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解放心头的火其实早就泄完了。再说,从一开始,他就清楚。只是矢秀白敢作敢为的样子让他上火。这玉仙是来证明矢秀白清白的,这女人还真有良心。平时,他还没怎么注意过她,只说是个黄皮的庄稼娘们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模有样了?
玉仙见段解放看着她,就说:你要不信,咱俩就赌誓。
段解放觉得有些好笑,不由得嘴角往上翘了一下。
你,敢不敢赌?我敢,我敢拿我孩子和我娘跟你赌,你敢么?你敢拿你爹赌么?
看着玉仙红眼僵腮的样子,段解放才郑重起来,说:玉仙,看你急赤白脸的,我不说了行吗?
玉仙说:什么叫不说了行吗?你光不说不行,你还得承认矢秀白真的没那事,绝对没那事。
段解放说:玉仙,哦,我就叫你玉仙吧,听说你岁数还不大呢。
玉仙说:我和秀白同岁。说完又接着问:你说吧,你敢还是不敢?
段解放还看着玉仙,心想,这女人生活苦了就是显得老。他原以为她比矢秀白要大三四岁呢,没想到她俩同岁。
见玉仙还不放过他,就说:算了,算了,就别赌誓了,以后我不说了,她也没那事,行了吧?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孟正律要毕业,原则上回生源所在地工作。
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他以为上了大学就会变成大都市人。没想到还得回燕平那个小县城,那小县城,不过是个大村子。
反复打听后,他终于得知学校有几个留校名额,他马上就去找班主任田老师。
你留什么校?留下来不是还要两地生活吗?田老师说。
他看看田老师,低下头。
田老师又重复一遍。
他还是低着头,像个小男生。
田老师就猜着事情变化了,田老师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矢秀白送的毛衣毛裤他整整穿了两个冬天了,每次一穿,他都能念记起矢秀白和孟正律,再说孟正律还时不时地给他表达着其他的意思呢。他说:怎么回事?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孟正律一咬牙,拿出了一张《安宁日报》:您没看见,她已经上了报纸和电视了啊?她,已经结婚了,是个大款。
田老师瞪大眼睛看了一遍,说:她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她?
老师,我想请您帮我办办留城的事,我不想回燕平了。
依你的成绩应该有希望,可还得有其他条件。
老师,麻烦您帮帮我,我和学校领导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帮你打听一下吧。
他走时,又给老师放下了几斤纯毛线,还是矢秀白那天在县招待所出来时给他的。
第二天,田老师就告诉他说还有别的办法,城里如果有对象,也可以要求照顾,有的同学已经以这条件提出申请了。
老天也真算是作美,那天太阳很亮,照得人额头和鼻尖上直冒油。他眯着眼睛一进车站,立时又和往常一样地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因为他戴着白地红字的大学校徽呢。在这个阶段,无论在哪里,人们只要一看见戴着校徽的学生就羡慕,一看见校徽是大学的更别提多么刮目相看了。
在众多目光中,他捕捉到了一个姑娘的目光,那束目光无疑是热切大胆的。姑娘肯定是城里人,二十四五岁,圆眼睛,中等肤色,不俊也不丑。
他一激灵,就凑上去,说:你也坐车?姑娘说不坐,从这儿路过。他说哦?你不是工学院的学生?姑娘又看一眼他的校徽,脸一红,说我可不是,我要是了,还不把我爸妈高兴死?他说我看着你分明就像呢!她说怎么会呢?他说你身上透着一种聪慧和文明呢。
你来我去地说了几句,他便要了姑娘地址,姑娘给他说地址时,兴奋得声音都在发飘。他自然也给姑娘留了学校的班级和宿舍房间号,最后他说如果不嫌弃,交个朋友吧。
7.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他知道姑娘会找他,但他没想到他从家里回来一下车,姑娘正等着他呢。
姑娘说:你回来了?
虽然知道姑娘在等他,但他还是说:你又在这儿?
她说嗯。
他说你又在这儿路过呢?
她嫣然一笑,说:这么两天时间,回来回去的,也够紧张呢。
他说:是。
姑娘还真是够大方,说她叫范东红,本市的。说她对大学生很佩服,说大学生是社会骄子,是先进生产力,是科学的主力军。
他心说你个姑娘好会拍呢,但他还是先自谦了一番。
她说:谦虚过度,是骄傲啊。
他就笑了,她也笑了。他从她笑声里听到了一种浪,从她眼里还看到了一股扼不住的小火苗,虽然他自己心里的火苗也早噌噌地往上蹿呢,但他还是压着没让蹿到外边来,他得让她先把火苗蹿出来。
第二天晚饭后,他和同学从食堂出来,果然就看见那个范东红来了。他迂回到范东红后边,说:喂?你找谁?她说:你说呢?他说:那,你先出门往左拐,我一会儿就到。
他和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说了许多话,说天气说街道说同学说家庭说社会,说到不散不行时都还想说呢。最后,他看着她的手,问:你为什么没戴手套,天这么凉?她说忘戴了。他坏笑着说是不是来的时候很着急?她就把头一歪说你真坏!他就把她小手握在了他的大手里,紧接着,就要把她拥到怀里。随着他这一拥范东红就膨胀起来,膨胀着往他身上贴,孟正律一把就把她使劲搂住了,她就像个婴儿一样蜷进他怀里。两人也不说话,只让手让臂膀和脸蛋和嘴唇舌头代言。——他没想到,在城里找个姑娘竟然这么简单。
眼看到了凌晨时分,他看看漆黑的天空说我送你回家。说着推过她的自行车要驮着她走。她说你回来时怎么办?十来站地呢,已经没有公交车了呀。他说没事啊,我跑步回来,正好练习长跑呢。
这把范东红感动得涕泪横流。
那晚他真的跑步回的学校。再下来,他就把她领到了田老师那里,说老师,她叫范东红,她对我很好,她家里人也对我很好,同意我俩结婚,都是实心实意的。
田老师一看两人的情形,也相信。田老师就去帮助孟正律要求留校指标去了。
然后孟正律又去找相关领导进行了必要的联络和铺垫。
指标很快下来了,孟正律留在了本市前进机械厂工作,成为厂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学生之一。
接下来,他们便办了很有城市味道的婚礼,孟正律终于在城里的瓦砾下找了块土,扎下了根。
范东红在第二年就给孟正律生了个典型的城市男孩。
不过,孟正律毕竟是外来的种子,他在城市的土壤里扎了个小根儿,顶出了个小叶片,可他的根儿上、叶片上还毕竟带着他以往的元素呢。而人家范东红早在城里扎了两代根儿、长了两代枝叶和果实了。时间一长,两颗种子必然要有冲突。
孟正律越来越觉察到范东红的虚荣易变,范东红真正喜欢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胸前戴的牌牌。开始还顾点面子,指责他坏毛病时说得还婉转轻巧,可在他总也不能被改造时,就不耐烦了。
这农村来的就是农村来的,你就是剥下一百层皮,那骨头还是那一副土架子。
你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有点修养行不行啊?就说你吃饭咂巴嘴吧,你在电影杂志上就没看见过呀?那是坏毛病,坏毛病!你知道吗你?还有,洗脸,你干吗非要噗噗地吹水泡啊?你把水吹得到处都是,又脏又不雅观!哎呀,看看看!肯定又没洗脚,你闻闻这满屋子的臭脚丫子味儿!就你这样的,要让你出了国,人家指不定怎么笑话你呢……孟正律开始不理睬她,嘟囔急了,便狠狠地呛她几句,也渐渐带上了农村耪地时的口头语:狗日的!你真他妈的小市民,知道什么是修养,什么是雅观吗?一个年轻人,嘴碎得跟个松×赖脸的老太婆似的,你还知道什么是修养?你成天一身大红大绿穿在一起,听说过么?红配绿,像狗屁!你都狗屁了,还谈什么雅观?
范东红哆嗦着手指着孟正律说:你妈的个×的土包子!姑奶奶把你留在了城里,你倒有脸挖苦起姑奶奶来了,你?你给我滚蛋!滚蛋!
他拿件衣裳就往外走,一气儿就在厂里住了几天,最终还是范东红的女同学带着丈夫来家串门,范东红才把他叫回来的。
女同学双方家都是城里,男的是个大厂工人,女同学也是个直性子,一见面就说:东红啊,找个家在农村的大学生,真不错,省得和公婆在一起老有麻烦。
范东红说:哎哟,你可别说,人家可不是农村的,人家爹妈也都在县城工作,还是小知呢。人家说了,退休后也要搬到城里呢。见同学一时语塞,又说:我也早就盼着他们来,来了也替我管管孩子,我那儿子天天闹着要找爷爷奶奶呢。
这他妈的范东红!瞎话溜精,阴一套阳一套,怎么嘴里就没一句实话呢?
事情就是这么有意思,在农村人眼里,孟正律成了城里人,可在城里人眼里照样还是农村人。不过,孟正律能够自我调理。哼!你说我是农村人不假,可正说明我优秀呢,那么多农村人怎么单单我考出来了?你说你们城里的好,你怎么考不上大学呢?厂里那些城里人,不也是看着我这农村小子做的图纸干活么?
每到这时,他便蓦地想起矢秀白,想起和矢秀白的通心通意、如胶似漆。这一想,心里便隐隐作疼,眼睛也便潮湿起来,忽然觉得和矢秀白那么亲,那么好,好像矢秀白才是他的亲人,才是他的媳妇,他的亲媳妇、真媳妇!和范东红在一起,不过是在应景儿。
哎呀,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