,只一个副乡长在,副乡长说:依我看,这不是什么政治事件,真不是。
王小池呸了一口,就又往县里赶。
县委值班的年轻人说:死了就死了,回去看着料理后事吧。
王小池自是喋喋不休地要捍卫毛主席路线,和错误路线作斗争,向坏人讨还血债!
什么是错误路线?谁是坏人?年轻人说着从文件夹里拿出一沓文件说:看看吧你,都什么年代了,还要搞政治斗争呢。
王小池拿起文件看了看,火气顿时消下大半。但还是赖着不走,说老支书死了,怎么也得开个追悼会吧?
追悼会以后也不提倡开了。
不让开追悼会有文件吗?见年轻人拿不出文件。王小池的精神劲儿又上来了,说我要找领导。
主任下乡了。
我要找书记。
书记开会去了。
王小池是个人来疯,见各办公室的人都纷纷出来了,就一蹦一跳地吵得更欢了。
他从上午闹到中午,又从中午闹到傍晚时,办公室主任才回来,他一纵一纵地忙喊:你们不答复,我就去安宁!安宁不行,我去省委!省委不行,还有党中央呢!
主任脸上虽没显出什么,但从心里有些急,他刚去市里开了稳定会,哪个县不稳定,就追究哪个县一把手的责任。你如果非坚持开追悼会,那你就回去开吧。我回去开?上级不去人?你看我们挺忙的。那?那你们就通知花源头乡党委,让他们去人!
主任马上就给花源头乡打了电话。
追悼会上,王小池一看悼词上没说怀子死时发生的事,坚决不干。
王小池说:乡亲们,咱们支书走了。支书说的话咱们不能忘啊!眼下咱们走的道路不是革命道路啊,是……乡党委书记没让他说几句,就上去拿了他的话筒,说:怀子同志,为党的事业,为堤外村工作做了一定贡献,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向他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再鞠躬!
王小池还想继续说,乡党委书记把手一挥,说:起灵!
一派稀稀拉拉的呐喊和呼叫声后,怀子一辈子算是做了最后交待。王小池没再往下闹,他忍住了,他主要还想着接怀子的班当村支书呢。
王小池有个亲戚在县里工作,他想让亲戚帮他活动活动。亲戚知道他的为人,也听说了他最近大闹县委,就说:按目前形势,这村支书你当不了,还是想法找点活,挣点零花钱吧,你看这几年你那家成什么样子了?
王小池说我要是当不了,谁当了也别想痛快。
亲戚说:你可别办那傻事,改革开放,发展经济是大趋势,谁瞎闹,谁倒霉。
从亲戚家回来,王小池一气儿睡了好几天。他的真正心思,大兰子一般看不透。
见那么多人都去了解放厂,大兰子说家里也没多少事,咱也该找点事干。她不敢说去解放厂,就拐了个弯儿:要不,我就去矢秀青柳编厂,她那边也在要人呢。
王小池噌一下从炕上蹿下来,朝她亮着巴掌说:放你姥姥的屁!你他妈这娘们儿,就是短见,你他妈当一天王小池媳妇,王小池就一天管你吃管你喝。你他妈给她们去干,那不是朝姓王的头上抹屎么?大兰子自然不敢了。
时间不长,王小池就跟了邻村一个盖房班去省城干活了。他没什么技术,这些年筋骨都团住了,干活没力气,嘴却练出来了。到了盖房班上拼命巴结当头儿的,把头儿哄得高兴了,赏了个伙食管理员。他便成天穿得干干净净,叼着烟卷儿,戴着太阳镜,骑个新车子到处跑采买。有人问他干什么去?他一扬手说采买!后来人们一见他就说采买去呀?他说是!然后把车铃铛摇得山响,一溜烟地跑了。见他一回来,人们又说王小池采买回来了?他说回来了!那段时间,他出来进去的身影,成了那个盖房班的一道景致。可是好景不长,那道景致就没了。原因是伙食费扣不上盖儿了。经查,伙食费被他贪污了五分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