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些事,不能太死心眼
张局长一上班,矢秀白就进来了。
张局长一见,就下意识地挺下身子,把手边的铅笔拿起来,在食指和大拇指间捻了两下又放下。矢秀白一看就明白头天晚上给他夫人悄悄送去装了1000元的信袋起了作用。
张局长说我们真不是不给你办,你看我这成天忙得臭死,好几个事都聚在一块儿了,再说市里把得严着呢。这么着吧,你也别老跑了,我们一半天开会研究一下。
第二天,她就接到电话让去拿手续。
许森林又专程来了一趟,带着一位高级工程师,对提前来的工程师和技术员又教练了一番,还反复嘱咐矢秀白和段解放,从设备技术到人员培训一点都不能含糊,一定要打出自己品牌,最后商定再选一批人员去北京光明毛纺厂学习。
矢秀白看着许森林还真不愧是国有大企业的领导,考虑问题的周到缜密,让她和段解放不得不服,段解放像敬财神一样敬着他。
但许森林他们走了没几天,安宁土地执法大队的车就来了。车上下来三个人,为首的瘦子一下车,一张瘦脸就沉得要滴水,后边跟的两个人,也把脸耷拉得跟瘦子脸差不多。
瘦子先拿眼睛前后左右丈量了一下土地,然后就把眼睛往上撩起来,对前来招呼的矢秀白和段解放说:出示一下审批手续。
段解放连忙掏出烟递上去,瘦子把手一推说:拿手续吧。
段解放说:老兄先抽颗烟,这是工地,手续在家,一会儿咱们到家就看见了。
瘦子又把烟一推说:回家拿去。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矢秀白忍着反感厚了脸皮凑上去说好话,说让他们回家坐坐,说天气干燥先回家喝点水解一下渴吧。瘦子口气还是没有一点松动。
段解放骑着摩托车把手续拿来递给瘦子,瘦子看了一眼,从包里拿出单子刷刷几下就开了罚款通知。在甩出通知同时还甩了一份文件。
两口子一看文件,不得不紧张起来,原来按新文件规定,这块地皮面积已超过县土地局审批权限的一倍多。
段解放手脚慌乱地拉着瘦子说:老兄,老兄,别着急,咱们好好说说。
瘦子把手一扬一扬的,不让段解放拉住,说:我才不着急呢,我只管送通知。
说着就要往回走。矢秀白倒没有特别着急,实在没办法,还有张局长呢。
说曹操,曹操到。
张局长不知从哪儿就笑眯眯地出来了:哎呀,兄弟们,你们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啊?你看让我这措手不及的,要说我们这办公室主任还真是个主任的材料,不知他怎么闻着几位的消息了,就跟大火上了房一样给我报了,我就忙着赶了过来。
瘦子把文件往张局长面前一递,张局长接了一看,立刻就无辜地喊叫起来:这文件什么时候出的?我们没有,我们真的没有哇!
瘦子显然认为这老狐狸在跟他打马虎眼,就说:张老兄,你可真能逗,文件已经三个月了,你能没见?
都仨月啦?真的没见,真的没见啊!说着对办公室主任一挥手:快查一下,看咱文件窝哪儿了,是谁窝的?看我怎么处理他!
办公室主任吓得滴溜溜转着打电话去了,一会儿就哭丧着脸回来说:局长啊,这文件来是来了,但让咱那宝贝内勤压在文件筐里忘了给您呈报了。那不,内勤吓得正哭呢。
张局长怒不可遏地说:告诉她,让她先写着检查反省着,回去听候处理!又说:
队长兄弟,你看这事闹的,下来我一定狠狠地处理,决不轻饶,这么马虎?还了得他们!说着连推带拽地把瘦子弄到自己车上,一溜烟地朝着燕平大酒店去了。
把几个人安排进雅间,张局长就给市局一位科长通去了电话。科长只一下子就打听来了,科长哈哈大笑着说:没大事,没大事,执法大队几个小子去省城回来,正好在燕平路过,一看天气还早,就去燕平打小秋收去了。张局长也大笑着说:那,早说呀,看让我这一顿着急?
张局长回到雅间又接着喝了几杯酒,一个一身香气的俊艳女孩就进来了,张局长夸张地把女孩往瘦子跟前一搡:这就是我们内勤,就是这臭丫头惹的祸!又朝女孩儿黑着脸说:还不快给领导赔不是?女孩连连朝瘦子鞠躬作揖地说: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领导,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这么着吧,我先自罚三杯,然后我再敬三杯,最后为了说明我悔过自新的决心,我再喝三杯,最最以后,我再听从首长们发落。
九杯酒下肚,女孩便粉面桃花地搂住瘦子要跳舞。
舞厅自然是去了。
最后瘦子把手一指段解放说:快点抓紧补办手续!
几个人走后,张局长咕咚一坐,指着矢秀白和段解放说:你们,快带着人家刘领班买两身好衣裳去吧。矢秀白两口子这才知道,原来那香艳女孩是燕平大酒店的。
2.他感到那不是一般的对视
去找孟正律吧。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坐在车上,她不时地从反光镜里看着自己的脸,这张脸皮,是越来越厚了。
有点发福的孟正律,看上去更成熟,也更漂亮了,他那脸没准也在变厚呢。她看着他的脸说我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孟正律看着她,他说别急,别急,先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她一口气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后,又说:我原以为权力在县计委,后来以为在市计委,现在才知道权力原来在市政府呢。我的腿跑细了,嘴皮都快磨破了,市计委才给出了封同意报市政府的信。听说下一步还要找管项目的副市长。找计委我就费了这么大事,再找副市长,还不把我难死啊?我谁也不找了,就找你吧。说完,端起水杯咕咚咕咚一气喝了一整杯水。
孟正律心里悠悠地泛起着热浪,说我和主管计委的平市长说不上话,不过,没事,咱们找阎市长帮帮忙,阎市长和平市长关系不错。说去就去,阎市长在呢,什么时候一出去,就不好找了。
他们下了主楼,走进一道长廊,经过一个小花圃,孟正律指着一座绿树掩映下的小白楼说那就是市长楼。她一看,小白楼虽说不大,但却让人感到肃穆庄严,她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用余光看看,孟正律的表情也变了,一种郑重从嘴角流出漫延到整个脸上。
小楼里很静,每个门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偶尔出来一两个人,也都庄重严谨,提着脚步,挺着腰身。她又看看孟正律,发现孟正律和这里还真挺匹配。
不知走了几层,也不知经过了几个门,孟正律一指不远处的一个门小声说到了。
她一看,那个门和别的门并没有区别,可是走到跟前,他却向对面虚掩着的门里抬抬手,里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朝他点点头,他便虚着声音说谢谢啊!然后才敲响了那个门。
这是一间很大的办公室,阎宗品坐在大型的办公桌前,四围放着一套黑色真皮沙发,阎宗品从文件上抬起头,示意坐下。
阎市长,这就是我那个远房表妹,也就是燕平解放厂的矢秀白。
阎宗品一眼就认定绝非表妹,实话说,在孟正律第一次向他提到解放厂时,他就觉出了什么。
阎宗品说:小孟,给客人倒水。口气里有些活泼。
矢秀白也有点活泼地说:阎市长别客气,一客气,我就更胆小了。
可不是客气,还指望你们给燕平给安宁作贡献呢。阎宗品说着看看孟正律。孟正律忙嗯嗯地点头。
接下来他们便说起解放厂项目的事。
阎宗品仔细地听着,脸抬着,有点深陷的大眼睛定定的。这个白女人刚一进来时,他还以为她或许会提到以前见过面的事,这个见过面,自然指的是在长旺小街上那次。可她没有,这让他很熨帖。他又随便扫她一眼,从头发、鼻子、眼睛和睫毛看,肯定有西方血统。
解放厂,不是吸纳了外资了么?
两人同时说是,是吸纳了。
按照文件,是可以照顾的。
矢秀白心里呼地一震,哎呀,这段时间到处碰壁,到处都不认可引资的事,让她自己都淡忘了,另外她还一直理亏着没听人家贺镇长和曾部长的建议,没让县领导剪彩,这引资的理由就更不好强调了。没想到,阎宗品竟然知道这事,还以这为理由,她连忙说:我们是有引资,可我们引资没通过县里。
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没通过县里,就不是引资了?
哎呀,阎市长,多亏您,这事都愁死他们了。
项目是平市长管,我可以给他说说。
阎宗品又接着问其他情况。矢秀白先说了厂子要改扩建的计划,看阎市长还有听下去的意思,就又介绍了厂子的生产和管理。
阎宗品说这厂子的模式有参照吗?她又介绍怎么参照北京光明毛纺厂和津西建业毛纺企业的模式。说起工作,虽然立刻有些正规和严肃,但阎宗品也不失关心和体恤。
接下来,看着领导不怎么问话了,孟正律看看手表说:阎市长难得您今天不太忙,找个地方吃点便饭吧。阎宗品说不行,还有好几个事要办呢。说着拿起电话说:
可以了。随即进来两个人。矢秀白和孟正律本来计划的一点“意思”自然是放不下了。
矢秀白当天就返回了长旺。
孟正律在楼道口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后,就见阎宗品从楼上走下来了,他紧赶两步,说:阎市长,您回去?
回去。
两人对视了一下。凭本能,他感到那不是一般的对视,是俩男人的对视。他心里轰然打了个天大的霹雳。
3.一下子变了身份似的
晚上,范东红想要他。他说明天吧,太累。范东红扭着身子说都好几天了。他把大手在范东红扭动着的腰上拍了两下,夸张地打个大哈欠,翻身朝里去了。范东红冲他后背攥拳咬牙地发了几下狠,也把身子朝了另一面。
范东红已经老练了。在外人面前,已经找到了夫人的感觉。轻而易举地就给一个亲戚补办了身份证。在这时,补办个身份证本来要半年,但她两周就办了下来。
同事的摩托车被交警扣了,孟正律一个电话就要了出来。她的一个领导要通过微机考试,可领导对微机一窍不通,她便主动要求给领导帮忙。在几天后她把证书交给领导时,领导惊得张口结舌。以前领导话都不怎么给她说,眼下领导都请她吃饭了。
然而,她不但不感激孟正律,她还恨他。因为她明白了,他跟她结婚,一点都不是因为喜欢她,完全是为了留城。那次她和他在大街上碰到了他大学女同学,虽然只说了几句话,她就发现了他和女同学说话的口气和跟她说话的口气是那么不同。他对女同学,是一种平视或者仰视,而对她范东红,那是一股平视或者一股俯视啊。但这恨,她却从来没有表现出来,甚至有时还哄着他,因为她要指望他。最首要的是指望他提拔范家人,指望他把她弟弟从小厂子里弄出来。
那天,矢秀白也知道孟正律不想让她走,孟正律热切地看着她,一种心心相通的感觉,一家人的感觉,就像当年一块儿掘自留地,一块儿买家具,一块儿刷房子,一块儿商量考学时的样子。可是她坚决没有留下,这一点,她丝毫不能马虎。哎呀,人这东西是多么微妙!一种利益让他们分了手,另一种利益让他们又走到了一起。
她在走投无路时,她找到他,他二话没说就答应帮她,还是他对她真心实意。可是在跑事的过程中,凭女人的直觉,她发现她找他正中他下怀,他并不是单纯地在帮她,还有别的意图。可要命的是,这一点上,她自己似乎已经默认了。
在孟正律冷淡范东红的时候,矢秀白对段解放却像一块面团,她说解放啊,下来咱俩得再去市里。
我不去。
你为什么不去?
我不愿意答理他们。
那天天气特别好,天格外蓝,云彩格外白。这种大蓝大白的天让她心情非常好。
但她到了市政府大门口时,却看见孟正律拿着手包正在着急呢,一见她来了,忙说:
你可来了。一个国有企业的职工们闹事呢。现在是稳定压倒一切。工业科会同相关部门全体出动。她问:那咱还找阎市长么?找啊,阎市长不去。我刚才给他说了,你自己去找他。我自己去行么?行啊,怎么不行?都熟了。说完匆匆地走了,走着还说车等着呢。
看着他的背影,她忽然觉得眼前有一根稻草,不知该不该拉住。
为了稳住心,她忙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洗着手,看看镜子里的模样,定定心,朝前走去。
走廊里很静,静得怪异生硬,见秘书小黄办公室门关着,她就径直上去敲阎宗品的门。敲了两遍,才听见让进。
阎宗品正在聚精会神地批阅文件,对她,没一点反应,好像刚才让进的声音不是他的。她看看屋里没别人,犹豫一下,才坐了下来。在她刚刚坐下,他才迅速看她一眼,然后又低头看着文件说:今天不巧,我要去开个紧急会议,马上走。你的事,下来再说。她愣一下,问:阎市长,那我,什么时候再来?他说:再联系。
往外走着,她的心像变成了铅块,坠得胸口生疼。一出门忽地发现天色很暗,抬头一看,天上白是白蓝是蓝的天气已然没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糊上一层阴云,没想到这天色竟和自己的心情一样。
孟正律一知道阎宗品没有接待矢秀白,心一下子像进了没底的轿子里。阎市长嫌让矢秀白一人去了?他的确是下企业去了,这事,阎市长也是知道的。他早晨联系时,明明白白地说让她自己去的,可又为什么突然不接待了呢?各种可能推翻了无数次,最终,还是觉得阎宗品不愿接待。
第二天,他去阎宗品办公室时,后背的凉气还依然冒着。但没想到见他进来,正在批阅文件的阎市长拿起手边的一个信封朝他一递说:平市长在呢,你现在就去,一会儿他得出去。
接住信封时,他的心咚咚直跳,手也有些发抖呢。
到了平市长那里,事情便更加简单,平市长接过材料只看了一眼,就在上面写了“同意”。
堤外村去解放厂做工的越来越多。
考不上学的姑娘小伙子们,有的直接去找,有的通过家长找,有给矢秀白说的,有给她娘说的。早点的晚点的反正差不多都来了。小蕊和小凤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也都来了。来前心里还有些忐忑,秀白把两人一搂说别说才两个孩子,就是有五个孩子,也得让你们来啊。两个叽叽咯咯地笑着说还五个呢?才两个就快累死了,要五个,还不累得吃屎?到了厂里,小蕊搞卫生,小凤在食堂帮厨。小蕊她爹高大根也来做了库管员,郑三叔看大门,王大成、陈臭子他们也都来了,王大成当了保安组的组长,陈臭子下了车间。周围村的也来了,有的人还是辞去大城市的活转回来的。
这天又有一大拨人要走,先集中在一个场院。庄稼人头一次出门都新鲜,这是去当向往了多少辈子的工人啊。虽说是个体,可也是工作人员啊。女工们戴个小白帽,穿着白兜兜,看着大排的机器,来回走着接接线头,就跟电影上一样神气。男人们大都是维修工,一点都不累,有的当搬运工,累是累点,可是挣得多,再说也比在家干农活轻巧呢。有的还说去了发本发笔、参加培训,还要考试,感到一下子变了身份似的。
忽然传来两下咳嗽声,声音虽不大,嚓嚓的,有些发空,有些憋,但到底是把七嘴八舌的说话声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