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宗品带着这一亿资金来管燕平,自然是做了一个很好的铺垫。他人还没正式去,名字已经在燕平传开了,尤其是个体户们,天天把他名字在舌尖上滚上无数遍——这可是个干事的领导,有本事的领导,体恤民情的领导!
阎宗品明确指出要把这批款用于效益好、经营规范、发展势头好的企业,要让这批款给燕平乡镇企业带来新的生机和活力,坚决不能打了水漂。
能摸到这次贷款,不但关乎到自己企业发展,更关乎到自己在燕平的地位和面子。一时间,个体厂长们都摩拳擦掌,谁都需要钱啊,需要钱进料,需要钱扩建,需要钱买车,需要钱办好些事呢。
县里还没组织过这么大型的乡镇企业座谈会。
会上,乡镇企业局长等人物把讲话念完了,又让副县长讲,副县长只讲了几句,就把手一挥说:还是请各位说说吧,各位都是实干家。
见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地不说话,局长就点了个有点政治头脑的企业主先说。
这人也不推辞,吭吭地清了清嗓子,先说了两句谦虚话,就说自己企业规模、流水、利润如何大,如何有前途、有后劲儿。最后又说因为目前特殊情况导致企业有点困难,比如货款缺口、税收压力、占地急需等等。
第一个人引了个头,别人也就赶着一个模式地说起来了。
各领导听得也算用心,还不时地在记录本上记呢。
矢秀白还真想着那一亿低息贷款呢,做生意可支配的钱越多越好。不过,她明白,那钱给你花不给你花,不完全在于先说后说,让这一个个或能干或草包的男人先摆话去吧。
那天在长旺市场上她截住张局长后,张局长噢噢了两声,说我想起来了,你看这正忙呢,先跟领导参观,明天上班再说吧。可是第二天她去班上一找,哪里有踪影?一问,才知道下乡了。到后来,段解放才打听出来,原来这张局长跟花源头贺乡长是连襟,贺乡长对董天的态度大为不满,说不考虑他和统战部曾部长提的投资企业也就罢了,再怎么,也不该连举行个仪式的建议都置之不理啊。还说矢秀白和段解放两口子,好像有了董天投资就大功告成了,就可以把别人一脚踢开了。之后她自然是遇上了一路红灯。
正想着,县政府秘书急火火来通知,说市政府阎市长来燕平调研,知道燕平正开这个会,要过来听情况。与会人员当然都知道阎市长,只是谁都没近距离接触过,不由得理头发、抻衣服、擦眼睛、挺腰身地紧张起来。
大家还没定下神儿来,阎宗品已经带着秘书小黄进来了。
大家别忙,接着说,接着说吧,我随便听听,随便听听。阎宗品连连摆着手说。
但刚才发言的那人却怎么也说不成套儿了,不好意思地划拉着手:说完了,说完了,别人说吧,让别人说吧。
乡镇企业局长看看大伙,说:下边谁还接着说?别不好意思,阎市长等着听呢。
阎宗品笑着说:各位还接着说吧,别把领导看得多神秘。就说我吧,我只是有机会到了这个位置上,要让我干你们这行当,未必如你们干得好呢。
大伙虽然知道领导在哄大伙高兴,可心里毕竟舒服啊。
矢秀白心想,这个人就是有水平,只几句话就能把这帮“家”们哄高兴了。其实他心里未尝不知道这“家”们都什么货色。
刚发言的人,又接着说起来,虽说还有些紧张,但比刚才强多了。阎宗品一边听着一边还在笔记本上记着,还时不时地提个问题。提得认真仔细,眼睛一眨一眨的,很入迷的样子,似乎发现了一个天才帅才。大伙极其受鼓舞,又一个接一个地说了起来。
矢秀白终究等到了最后,她说我们那个小摊子,也没什么说的。听了大家的,真是长见识。哪个厂都值得我好好地学习。希望以后大家对我多体谅,多支持,多照顾,少了各位的照应,解放厂寸步难行呢。
魏县长注意着她呢,知道她厂子情况不错,更知道澳籍华人给她刚投了500万,忙翻出乡镇企业局整理的材料递给阎宗品。阎宗品迅速看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过,阎宗品已经知道这就是孟正律说的解放厂“指望”的女人,是个县政协委员。
回市里时,阎宗品一路看着,这小镇子他以前来过,虽说比别的小镇子不错,但也没有太大的区别,现在可是大不相同了。无论民宅还是厂家,一律新房,一律装修,只是有的大方,有的粗俗。忽地,一家门楣字让他吃惊不小。上边的字是清代一个妓院的字号,这房主无疑没文化,可是写字的人难道也不懂么?
外边,淅淅沥沥飘下了毛毛细雨,车窗上的雨刷有一搭无一搭地晃了起来。
忽然车窗里映进一个高挑的女人身影,女人正朝前走着,穿一件雪花呢大衣,头缩进大衣领子,因为走得快,裤脚和大衣下摆有节奏地朝后一下一下地甩着,重要的是这女人长着一头卷曲的栗色头发,浑身上下还有一股气,一股不同于一般的气。在这半土半洋的小街上,在这有点怪异的文化氛围中,居然有这样的女人。车子又往前走了几米,雨似乎紧了一些,雨刷呼呼地忙了几下,车窗外女人才清晰了,他一下便认了出来,原来是她——刚才最后发言说自己开“小摊子”的女人。
女人听见汽车声一回头,惊异地说:呀,阎市长,是你们啊?
阎宗品微笑着点头,说:是我们。汽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你们要走啊?
要走了。
天不好。女人看着天空,一边说,一边还往前挪动着脚步。
会上女人坐得靠后,他知道是个漂亮而洋气的女人,但没看得太清楚,在这细雨蒙蒙下,才看清这女人漂亮得各色呢,个子竟是这么高,还这么挺秀,眉毛、睫毛和头发都是棕色的,还都粘着一层细细小小的水珠,连那纤细的小汗毛上也都挑着一个晶莹的小水珠。这女人面对他,既没有拘束惶恐,也没有巴结讨好。另外,怎么像个混血呢?这女人绝对有外族血缘和基因,否则绝不会长成这样。糟糕!一个官员如此盯视一个女人,显然不妥,正好车行至解放厂门前,他忙有点掩饰地指着“解放毛纺厂”牌子,问:这是你们厂?
是。
规模不小嘛!这话自然针对她在会上有关“小摊子”说的。
按一般企业主习惯,尤其是乡镇企业主的习惯,这时应该请领导到里头视察视察作作指示了。可她没有,甚至连站都没有站定,脚下还一蹭一蹭地准备往前走呢,一点要往里请人的意思都没有,只拿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抹着眼睛和额头上的小水珠。
我们走吧。他对司机说。
哦,阎市长,走啊?
走了,再见!
再见!
往前走了十几米,发现路边几个男男女女正说笑呢,他不由得又是一惊,在这小镇上,一个副市长,半路上进了一个漂亮女企业家的门里,不弄出一条爆炸新闻,才怪。
7.只有解放厂留了排污渠道
阎宗品去燕平那天,孟正律正赶写材料。这一阵子处里的大材料一般都由他写。
的确常常累得晕头转向,他虽然经常抱怨累死了,累死人了!但明白人都知道,那是显摆呢,向人们昭示自己已然是挑大梁的了。
不过最近他心情也郁闷呢,跟他一起来的小温刚提副科长了,比他还小两岁,而他还是副主任科员呢。一块儿出去时,人家介绍小温是温科长,介绍他时,嘴甜的说是孟科长,不嘴甜的说是小孟或老孟。说小孟或老孟他害臊,说孟科长他更害臊。
阎宗品这次去燕平,他没要求跟着。凭感觉,要不了多久,阎宗品和矢秀白就能联系上。这本来是他的愿望,可阎宗品走后,他心里立时像进了一群跳蚤。
下班时,那群跳蚤跳腾得就更欢了,阎宗品那车,还一直没影子呢。莫不是住下了?
一直盯到晚饭后,他就实在站不住脚了。打开抽屉,拿出一只高级水晶石烟灰缸和一块软缎料子,那是他舅去韩国回来给他和范东红的礼品。范东红对所有东西放进不放出。何况国外来的稀罕物?他干脆把东西放在办公室里。
给他开门的是一个长着红柿子脸的女孩。领导在么?你是谁?阎市长部下,姓孟。等一下。柿子脸进了一下屋,回来才开了门。
同事们都给关晏梅叫姨或叫婶儿,但他就叫大姐,他说:按辈分,我该叫您姨或婶儿,可我又觉得别扭,您那面貌,离着姨和婶儿,还远着呢。
关晏梅在水利局当科长,人长得干瘦,一脸的皱纹,可是孟正律的话让她也受用,她说:看你,小孟,我有那么年轻么?
有啊。女人老,一方面是体态变形,另方面是面部肌肉下垂。您的体形一点都没变化,您的脸又瘦,看不出一点下垂。让谁看您有四十多岁?说着,递上那件韩国软缎说:大姐,这是我舅去韩国带回来的,您做个旗袍吧。
布料在灯光下更显得油光水滑,眼见着关晏梅脸上就溢出了水光,但还是说我都四十多了,还穿什么旗袍?快让你爱人做去吧。
哎呀,她呀?她哪有穿旗袍的身材和气质?让她穿了,还不糟蹋了料子?正说着,卧室门开了,阎宗品穿着睡衣出来了。小孟来了?
心头的跳蚤才哗一下四散落地,他忙站起来说:来了,来了。说着递上水晶石烟灰缸,阎市长,我舅去韩国带回来的。
那时即使厅级干部也没有几个出过国的,阎宗品就势便问你舅在哪工作?孟正律说在航天部,这次出去带回几样东西让我选,我特意给您选了它,图个新鲜。
阎宗品不由得心生感动,他在省领导家里见过这种烟灰缸,这种东西在中国市面上还真没见过呢,这小孟,鬼精。也不是多值钱的东西,可却比一件贵重物品让人喜欢。便说:人事上的事,有时,欲速而不达,好好干吧,有的是机会。
孟正律会意地点点头。
接着,两人又说起燕平。
燕平的乡镇企业,上来得还真快。
快是快,不容乐观。
您说的是?
最主要是污染。
我也听说污染很厉害。我还听说,长旺那一片村子里有的新媳妇不怀孕,猫狗不下崽呢。
是么?
是啊!都这么说呢,今天白天大伙还说这事呢。
阎宗品的脸眼见着就严肃了起来,这是个非常重要也亟待解决的问题,可解决起来,又谈何容易?污染,不单是燕平有,其他地方都有。
孟正律立时有所领会,忙说:排污是个大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当初规划市场时就应首先考虑整体排污。现在治理起来,困难太大。
阎宗品面色好了些,叹口气说:那么多厂子,只有你说的那个解放毛纺厂建厂时留了排污渠道。
您去了解放厂?
没有,县里汇报的,汇报说解放厂的管理模式,也不同一般。
这个厂我熟悉,那个矢秀白,跟我们村有亲戚。他还想说,要不要哪天咱们去看看,抓个典型,总结个经验。可是话在嗓子里拱了几下,到底被他咽了回去。
大街上一片寂寥,路灯,显得很昏暗,使街上的一切扑朔迷离的,近处还好点,到了远处简直什么都看不清。在这忽明忽暗的马路上骑车,心也随着一下轻松一下沉重,很累。
走到一个拐弯处,忽然发现一家门口种着几棵芭蕉,花已经开败了,叶子也闪着油光大大咧咧地耷拉了下来。正这时,传来一串脚步声,一看,是翁联合。翁联合脸上被路灯照出一层隐晦的浮光。从他出来的方位看,便知道他去打麻将了。手气怎样?
能怎样?正倒霉呢。
孟正律心里一热,忽然觉得人这东西就是自私,这一阵光顾了想自己,却忘记了翁联合也不痛快呢,前不久办公厅还提了一个副主任,这位置,翁联合自然也想着呢,便一脸气愤地替翁联合鸣起不平——他也委实愿意让翁联合上去,上去了,他的位置也就好找了。
实际上,翁联合也侥幸和孟正律的关系理性了。小邓由工人转干才两年,从哪方面都没法和孟正律相比,还是和孟正律融洽了为好。年度考核时,孟正律还帮他拉票弄了个优秀公务员,三年优秀能晋升一级工资,两人说好,翁联合够三年,下来再全力帮孟正律争取三年。更重要的是,阎宗品威信一日高于一日,前不久在安宁开了全省乡镇企业交流会后,省长在会上对安宁乡镇企业工作充分肯定之后,人气就更旺了。弄不好哪天阎宗品能攥着翁联合的政治生命呢,他还得指望孟正律在阎宗品面前多美言,前一阵,孟正律就领他去阎家串了门。实话说领着人到领导家串门也非同小可。这年头,关系是财富,是地位,是金钱。当然,孟正律把他拉到阎宗品跟前也会有附带意义,别看他这小科长子,在市府一盘棋上,大小也是个子儿呢,早点晚点也得是一方诸侯。
孟正律把翁联合送到家,又往自己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