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心里还少不得骂他。那天她接到电话说他嫖娼,她心头立时像插进了一把蘸着大粪的刀子,那股带着恶心的疼痛险些把她击倒,她使劲摁住胸脯调整了一会儿,才镇定下来。镇定之后,她就确立了不能离婚的战略。这年头,一日一日的少女多起来。一个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常常嫁个又瘪又窝囊的丈夫。长旺几个离婚的女人基本都没有好结果。前街一个厂长的女儿离婚时才二十三岁,长得还不错,找了好几年,才找了个大十岁的老光棍。结婚时带了满屋的陪嫁,可那男人还不太乐意呢。自己要离了,虽说有个钱,能找个什么样的?要紧的是,自己怎么也得有一份婚姻呐。而他段解放就不同了,说不定三天两早晨就能娶进个黄花大姑娘。
下来,两人便和颜悦色地商量事了,比闹气之前还显得心通意通、知进知退的。
先商量着把大门口的广告牌换成大型的,又商量着把人员做了些调整,招了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专管院里院外的卫生,还负责绿化,培植一些花草树木。把两个脑子实在发死,对机器原理和生产流程感觉实在太差的女工撤了下来,把她们放到了后勤上。然后又让几个维修工做了班长,下面还设了几个小组长,班长和小组长除去原来的工资,又加了一份岗位津贴,班组长们一上来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几个班长又轮流去北京光明参观学习,自然对新技术规程和新管理方法又有了把握,这之后,生产秩序好了,生产利润也就又有了突破。
厂里人员安排妥帖了,两口子还得应付外头好些事呢,这几天的主要事,是参加好几个开业典礼。说是这几天的良辰吉日赶到一块儿了,几家开业的也就赶一块儿了。
长旺一带的毛纺业发展之快,为人们始料不及。这里人已经由小打小闹变成了大打大闹,有些人已经从背着大包小包到处跑推销变成了坐地开厂子。一时间长旺红红火火地建起了一批工厂。有条件的建,没条件的也建;深沉的建,不深沉的也建。深沉的把厂子开红火了,不深沉的好像把厂子开得更红火。就是这一点,把不少人胃口刺激起来的。建厂的资金主要靠贷款。不就是找人贷款吗?这一阵贷款有些轻松,不轻松也不要紧,这里人找人办事都找出经验来了。你找人贷了一百万,我就找人贷两百万,然后再蹦出几个就敢贷出四五百万,甚至七八百万、上千万。
段解放这天一上午就参加了两家开业仪式。第一家在上午八点整,这个人当初穷得叮当响,人们简直没见到他穿过一件囫囵衣裳,眼下找了个关系一下子就贷出了五百万,厂子完全比照城里大毛纺厂的模式。搞的仪式也真够热闹,把副县长县长都请来了,副县长讲话,县长也讲话,县级领导们都剪彩,剪彩完了放鞭炮放气球。闹得半个天空布满着硝烟和气球。
参加完第一个仪式,段解放和几个熟人就都又到了第二家。几个人一路走着,一路嘻嘻哈哈说笑着。有人说:穷则思变,穷则思变啊,原先也没看出这些人有什么大出息,怎么一下子都蹦出来成干将了?这些干将有几个不是穷光蛋出身?人们便说是啊是啊。有个人突然语出惊人——嘿!一个拴狗赚钱的年头啊。别人不知他说什么,这人便又说快建厂子吧,这年头,只要建个厂子,拴上条狗都能赚钱啊!
干吧,咱怎么也比条狗强啊!这话,先把人们笑蒙了,后来人们又咂摸着不是味道。
几个人参加的下一个庆典是个染厂。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跟毛纺相连的行业也闹大了,饭店起了,商店起了,汽车修理部和洗浴中心起了,后来配货站和贸易公司也起了。这天开张的染厂规模实在宏大,厂主是个三十出头的童男子,这人更是有韧性,市场经济后,立志翻身发财,天天四处找门子挖窗户,而且坚持不懈、百折不挠。突然那么一天,就攀上了一个远亲,远亲就帮他套购了一批印染原料,于是长旺就又拔地而起了一个大型印染厂。这印染厂太需要了,有了它,人们就不用把货弄到外头去染了,这样的厂子,不消一年,至少能赚一二百万。人家建厂时还一块儿起了一栋三层小楼,现代化的内装外装,还置办了两辆卡车和一辆小轿车,紧接着,媒人就挤破了门框。人家就在众多人选中选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做了媳妇。
段解放回家把外头的事说了一遍,也说到建厂拴狗的事,矢秀白开始也笑,后来笑声就被夹住了,她说细想起来也不是没有道理,为什么拴狗就行,因为以前一盘散沙,死水一潭,如今改革了,只要拴就比不拴强啊。但是,解放,咱们可得长心计,凡事都是发展的,别看这些日子以来有些钻过脑袋不管屁股的二百五们能发财,但是一进入正规,就不行了。
段解放把手一挥说:我看近期没事,别的不管,反正咱解放厂没事。
你也别说过头话,市场经济了,变数大着呢。
打住、打住,你别咒我……
6.流失的客户再次回来了
没想到,过了才几个月,厂里就真的出事了。
段解放指着矢秀白说:瞧瞧瞧,瞧你这臭……想说臭嘴,又忙改口说:瞧你这嘴呀,一劲不让你说,你偏说,出事了吧?
原来东北客户要退货,说发走的两大挂车货出了问题。
两口子不敢怠慢,忙着问究竟。
客户说他们把货发到了林场,刚卖了两天多,就有人找回来了,后来连着又找回来了一群,脾气好的要退货,脾气不好的还打人呢。那里人都睡火炕,说人家只穿着那衣裳在火炕上睡了一觉,醒来就发现衣裳已经缩到了腰里,又觉得后背不舒服,脱下来一看,才见后背已经粘成一张硬片儿了。说着把衣裳啪地扔给他们。
他们接过来一看,那衣裳后背的确硬僵僵地粘在一起,已经看不清横竖针的走向了。两口子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也有人说这衣服越穿越小,见热还变形,他们也见过变小变硬的,可是一直没有见过变得这么严重的。其中原因,自然是东北人睡的火炕太热。两人自知理亏,连忙道歉,商量解决的办法。
客户总共来了三男一女,几个人都有口才,嗓门也都大,想把他们请进屋说,可他们偏不进去。谁都知道做生意最忌讳门前吵架,况且这里离市场又近,一下子围了一群人。
三个男人大声大气地说着难听的粗话,女人开口就要赔偿,要的价比货款还大呢。
段解放说:你们这是存心坑人呢!不答应!
女人扭身就质问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矢秀白,你们见过东北虎吗?见过。知道东北虎厉害吗?知道。东北虎厉害,东北人更厉害,你们要拿不出个好办法,让你们尝尝东北人的厉害!
看热闹的人哗地笑了:哎呀,东北虎厉害,东北女人更厉害呀!
女人更得意了:你知道吗?你们的衣裳不但变形还缺斤短两呢,不但我们把货退回来,我们东北所有拉货的都要退回来,我们还要起诉呢……秀白上去拽住女人就说:看你?姐们儿,这半天光听你说了,也不听我们说说。
女人见矢秀白拉近的,便把眼睛一闪说:你呀,你白白长了这么个面孔啊,在我们哈尔滨那疙瘩,长着你们这样二毛子面孔的人们出手又实在又大方!怎么你一点都不实在也不大方啊?
矢秀白把她一扯说:姐们儿,怎么说话呢?什么二毛子三毛子的?快进屋来我们说说姐妹的话吧。女人比画着挣了两下就跟了进去。
女人又说他们那边的二毛子和三毛子们好些回了老家了,你怎么不回去啊?回了老家的毛子们都发财了,弄回来好些外国货,做起了跨国大生意。引来了好些外国人,也把好些当地人引到了外国去做生意,钱赚老了去了。矢秀白虽没接她茬儿,但把她这句话还真听到耳朵里去了,她真的是想着做跨国生意呢。
秀白倒杯水抓把瓜子递上,说:姐们儿,咱别像老爷们儿,豆粒大的事也像火窜了房子,咱姐俩把事先商量商量。
女人还看着她,说看着她像哈尔滨那疙瘩长大的,觉得跟她打交道像跟亲人打交道似的。
她说什么叫像?本来咱就亲,咱女人间打交道怎么也比跟老爷们儿打交道好呢。
女人眉间就出了笑意:妹子,都像你这么说话,咱咋也不会闹起来呀,你们那当家的,一句话恨不得要把人噎死。
秀白说:谁让你刚才那么逗我们呢?我们该赔偿的赔偿,可我们怎么也赔不起那么多啊。
女人说:俺们再不说愣的,你们更给不了几个大子儿了?
秀白把头往女人面前一探说:姐们儿,我那当家的也是个火爆脾气,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先给我一个数,我去跟他商量。
女人便把三个手指一伸。
秀白上去把她三个手指一攥说:姐们儿,今天咱们就来个女人当家,咱姐俩就这么定了,赔偿百分之三十。
女人脸上露出惊喜,说我看着你实在吧,你果然实在。说着忙颠颠地出去叫几个男人。
这拨人走后,其他拉货的东北人也都回来找后账了,解放厂就一律按百分之三十进行了赔偿。
许森林叫来一个工程师和一个技术员,两人一看僵硬硬的衣片子,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说了一些诸如“聚氯乙烯纤维”“合成纤维”“耐热性能”“短纤维”“长丝”“静电”等等。那两口子自是听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森林便建议让他们考虑聘请这里的两个技术人员。
经过商议,确定技术员每月工资1500块,工程师每月2000块,原则上每周末去解放厂一次,负责全部生产技术。
工程师和技术员第一趟去,就提出上一条新的生产线。
一般的流水线要半年时间,但解放厂白天黑夜马不停蹄地干,只四个月就完成了。
上线工人进行了全员培训,是由北京光明派人手把手培训的。
工人一上机,不但技术上都过关了,整体风貌上也倍加精神,她们的手脚,她们的眼睛,她们的耳朵,甚至她们的脑子都在同一条线上,做着同一个动作,踩着同样的脚步,遵循着同一个规则,可观呢。
更可观的还有质量和利润呢。出的产品色泽鲜艳了,手感柔滑了,保暖性能强了,重要的是产量增了一倍,利润也增了一倍,客户增加了超过一倍,每天门口堆着进出货的车辆和人群。
各厂一见解放厂的变化,早就派人打探来了,生产线是明摆着的,可这设备和技术和管理办法呢?打探的人先看见技术科里又添了两个白净净的说京腔的,后来弄清是北京光明毛纺厂的,也弄清了一个是工程师,一个是技术员,一个挣1500块,一个挣2000块。
个体企业最大的便利就是机制灵活。你能请,我当然也能请。这年头!
各厂很快也通过各种方式请来了技术人才。一个个黄白着脸,戴着眼镜,背着行李,拿着资料,成了当时城里首批“下海”的。他们给的工资比1500块和2000块还要多呢。着实让长旺乡镇企业家们自豪了一把——农村人羡慕了城里人多少辈子了,到了这一辈子,城里人也让农村人招来了,招的还是城里顶顶有能耐有本事的技术人才呢。
其他毛纺厂在技术上又紧跟上来了,产品质量和外观自然也突飞猛进。
各路的大小客户就是市场的晴雨表,别的厂产品质量既然又赶上来了,那么他们自然不非到你解放厂来了。有些小户先走了,后来有的大户也走了,当然一些固定客户没动,还恪守着协约呢。协约上说了,说解放厂保证用户至上,保证物美价廉,保证对老客户在价格上从百分之二开始,年年递增优惠比例。这一招也是从天津陈振国那里学来的,陈振国对他们还真是一点都不保守呢。
解放厂降低了价格,招牌一打出来,长旺自然又起了一场旋风。结果,解放厂再次获胜。可这一次,别的厂不好再跟风了,你也跟着降?那么解放厂就再降,反正解放厂的成本低多呢。解放厂能承担,别的厂承担不了。
流失的客户,再次回来了。这里还是解放厂一路奔腾一路领先着。
之后,县委先派人来调研了,说要总结经验推广典型。事情就是这样,不来都不来,一个来,紧接着一窝蜂都来,市委政策研究室来了,市人大经济委也来了,政协经科委来了,还有安宁市日报晚报也来了。最后还来了两个作家,要为解放厂写报告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