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请问是大同煤矿吗?
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天气。
孟正律在长旺车站下了汽车,解放毛纺厂就在车站附近呢。还真是巧,他在街边一个小卖部跟前假装买东西,才站了一下子,就看见矢秀白从厂里出来了,和段解放一起,很急。
他忙拐进了一个大门,进去后才知道是一家宾馆。宾馆还不错,比县政府的招待所还有气派。服务员热情地问他住什么等次的房间。他说我不住,我在等人。服务员脸上的热情刷地褪了,说你等人就去外头等吧。他只好出来,可他在外头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又觉得不妥,万一让认识的人看见不好。一咬牙,就登记了个房间,服务员的热情自然又上来了。
在房间里,他目不转睛地隔着窗户看着大街,一闪身时,忽然看见小柜子上放着一个电话本,他一把抓起来。电话号码很少,都是三个数,他很快找到了解放毛纺厂的电话。然后他火烧火燎地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那两口子回来了。
窗户离公路很近,他连忙往后撤了一下,让窗帘把脸遮住,呼呼喘息着扫了几眼,矢秀白比原来更漂亮了,心里更加地泛起热来。这个段解放和电视上一模一样,额头有点鼓,脸色有些红,应该是一脸的青春痘,走起路来一纵一纵的。
他忙收了下眼睛,胸脯里像泼进了一壶老醋,心被杀得一缩一缩的,片刻,他才又抬眼看着他们拐了一个弯,进了那个气派的大门。
他想去向服务员借一下电话,可走了两步发现服务员正眨巴着眼睛盯着他呢,是要盯出些门道的盯着,他便扭头去了邮局。
他被指定去了一个写着2号的小房子拨电话。可他进去后把电话拿起几次又放下几次。段解放要是接了说什么?说我要找矢秀白,人家要问你是谁,找她干什么?说是客户?是亲戚?是朋友?是老乡?可这些关系人家一家人还不知道吗?
2号话厅打不打?不打出来,别人还等着打呢!
他便忙拨了过去。
喂——果然是个男人。
他的心一下子就扑到了嗓子眼里,脸也涨得不行。就像已被对方顺着电话线逮住了一样。说实话,他除去给舅舅打过几次电话外,还从没给别人打过电话呢。对方又喂了一下,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就下意识地挂了。之后,喘了好几口气,才把神定住。
2号话厅,打完了没有?别人还等着呢!工作人员不耐烦了,他不得不忙着出来。
出了邮局,风一吹,身上一凉,他才知道原来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裳。
回到房间,他就懊悔地砸了自己两拳,没出息!
他咚地跳起来,又进了邮局。
喂——这次是个女声,但不是矢秀白。
麻烦找下矢秀白。
不在。
她去哪了?帮忙找一下吧。
刚还在呢,这会儿不见了,叫段厂长行吗?
不用,不用!等一会儿再打吧。这次,本来心里有些底,但一说到段解放,还是紧张起来,但比上次好多了。
第三次又打通了,是个男人,喂?谁呀?
请问是大同煤矿吗?他拿捏着南方口音说。
不是,打错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他又打了过去。
是个女声,还不是矢秀白。
请问是大同煤矿吗?
错了。
真活该找不到矢秀白,一连几次都是那女声,最后女声没好气地说:闹鬼呢!
大同电话老串到这边来!
眼看太阳落下去了,班车没了,只能从市场上找驮二等的(拉活的自行车),可是又怕走夜路不安全,听说前不久一个人夜里坐二等出了事。要是步行着回家,恐怕要走两三个小时。他只得住在宾馆。
烙饼一样在床上翻腾了一宿,到第二天一大早,他又把电话打了过去,又是那个男人,他断定这人就是段解放。
我找刘矿长。什么刘矿长?你不是煤矿吗?错了!
看来这次是注定找不到她了。回家,怎么也得回家看看。
刚一进家,爹娘就急着问他昨晚去哪了?一见他睁,爹娘便大致明白了儿子睖的去处,忙说头天傍晚范东红来电话了,电话打到大队部的,他爹去接的,范东红劈头就问孟正律呢。他爹反应还够快,说正律出去了。问去哪了?说找同学了。又问去找哪个同学了?说他出去时没说。范东红狼声狗气地说她儿子住院了!让他快回来!如果不回来,以后就别给儿子当老子!当爷爷的问孙子到底得了什么病?儿媳妇话都没回一句,电话就摔了。整个晚上范东红来了三次电话,一次比一次火气大,一次比一次说话难听,最后一次鸡都叫头遍了,范东红摔电话时说:真他妈没教养,哪里像有爹有娘的?
他爹娘并不很生气,对儿媳妇早有了解,更知道儿子娶这媳妇的用意。实话说,老俩口从心里也是愿意让儿子娶矢秀白,可是一来二去的,矢秀白就跟他们没了关系,这个范东红第一天来孟家,他们都觉得不像孟家人,从她身上找不到和孟家接近的东西。这女人从第一次来,就不爱答理他们,当着孟正律的面和他们还说句话,不当着孟正律的面时连正眼都不看他们一下。
他娘见儿子的样子,便说:有什么事以后再说,还不赶紧回去,看看孩子到底是怎么了。孟正律知道爹娘心思,没多耽搁就又往回赶。
紧赶慢赶地赶到县里买上票,坐上车,到了医院时,天就黑定了,范东红正和她母亲一起陪着孩子输液呢。范东红说去去去!你快去吧你!我们跟你没关系,觉得哪好,就到哪去吧!一边说一边往外推他。
他也不敢多说,这次临出门,他们又闹了气。每次一说回家,范东红就总不高兴,这次一说走,范东红又说走吧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了。一想你们家,我头就大,别说你们家那大黑锅大土炕,单凭蹲在大茅坑沿儿解手,一边成群结队的苍蝇蚊子嗡嗡着,恨不得吃人半个屁股,我就腻歪得要死!孟正律,我告诉你,我不但不跟你回去,就是你自己回去,回来了也得先去澡堂里洗澡换衣服再回来!我不能让你带着你们茅坑的大粪进屋!
孟正律最烦的就是范东红说他家里。平时说几句也就算了,可这次不行,他说:
范东红你别他妈的忒臭美了,你不是农村人揍出来的,你爹也是农村人揍出来的,你爹不是,你爷也是。我问你,你爹你爷哪个是让苍蝇吃了半个屁股的?要让苍蝇吃了半个屁股,还能揍出你们一家城里人啊?这一下可把范东红惹下来了,又是姥姥又姨儿地痛骂了起来。他是趁范东红闹得厉害时,摔门出来的。
范东红的母亲告诉他说头天孩子发烧到了40度,当时烧得直抽,吃药打针输液地折腾了一宿才算退了烧。孟正律一听也自知理亏,说昨晚和同学们喝起酒来就忘了时间,说头天亮才到了家,到家听说孩子病了就赶回来了。
范东红当然不依不饶,最后在她父母劝说下,孟正律才算进了病房,但她从此对孟正律就生了怀疑。
2.我能不能跟您去牵马坠镫?
这日子过得可是越来越快了,刚进了月初,眨眼就又到了月底,刚脱了棉衣,秋衣还没怎么穿呢,就又要找衬衣了。
一九八六年秋后的那个傍晚,下班后,孟正律走得稍晚了一点。走到劳资科门口,发现里头有人正在神秘地说话,原来他们在说阎宗品呢,说阎宗品要走了,要到安宁市政府当副市长去了。
怎么一点都没听说呢?他把耳朵又支棱了两下,没错,说的就是阎宗品,说他高升了,一跃升为安宁市副市长了。这个阎宗品是厂里管业务的副厂长,“文革”
前的大学生,但又比那拨学生年轻,上学时功课极好,曾经跳过三次年级,最后赶上了“文革”前的末班大学,业务相当精干,在同行业中水平最最过硬。孟正律跟着科长给他汇报过工作,他听汇报时一丝不苟,提问题又严谨又尖锐。这位阎厂长走了谁管技术?是不是技术科长要上去?科长上去好哇,科长上去了,自己也就能往上拱一拱了。想着,不免有些兴奋,阎宗品还没走,窗口上映着他的身影呢,像在写什么。孟正律心里好生羡慕,凭感觉,阎宗品应该是欣赏他的,可惜没有接触机会。他一边走着,一边看着窗口那个身影,没几步,脑子咔嚓一下就像开了个天窗。
他又跑到值班室证实了消息,值班员说:阎副厂长是要走了,一两天的事了,现在不是讲究知识化、年轻化吗?
孟正律也是大学生啊,也有知识,有学历,也年轻,也是第一生产力啊!
在他带着一份简历和一头一身的精神气儿到了阎宗品办公室时,阎宗品正在收拾东西呢。
阎厂长,恕我冒昧地打扰您,我叫孟正律,厂技术科的。
阎宗品上下打量他一下,说:哦?技术科的?
是啊,上次技改会上发言的是我。您还记得吗?
阎宗品点点头说:有些印象。你有事?
是,我有点思想活动想向您汇报。
什么事?向我汇报?
他忙又坦诚又大方地说:我听说您要去市政府了?说着停顿一下,见阎宗品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便知道是默认了,心里一踏实,又说:阎厂长,我能不能跟随您去,去牵马坠镫?
阎宗品看着他,还不说什么。
以前没这么近距离接触过,近处一看,这领导虽然已四十出头,但看上去还很有朝气,宽额头、大眼睛,虽说有点赘嘟脸,一双黑眼睛也略微沉陷,但总体还算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此时那一双眼睛认真地盯着他,这眼睛一凹陷就显得更加地黑亮而威严,这让他有点发毛。他不停地鼓励着自己,说下去,一定要说下去。说了就有两种可能,不说,只能在这小破厂子窝下去了。
他把简历和一份材料双手捧上说:阎厂长,这是我的简历和我刚起草的两份调研报告,请您指教。
阎宗品接过简历和报告,快速地看了一遍,然后抬头看着他。他已经看出他对简历和材料应该是满意的,他就迎着他的眼睛又诚恳地说:跟您去了,我准能胜任工作,就是当时不能胜任,经过努力,也会很快胜任。
阎宗品脸上的表情好像有些松动,他抿口茶,指着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他坐了。
你怎么想起要跟我去?
跟您去,第一,能继续在您领导下工作,能学习,能长知识。第二,市政府的天地宽广,会有更多更好的锻炼机会。
阎宗品说:我还没去,还不知道那边的情况,去了再说吧。
孟正律是在阎宗品到市政府三个月后办的调动手续。和他一起调进的还有几个人,说是都能写材料,目前市政府缺少材料匠,其中孟正律的学历最高,被分到了工业科。
报到那天,人事科长客气地接待了他,最后说让他做做准备,过几天来上班。
可他只歇了一天就上班了。他自己有自己的小九九,已经三十出头的人了,必须抓紧时间,行政单位进步的标志就是提职,提职的前提是时间和政绩,他得早下手,早积累。
科长翁联合,四十来岁,“文革”期间保送的大专生,不嗜言语,一双眼睛像长期睡不醒的样子,孟正律一口一个科长地叫着拉近乎,但他只不动声色地说了几句话,说最近处里特忙,把目前工作每人都分担一点吧。就把一份领导讲话给了孟正律。
孟正律问科长是哪位领导的讲话?翁联合说主管市长。说着给了他一份参考材料。
哎呀,吓死了,原来市里要开体改工作会议,让他写的是管工业的黄副市长的讲话,给的参考材料只有省里开相关会议时主管副省长的一份讲话,最要紧的,交稿时间,仅三天!
浑身的血一下都灌到了头上,要不是脸皮和头皮包着,那血,早就喷出去了。
他相信当时的样子,一定是他一辈子最尴尬最难看的样子。回到桌前,他把眼睛看着讲话,可是上面的字他一个都没看清。
屋里很静,对桌小邓吭吭地咳了两声,故意压抑又压不住的一种声音,让他感到给他分派这任务小邓知道。又用余光扫了一下科长,科长正深沉自然地写什么,很专注。
他便也深沉自然起来,得赶紧写,还一定要写好——他知道这个讲话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把十来页的副省长讲话看了一遍,但如生吞活剥,什么印象都没有;又看了第二遍,印象几乎还是零;到第三遍时,才似乎记住了一些诸如兼并、破产、股份制、现代企业制度等词汇。这些词汇对他来说似曾相见、似懂非懂。副市长这个职位对他来说太陌生太遥远了,除去阎宗品这个副市长,其他副市长,他见都没见过——在一点感知都没有的情况下,给他分派这样的任务,不明摆着赶鸭子上架么?但他明白,他这次,能上得上,不能上也得上。
他火烧火燎地给范东红打了个电话,说有紧急任务不回家吃饭,也有可能不回家住。没容范东红回话,他就挂了。
接下来,搜肠刮肚地写了多少个开头,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一本稿纸已经让他揉完了。可稿纸上的文字,除去摘抄的副省长讲话内容,其余的,几乎没有。
翁科长给他交代任务时,说让把副省长的讲话作参考,可再怎么,参考也是参考,也不能把人家讲话整个都照搬过来。可他脑子里一点这方面的存量都没有。
必须得再找些参考材料。他把眼睛四下里一搜寻,突然发现对桌文件筐里有一摞文件,噌一下就蹿了过去。这些东西应该有用,都是新的。但他哗哗地如获至宝地翻了一遍,都是信息。一二百字,至多不过三五百字,一点问题都不能解决。
他又看看小邓的办公桌,总共三只抽屉,一只锁着,两只开着的除去放着两本稿纸和几本行政守则之类的书,其余什么都没有。科长倒是个五屉桌,可两个开着的都是一些杂物,科长是写大材料的,写就的大材料应该有,可一份都没在外面放着。看来,有意识封锁呢,人家准备拿他一把呀。
3.扶不起来的阿斗?
看看表,已经凌晨四点钟,他揉揉发涩的眼睛,又哗哗地翻报纸,可是报纸上的东西都是些生产进度、技术创新消息。翻了一遍,只了解了些泛泛的情况,哪儿搞了兼并和破产,哪儿搞了股份制改造等等。
自己是向阎市长做过保证的,说保证能胜任工作的。他心里像被揉进了一粒粒的铁沙子——你不是聪明吗?你不是有高学历吗?翁联合不过是个“文革”前保送的大专生,小邓不过是个中专生,你这个大学本科生是人家领导让来充实工业科力量的,是来让你扛大材料来的。你怎么?怎么连句完整的句子都出不来呀?
他狠劲地抽了自己个嘴巴,半张脸呼呼地冒起火来。
天蒙蒙亮时,他无奈地趴在了桌子上。
楼下传来说话声时,他才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慌忙收拾桌子上的纸团,又胡乱地洗了把脸,理了理头发,提起水壶往楼下走去。正好碰见小邓上楼。
小孟,你真早!小邓说。
我也刚到。他说。
打水回来,小邓就去信息处开会了。屋里又剩下他一人。
怎么办?问翁联合?不行,他若想帮忙,他早就帮着列出提纲,也会提供一些别的材料。看来,他是等着看笑话呢。刚才小邓接了他电话,电话声音很大,翁联合说有事不到办公室了,处里的事情你就看着处理吧。小邓说科长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人家家里有事,人家来不了怎么帮你?反正再有两天就得交稿,你能写出来,你应该,大学本科生么!你若写不出来,看你个大学本科生,如何下台?
问小邓?不行,写信息的根本写不了讲话。
问一块儿调来的同事?不行,几个人他都见过,他们更不行。
问阎市长。念头一出来,他又恨不得再打自己一个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