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希望生一个像她自己的孩子
一九八七年的冬天又来了,树木黄了,花草凋零了。
这几天里,矢秀白头晕恶心,浑身没劲。继三年前人工流产后,又一次流产。
老公公哐啷啷把一个大铁锅先砸了,又砸了两个瓦盆。不过了,不过了!段家这是哪辈子遭了孽啊,修了这么个不知礼数的媳妇,一个娘们儿家的,不在家养活孩子做饭,成天上京走府的,到头来把孩子都给跑丢了,把段家的根儿跑丢了!我老头子都七十岁了,我还没见过孙子呐!呜呜呜啊!老公公哭得很惨,像被抬上砧板的猪羊一样痛苦难挨。
矢秀白权当没听见。你着急,我不着急么?你想孙子,我就不想儿子么?真是的!段解放就说:爹你消消气,你就少说几句吧,我俩还年轻,欢蹦乱跳的,以后要孩子还不现成?他爹说:你小子别说话!你小子说话算不得数!解放说:算数,铁定算数!
这次,还真算数了,半年后,矢秀白觉得不适,到医院一查,是!
矢秀白心里哗的一下,就像开了一重天!从医院往家走着,她一路都在想象肚里孩子的模样,眼睛怎样?鼻子怎样?头发怎样?她不由得勾起食指摸一下自己的长睫毛,刮一下自己的高鼻梁,扑棱两下一头的栗色卷发。呵呵,她还是希望生一个像她自己的孩子。
说实在的,从她最最深刻,最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说起,她还真的不讨厌自己的相貌,就连因为相貌倒血霉的时候,她也没觉着自己多么难看。栗色的泛着一层蓝晕的眼睛,挺秀的鼻子,栗色蓬松的头发,高而顺溜的身材,这些特点配在一起,谁说不生动,谁说不漂亮,谁就是傻瓜!对了,不能生一个,得要指标,生两个!
两个孩子中,至少要有一个像自己的。
段解放也高兴,也像成千上万的准爹一样,还没怎么着,就把耳朵放在媳妇肚子上听儿子声音,和儿子说话。
但就在他们把孩子的小童车、小衣服、小被褥还有小奶瓶什么的,一一准备齐全的时候,她身上意外地见了红,并一发不可收。
她又急着到了医院,医生护士忙了半天,一点作用没起,眼睁睁地看着一团似血似肉的东西掉了下来。
身子空了,胸脯也空了。那个孩子走了,她的心也被摘走了。在医院住了几天,段解放和玉仙陪着她,这次瞒住了老公公,也瞒住了老娘。
出院后,在家里窝了两天,心里更空,就想回去看看老娘和姨。一直想把老娘接到长旺来住,可老娘说离不开家,说在哪都不如在家里好。
走前,她把事情给段解放和玉仙交代了一下,然后问玉仙堤外村有事吗?
玉仙对秀白自然极是感激,牛庆柱跑到新加坡到底怎么样谁也不知道,走前撂下话说三年后能带回一辈子吃不清花不了的钱。他的话就算是真的,可这三年以里怎么过呢?柴油、化肥、农药和种子拿什么去买?收割机、播种机、脱粒机要用,都得拿钱雇,老人要吃药,孩子要上学,哪天离了钱能过?实话说,当初她也没想给矢家纺加工,还是她娘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她,她又不好跟娘说和矢秀白的过节儿,抹抹脸,就厚脸厚皮地去了。没想到,娘儿俩没日没夜地纺了十天,到头来让矢秀青坑了,更没想到的是,却又因祸得福,最后矢秀白不光还了她钱还了她清白,又让她跟着去厂里当了会计。一个企业的会计就是企业的命脉啊,再说了,人家给的工资不但够她一家子吃喝,还有一点小积蓄呢。一想起前几年,她就恨不得一头扎进茅坑里淹死。
矢秀白回到村,先去了玉仙家,给玉仙娘放下一盒点心,一兜水果。玉仙娘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再回了自个家等了一会儿,娘才回来。娘抱着一抱干柴火,柴火又短又杂乱,几个棒秸缨子,几个小树棍,还有几个高粱根和棉花根茬子。一看,就是一根一根满地里拣来的,因为柴火多抱不住,娘还拿大襟子下摆兜着呢。
秀白紧走两步要接,娘不让,说别弄一身土。秀白说:娘你也真是,那么多柴油在那里放着,柴油炉在那里墩着都生锈了,非得出去拾柴火。她娘说:我烧不惯柴油炉,又有味又慢。再说了,我去拾柴火,也不单为了那点柴火,也想到地里转转,活动活动身子。她就不说了,说了也没用,娘见了柴火不拾手痒痒。
她又掏出一盒稻香村点心和一件对襟的薄毛衣外套,说这种毛衣是膨体纱的,穿上,不但暖和,还又轻巧又柔软。
她娘把毛衣拽起来看看,说这么又鲜亮又时新的衣裳,我穿不了,这么大岁数穿这个张张狂狂的,还是穿老式的得劲儿。给你姨拿去吧,看她穿么?
秀白说:不用,这件是你的,我还给我姨买了一件,在包里呢。一会儿,咱们去一趟我姨家吧。
2.他的确想在大陆投点资
一进姨家院墙,秀白就看见姨和姨夫正喜气洋洋地忙活着,原来姨夫在台湾的外甥董天要来了。这董天在台湾大学毕业,又去新加坡读了硕士,然后又去澳洲读了博士,再然后就留在了澳洲,先建了一个生物公司,有了实力,又建了一个旅游公司。眼下他那旅游公司已经成为澳洲最大的旅游公司之一了。董天的母亲在前两年才去世,董天回来后,先去了奶奶家,今天是来看姥姥家的,当然主要是给姥姥姥爷上坟的。
秀白说这可是大喜事!她姨说谁说不是啊,你姨夫早慌得好几宿睡不着觉了。
董天是在台湾生的,他爹去台湾年头不多就死了,可怜他娘盼着回家盼了几十年,也没熬到回家的这一天,老婆子到死都没有合上眼。
秀白连忙给姨和姨夫递毛巾擦泪,又劝他们也别太难过了,大高兴的事,咱们还是快准备准备吧。
她姨抹着泪说董天几天前就捎信来了,说不让准备大鱼大肉,只准备一些家乡饭,点名要吃大铁锅贴饼子、馏红薯、熬大白菜。说他娘在世时常常说家乡大铁锅做的饭有多好吃。他舅这老头子还真实在,就真打算按董天说的准备,当舅妈的不同意,说董天要的那几样要准备,可是大鱼大肉也得准备。人家董天还带着媳妇和儿女呢,那媳妇是澳大利亚人,孩子们是在澳大利亚生澳大利亚长的,省得让那媳妇和孩子们认为咱大陆穷,吃不上大鱼大肉呢。
秀白说真没想到姨的觉悟还这么高呢。
她姨说这是跟电匣子里学的,电匣子里说有个外国人在北京看见一个拾破烂的老太太,就问老太太是不是穷得吃不上饭?老太太说不是。外国人说那怎么这么大岁数还出来拾破烂?老太太就说为了勤俭节约,不忘过去苦。外国人就要到老太太家去看看。老太太就把外国人领到一户刚刚结婚的人家去了。外国人一看,满屋子新被褥新家具,便相信老太太真的不穷。
她姨话音刚落,董天就领着媳妇和儿女进门了。
董天长得和村里人没什么两样,只是穿着抢眼,花格上衣,白裤子,白旅游鞋,媳妇是隆鼻深眼的金发女郎,孩子们的头发和眼睛比董天媳妇的深些,鼻子也略低些,娘儿几个的穿着都是大红大绿大白大紫。
村子里热闹了,人们从来没有见过澳洲人,人们说澳洲人好看,澳洲的小女孩更好看,花儿似的。有的人还悄悄地说看这个叫秀白的亲戚跟这澳洲人长得有些像呢,保不齐这秀白的祖宗是澳洲的呢。人们还长了些知识呢,知道澳大利亚是南半球的,咱们的冬天,是他们的夏天,咱们的夏天,是他们的冬天,他们看太阳要朝北看。
董天和舅舅舅母收住哭,又忙问相互的情况。董天夫人和孩子们听不懂大伙在说什么,就东看西看地看家里的东西,然后就玩起了院子里砘地的砘子、平地的铁耙,还有架子车和猪羊鸡狗之类。
正热闹着,村委会主任和副主任来了,说咱们贺乡长和县统战部姓曾的副部长马上就到。
姨夫忙问贺乡长他们来干吗?主任说不知道,估计该是好事。
董天估计是找他捐款投资,在父亲的家乡他早接待好几拨了。来前,他的确想在大陆投点资,可是父亲的家乡不合适,只剩一个光棍叔叔。
一边的秀白虽没说话,但也一直注着意呢。她在北京做保姆时学会了一手好菜,这时正在灶上炒菜。她明白乡长和统战部副部长的来意。前几天见小凤时,小凤说刚去她姥姥家了,她大舅最近也是从台湾回来了,是个做咖啡生意的大老板。她大舅给所有去看望的亲戚每人一份礼物和一个红包,礼物是红红绿绿的衣服,红包里是钱。给小凤和小凤哥哥姐姐的都是500块,小凤她娘的是2000块。2000块钱了得?那是能起一座新房子的钱呐。她大舅说她二舅既为家顶门立户,又给老人养老送终,还因她大舅在家受了这么多年的气,不光给二舅盖了一溜新房,还建了一个果脯厂。在村里乡里的要求下,厂子建在村里,村里土地占一半股份,另一半股份全部归她二舅。村长和乡长因此在乡里县里都有了面子,因为下一步还要修条小公路呢。另外,长旺也有好几个厂子凭这种关系发展起来的。秀白对这种事本能地反感,更反感更难受的是,那天长旺那个麻杆儿一惊一乍地拽住她说秀白啊,有句话我得给你说说,人家这么多人都沾了洋人的光了,你这真正的洋人怎么还不想法找找祖宗去啊?找到了,那还不发大财?她真想呲她几句,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又过了几天,段解放告诉她的话,简直更要把她气晕,说大街上有人传扬她已经找到家了,说她祖宗是美国的,还说美国的家里人就要接她回去了。
上次东北女人说她像二毛子时,她想起做跨国生意,一直没有机会,眼下这个董天来了,说不定是老天相助,真的可以考虑和他合作一把呢。想到这,她忽地觉得有片小羽毛在她心里轻轻地扫了一下,她觉得她又要迎来一个新机会了,就像那年老红军沈国胜把她选去当保姆一样,那是她无意间遇见的一根绳索,她抓住了,然后她就攀了上去,才有了后来诸多机遇。今天这个董天,无异又是她命中一根向上的绳索,得捉住!
那边的董天媳妇,一边哄孩子玩,一边看着这群新鲜的人们,在她看来,这里人长得都一样,无怪乎圆乎乎、平淡淡,大部分人的脸长得都像个土豆,两只眼睛,多半都像拿刀在土豆上不经意划出的两条缝,这些人的鼻子,又小又扁,像土豆生长时不经意间憋出的一个小鼓包儿。在她最后看见来倒水的矢秀白时,她眼睛一亮,耸耸肩膀,忙给董天说了句什么。董天便顺着往里看,矢秀白正在炒菜。
秀白姨夫见了,便给董天说这是你舅母的外甥女,堤外村的。她姨也忙抢着说是啊是啊,我这外甥女,是开毛纺厂的,厂子开得忒大忒好啊!说着,捂住嘴在董天耳边又说了两句。
董天正瞪大眼睛惊讶着,就听见金发媳妇喊叫女儿不见了。董天一看,院里果然看不见女儿,不过,董天倒不太着急,可夫人却急得东碰西撞,以为孩子遭了绑架。这还了得?一边的主任急了,慌忙吩咐副主任赶紧四下去找,半小时内找不到,就得赶紧报告乡政府!
董天问孩子头出去说过什么?谁都不知道,夫人和儿子也都叽里咕噜地摇头。
有个小孩子说那小姑娘拿着饼干跑了。矢秀白把围裙一摘说:咱们去自流泉找找吧,有一会儿了,我看见小姑娘拿着一包饼干,好像是说“河边”,还好像说“小鸭子”了。
几个人跑到自流泉一看,果然一群小孩子正围着那个金发小姑娘往水里扔饼干呢。
小姑娘扔一块,水里的鸭子鹅的抢一块,孩子们有的傻看着,有的跟着起哄。
领回孩子,董天惊异地看着矢秀白说:你会英语?
她说:其实我不会。
董天说: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女儿去河边喂小鸭子了?
她说:哦!我在北京给人家当保姆时,那家的姑娘每天背英语单词,我听得多了就记住了几个,记住的词里正好有个“小鸭子”,后来我一看她顺着往河边去了,再说她手里还拿着饼干,我就又猜出她去河边喂小鸭子去了。
董天很吃惊矢秀白的英语感觉。别说是旁听别人念英语,就是学过两年英语的高中生,能听出一个外国孩子讲话中的单词也了不起,心里一激灵,又想起刚才舅母说过的她有西方血统的事情。之后,便详细问起了矢秀白企业的规模、原料、销售和流水等情况。在和董天问话中,秀白就觉出了董天对她的感觉,她再次预感到,董天不投资则罢,投资肯定是给解放厂。
3.投资500万
家门口来了一辆绿色吉普车,贺乡长和曾副部长到了。秀白趁他们不注意跟她姨打了招呼忙回了厂子。——她不愿意在董天一旦给她投了资,让贺乡长他们认为是她抄了他们后路的。
曾副部长很会说话,既不像村主任那样拘谨,也不像乡长那样小家子气,先和董天礼貌热情地握手,又问了董天来的时间和行程,然后才说我们按照县长指示来的,县长让我们表达他对您的问候,县长说这些年来因为连年运动,因为政策不活,因为思想僵化,还因为种种其他的原因,使你们一直有家不能归,真难为了啊。
说话间,乡长和村长也随着打圆场,秀白姨夫和周围人们也跟着一劲点头称是。
董天刚从坟上回来,心里还在悲痛着,对副部长的话,只是淡然而礼貌地听着,并不做什么表示。
几个人刚一走,董天就让舅舅带着去了解放毛纺厂。
解放厂的环保本来就不错,加上矢秀白从姨家回来后又急着做了些准备,就更加地道了。安全设备和广告牌什么的先前都有,眼下主要从细节上做了加工。玉仙和负责绿化的老人拉回了几个盆景放在了门前,和先前两排冬青树,还有一溜一溜的草皮,形成了系列的绿色,迎门橱窗里的“职工园地”也新换了内容,除去厂纪厂规,格言警句,又加了谜语和健身美容小知识。再往里走,房子窗明几净,物什摆放得整整齐齐,连职工们晾晒的衣服、新刷的鞋子都整齐利索。
恰好董天这几天看过的几家乡镇企业,无论做得好的和做得不好的,没有一家在这些方面能比得上解放厂的。再往下看,就更有特色了。车间里一水儿的新工作服工作帽,一水儿同样动作、同样姿态的年轻女工,董天果然就升起了兴趣。经过培训的女工,对董天的提问不但对答如流,还落落大方。于是,董天的眼睛就一时一时地亮了起来,脸色也活泛生动了起来,话头自然也多了。一到库房,正好西安一个客户进货,董天便和客户对起话来,这货走哪里?走武汉;销售量多少?一吨左右;能有那么多么?比我们多的还有呢;哦?都是销售解放厂的?先生有机会去武汉吧,到那儿一看就知道了,我们一溜门店,卖的都是解放厂的毛线。
矢秀白把董天让到了展厅。这个展厅也是前不久布的,展厅里陈列着各种型号的毛线,还有不同式样的毛衣、毛裤、毛背心、毛围巾以及毛手套、毛袜子。橱窗里前几天刚刚进来的男女模特也都穿戴整齐。女讲解员口齿流利、语音圆润,虽说时不时地夹杂着些许燕平口音,可也足以把解放厂的生产技术、工艺流程和产品质量讲得头头是道。
董天的兴奋让所有人都兴奋起来,矢秀白的姨夫兴奋得脸色一阵阵泛红,怎么样?怎么样啊?我这当舅的没有糊弄你吧?这个厂子,这个矢秀白是不是很精明?
很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