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但她发现他们的的确确只是说话,连手都没拉一下,甚至连挨都没挨。这个白妮子,许森林没成为她的丈夫,却成了她的财神,让她挣了那么多钱,有了那么高地位。矢秀青偷着把线弄回村,也偷着卖过线,的确不对。可是矢秀青都后悔得扇了自己耳光了,也已经下决心弥补呢。可做妹妹的就愣是轰了出来,连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都不给呀!为了柳编,矢秀青吃的什么苦,受的什么罪呀。小时候娘常教她们笨鸟先飞。矢秀青这些日子天天当笨鸟,天天累得腰疼腿酸,就是因为劳累过度,闹得常常例假不断!即使这样,眼下手里还砸着四千只小柳盘呢,这几千只小柳盘都快愁死人了。
你个死妮子!你已经嫁给了人家段解放,你干吗还缠着人家孟正律啊?你可真行啊,你是乡里的占着,城里的也占着啊。你个死妮子啊!
矢秀青还是头一次到矢秀白的办公室。
屋子宽敞亮堂,不是一般的宽敞和亮堂,老板桌大得跟个小土炕似的,四围一圈阔绰的棕色真皮沙发,迎门几盆名贵花草。矢秀白坐在老板桌前的转椅上,窗外的阳光斜射过来,把她人照得光芒四射,白的更亮,棕的又镀上了一层金,粉的也更加地鲜艳,身后一个豪华衣架上板板正正地架着她浅灰色毛料风衣,风衣领子上搭着一条乳白色纱巾,纱巾和风衣角被微风吹得一扬一扬的。
姐,你来了?吃饭了么?
秀青没说话,径直坐在沙发上,脖子梗着,两手摁着大腿,像刚干了重体力活儿。
姐,你先喝口水。
我不喝水,我要吃饭。
姐你怎么了?有话慢慢说。
我只问你,我还是不是你亲姐?
谁说不是?
你要承认我是你的亲姐,就让我回厂子。
柳编厂不是挺好么?
我不干了,干柳编吃不上饭,我得回厂子。
你不是……别说别的,你琢磨琢磨,我明天听你个准话!要是不行,别嫌我不客气!
在段解放把一万块钱送来时,矢秀青把钱一摔说:哄小孩子呢?
段解放说:姐,你先消消气,秀白说厂子里最近投资多,下来钱宽裕了再多花!
矢秀青看着段解放不说话,只发出一串怪怪的笑声。
段解放,你也这么对待我?看我可怜是吧?可我看着你更可怜!
段解放瞪眼看着秀青,知道秀青是想挑拨关系,便说:你们的事我不管,你妹让我给你送钱,我就来了,别的事我都不知道。我还有事呢。
秀青把两条胳膊一拦住他,又怪笑两声,才拿手指戳着他下巴说:段解放,奓你听着,起初建摊儿卖命时有矢秀青,现如今厂子红火了,挣钱了,一脚就把矢秀青踢开了,这是人干的事么?
段解放知道矢秀青只要一开腔,就一时收不住口,就说姐,有话下来再说吧,我还得去县里办事呢。说着就戴头盔。
矢秀青把腰一叉说:解放,在你们跟前,我说句话还不如放个屁呢,你忙就忙去吧,可多忙也别忘了问问我那妹妹你那媳妇,问问她四月初九头晌儿在县招待所117号房间里和谁干什么来着……段解放隔着头盔玻璃愣愣地看着矢秀青,矢秀青却把他一推说:忙去吧,我也忙呢。
段解放骑上摩托车往外走着,耳朵里一直响着矢秀青的怪笑,他知道矢秀青说的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个人肯定跟他有关系,而且肯定是男男女女的事情,可她说的又是谁呢?结婚这些日子来他倒没发现矢秀白在男女事上有什么事呢,可矢秀青说的又这么有鼻子有眼的。
摩托车开得很慢,他把矢秀白接触的男人一个个想了个遍。村里的男人只有一个蔡小忠来往最多,但肯定没有。长旺男人来往的不少,也应该没有。离最近的宋多子更不可能。北京的许森林全力帮她,但关系是沈家牵的,沈家的大人孩子对她都好,哪个关系都足能帮忙,再说单凭帮忙后一次次的答谢,也说明没有。可能性最大的是孟正律,他俩的事矢秀白说过,他也打听过,是孟正律考上大学看不上她了,她也不赖着他。矢秀白天生又要强又自恃。说实话,他倒不在乎,自个在找她之前也谈过,这个岁数了,谁没谈过对象呢。他一边想着,一边来到县招待所。他把摩托一戳,就往里走。
同志干什么?
开房间。
要证件或者是介绍信。
要是没有呢?
没有不能开。
矢秀青纯粹在胡说八道。这是什么地方?是县委县政府开会接待各级领导的地方,那是随便一个人能开房间的地方么?
往家走着,段解放心里忽地又莫名其妙地烦起来,这个矢秀青,有什么过不去的?给亲妹妹扎刀子?还那么有头有脸有鼻子有眼的?可是转念一想,这么大人了,也是亲姐妹,要是没点什么,何必那么不依不饶的?哎呀,这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得敲打敲打。
正好矢秀白从车间出来了,他一边戳摩托车,一边一脸漫不经心地说:哎?有个事问问你,你什么时候去县招待所了?
她打个睁:县招待所?问这干吗?
睖问问不行啊?
不是不行,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问呐?
正这时玉仙来叫矢秀白说有人找你呢。矢秀白问什么事,玉仙说两女工闹意见,要让你评评理。矢秀白说不是让你处理一下么?玉仙说她们不听我,要不,你就去一下说说吧。矢秀白有些不高兴,有些女工实在是小心眼儿,就沉了脸把他放下走了。
看着她们远去的后影,他心里不由得一暗淡,我干吗?我干吗不直接问呢?
矢秀白再回来时脸上的不快还带着呢。段解放看看她脸,自己脸也更难看了,他说:四月初九上午,你是不是去了燕平县政府招待所了?
她仰头一想,四月初九,正是燕平大集,那天她去开个体工商会,孟正律也是那天来的,就说:去了。
他牙缝里挤出一个又冷又怪的笑:和谁去了?
她的脸也阴沉下来:和谁,怎么了?
他的阴沉中加了气愤:我问你和谁?!
她看着他,思量着他气愤的来历。
见她不说话,他那气愤就变成了愤怒:和谁?!我问你和谁?!声音一出来,震得窗户嗡嗡直响。
她用了足以和他抗衡的声音,说:和孟正律!孟正律!!
第一个“孟正律”说出来,他脸上的青春痘就红了,第二个一出来,那痘就紫涨了起来,他哆嗦着厚嘴唇,叉开小蒲扇一样的大手,啪地打在她脸上。
6.跟我好还是跟他好?
段解放是三天后才回家的。在外头,他喝了酒,跳了舞,和小姐进了房间,三天头上,是矢秀白带着四千块钱赎金把他赎出来的。
早晨,派出所刚上班,矢秀白就来办了手续。
在她脸上对警察的恭维和客气还没有完全消失时,段解放就已经甩着大步出了大门。她刚跟到门口,他早就又上了出租车。那时燕平县刚兴出租车。她看着出租车朝远处跑去,心头突突地跳了几下,也挥手上了一辆出租车。
她先进了车间。车间机器隆隆响着,女工们穿戴的都是标准的工服。农家姑娘可塑性还真是强,才几天时间,从技术到思维到神态就已然相当成熟了。有的全神贯注地盯着机器,有的朝她礼貌地点头打招呼。
没有段解放,车间里没有,办公室里没有,休息室里也没有。
她一点点地往下压着火气。眼下,她已经把自己调整过来了。她还得过日子,还得要这个家。她已经后悔当初把孟正律领到招待所开了房间,开了房间虽然没做什么,可是单就这种方式就不对,毕竟是男女有别。唉,男人看起来强壮,其实有时很脆弱;女人看起来脆弱,其实常常很坚强。
最后她是在一间闲屋里找到他的,可他不给她说话的余地,他扭身就往外走,还是跟她拉开一段距离,那段距离让她的话不足以能送到他的耳朵里,而她要说的话又不能声音太大,不能让外人听见。她就跟着他走。他先她几步进了屋,而进屋就又开了电视。
她坐在他旁边,摆出了想说话的架势。
他的眼珠如果朝她轮一下,也算是个回应。可他不,就像身边没人一样地盯着电视。
到了睡觉时分,他又先睡下了。
她到底还是拉开了他的被筒,但他看看她,朝她冷笑一声,然后和她做了。做得很快很疯很不顾一切。她调动着自己,和他配合着,努力着。整个过程,付出了极大耐力,有如当年顶替大兰子偷棉花——当年的忍耐是为了逃脱,现在的忍耐也是为了逃脱。
可是在她终于忍耐完后,他突然捧住她脸、盯着她眼、热烘烘的粗气扑着她脸,说:跟我好,还是跟他好?
轰隆!她浑身的血,一下都倒到了头上,她清澈的眼睛,锥子一样盯着他眼。
他依然喘着粗气看着她,这女人许久没有这种眼神了。说实在的,他有时还真有点憷她,憷的,就是这眼神。憷?我干吗非憷你!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他又呼哧呼哧喘了两下,身上残存的冲动还在给他壮胆,他就斜躺下身子,乜斜着眼睛,又说:跟他好,还是跟……啪!一个耳光把他下半句话打了回去。
玉仙把段解放拽到她的会计室,是第二天清晨。玉仙说:那天秀白他们去招待所我跟着来着,他们在招待所说话时,我去商店买账本去了。我虽说没一直跟着,可我也能证明他们是正常说话,什么事都没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