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旺市场上纷乱的进货渠道,让段解放压根对矢秀白和光明厂的关系就没有多想。谁不知道长旺许多关系都是七拐八联来的,他还觉得矢秀白和光明厂的关系够正常呢,有沈兵兵三天两头风三火四地掺和着,再加上许森林也稳重大气,许夫人对矢秀白也和气亲热。不过,许森林第一次见段解放时,心里倒是本能地酸了一下。
他只瞄了一眼段解放那冒着紫气的青春痘和强壮的肢体,心里咯噔一下,就说你们等一等,我有点事先处理一下。说完,就去了个没人的地方。
你说这矢秀白看上他哪了?厚厚的嘴唇,满脸的紫泡,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粗糙之人,更是个生猛之人!这矢秀白啊,已经不是原来的矢秀白了,有人疼,有人管了。厂里在清理赊销,原来的赊销户已经减了大半。但他这念头刚一冒上来,他就觉出自己有点小家子气,有点不仗义、不君子,心里忽地又想起矢秀白那年对许家的好处来。
在他又回到屋里时,段解放正张着大嘴打哈欠呢。他说你叫段解放?段解放忙一振作说是,我叫段解放。他说你和小矢在一起,也真是强强联合,以后势必有大发展。段解放说再怎么强,怎么发展,关键还是你帮大忙。许森林说凡是我能帮上的,只管说话。
矢秀白忙调侃地说:是啊,我们这不是又找回来请你帮忙了?我们本来要走了,谁知道人家解放一眼瞄见你们仓库里的宝贝了。
许森林问是哪个仓库?
段解放说就是放废旧织机的那个。
许森林一下就明白了,说是东北角那个仓库吗?
段解放忙说:是啊是啊,厂长,你们厂里要是没什么用项的话,就处理给我们算了。
许森林笑笑说:我问问情况。一边拿起电话,一边想这段解放还真是有点小聪明。这点织机,这么多乡镇企业厂长经理谁都没发现,唯有他。
段解放看看矢秀白,有些得意。
矢秀白也很高兴,也愿意让段解放在许森林面前表现出点能耐来。
许森林放下电话冲着段解放就说:好哇小段!光明厂的东西,你比我这个厂长还清楚哇!说好了,你们还去那个地方,一会儿那儿的主任就去给你们办手续。
他们押着2000台织机一进长旺大街,立时又惊出了半村子人。
许多人一下就又想起段解放上次押着一大车医疗器械进村的情景,可是这次和上次又不一样,上次是弄回货来四下里找销路,这次不同,长旺已经有好些户有织机了,都是这种半人工的横机,这种机子出的织品,一上市就供不应求,因为这时长旺市场已经扩展好几倍了,山南海北的客商越集越多,需求量越来越大,长旺的家家户户都织衣,每家每户最少一台,最多的好几台呢。
他们以每台200元进的2000台机器,不到一天时间就以每台1200元卖完了。
他们用赚来的钱,加上原来的资金,上了一整套毛纺流水线——建起了“解放毛纺厂”,集毛纺毛织于一体。人们说这个名字起得有学问啊,既表明了个人意志,又体现了国家实事求是、解放思想的大方向。
正式建厂之前,他们去了一趟津西建业毛纺集团,陈振国领着他们把集团的车间和运营环节都进行了详细参观,回来时带了一箱资料。
日夜苦战马不停蹄地干了四个多月,厂子就竣工了。
准备开业典礼时,本来只想请长旺镇的党委书记和镇长,然后再请一下县乡镇企业局局长就行了,可是乡镇企业局局长考虑得比较多,把情况向主管乡镇企业的魏副县长作了汇报,说这个“解放毛纺厂”有个特殊性,他们规模大、设备新、管理上又科学,再说,企业的女主人也是政协委员,眼下政协委员挺吃香,还沾着海外关系呢。
魏副县长就连忙报告了县长。
县长问什么海外关系?
副县长一挠脑袋说要不怎么说不好讲呢。
县长看看副县长就以为又是个攀亲的。
副县长忙说:县长,有些人的确是眼窝浅,运动当中谁都躲着海外关系,真有的也不敢承认,眼下运动过了,眼见的海外关系吃香了,就开始瞎攀扯着找海外关系。这家情况可不同于一般,这家不光不是个攀的,这家的海外关系还是铁定的。
县长就让副县长说具体情况。
副县长说她爷爷是她太奶当年从外地带来的,来时才两岁,她爷爷长得整个一个外国人模样,只是没人清楚这外国模样到底是怎么来的,她太奶只字不提,也没人能问出究竟,人们只是一些猜测,有的说是她爷爷的母亲跟人去澳大利亚做过生意;有的说她太奶和当年八国联军一个军官交往过,是这军官偷偷撒下的孽种;还有的说是传教士留下的后人。
县长立时紧了脸,说要这样可不能提人家有海外关系。
副县长又说没说过,谁都没说过。不过这个矢秀白的相貌长得还真是特别,活脱脱一个混血儿。唉,无论如何吧,这里肯定有一个瞒了多年的离奇故事。
县长又问这企业的发展怎样?
副县长说来头不错,段解放本来就是个干将,再娶了这个媳妇,算是如虎添翼了。
县长说要那样,咱们都去,支持支持嘛。
这时正好是个开花的季节,大街上有好几种树开得花花绿绿、香气四溢。
开业典礼那天,不但县长、副县长到了,政协、人大的领导也到了,知名企业的也到场致贺,电台电视台报社的记者来了一群,还有好些亲戚朋友前来祝贺,到场的小轿车都停了一片。副县长主持仪式,县长讲话,县级领导剪彩,矢秀白和段解放表了态,最后一项是释放气球。那天风力很大,气球飞得很高、很远。记者们先跟着领导采访,然后就跟着矢秀白和段解放采访,最后又找了几个工人,让他们说感受,到解放厂后,挣了多少钱,家庭生活有了多大的改善,还有在思想上、眼界上、技术上有什么收获。
4.夫妇,他们是夫妇
生活本身就像转圈子,兜过来兜过去的,一会儿远在天边,一会儿又近在眼前。
前一阵两人还是你死我活的敌人,眼下两人就又成了心腹。给矢秀白做现金会计,玉仙没有推让,她觉得自己真的能做,还真的能做好。
这个现金会计,矢秀白已经选了多日了。这个人,账理不精不行,人性不好也不行,和老板间的关系不好更不行。虽然玉仙和她的关系说起来不好,还不是一般的不好,但俩人都知道,她们彼此间有共同的东西,而且彼此从心里都想处好。
玉仙家是中医世家,玉仙自小灵秀,爷爷很喜欢这个孙女,然而历来人们的家传技能都是传男不传女,可当爷爷的又不想太难为孙女,后来就打了个折扣,教会了孙女一手漂亮的算盘,然后还教会了孙女理账。她爷爷去世后,她爹倒是不想遵循什么传男不传女的古训,可是在他给女儿传授中医术刚开始不久,没想到得了急性肺炎死了。这一来,玉仙对医术才有个初步的了解,对财会倒是比较通达。
到了解放毛纺厂,玉仙一上手就显出了优势。
段解放和矢秀白都很高兴,段解放说把她请来当会计,还真是请对了。
玉仙还挺勤快,不光把账目弄得清楚,还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净利索,后来为了方便,她娘就让她搬到厂里去了,省得来回跑耽误时间。她娘也不算太老,最近身体也壮实了起来,她娘说孩子和家你都别管,单给人家把账目管好就行了。自从搬到厂里住后,常常和女工们在一起,关系处得都不错,她也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常帮女工们剪头发、织毛活,锁裤腿角儿什么的。女工们都很喜欢她。
可是有几天,秀白看着玉仙像有什么心事,就主动问她怎么了。秀白知道,玉仙虽然对她也感激,也实在,可在她面前还总是不太放松。
见秀白问,玉仙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原来,玉仙收到了男人牛庆柱的信,说有个去新加坡做工的机会,去三年,可以挣十几万块钱。他说十几万啊,十几万就够花一辈子了!玉仙不愿让去,可牛庆柱非去不可。说他做零工的这个厂子也在清理人员呢。玉仙又说让他回家,可他根本听不进去。玉仙知道,他还是放不下架子,就说那国外什么样,谁都没去过,有个什么事连个帮忙的都没有。牛庆柱说一块儿去的人可以互相帮助。
矢秀白看玉仙泪眼汪汪的,就说:你让他也到解放厂来,搞搞机器维修,比城里也不少挣,一家子还在一块儿呢。玉仙没好气地说:不管他!不管他的闲事!其实,她心里最明白,她那男人肯定不来,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儿。
又过了几天,玉仙就收到了牛庆柱一封电报:我已随团赴新。
玉仙拿着电报哭了好几天。秀白说走也走了,哭有什么用?以后有困难,尽管说话。
之后,玉仙虽然没有朝秀白说过话,但秀白还是常常帮她解决些实际困难,比方取暖的冬煤,种地的种子化肥和柴油。
村里人见矢秀白对玉仙那么好,又有几个姑娘找她想到厂里来做工,矢秀白答应了。后来又有别的几个姑娘小伙子也要来,矢秀白又答应了。但在其中的两个团员要走时,却被当了村支书的怀子拦住了。
怀子板着脸,说:团员,是党组织的基础力量,一个团员,凡事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能只图个人和眼前的利益……一个心直口快的团员没等他说完,就把他截住了:支书,你说得都对,我们也知道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图个人和眼前利益,可我眼前就需要利益,我没钱盖房子,没钱娶媳妇,我再不盖房子、再不娶媳妇,我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我!
见支书被噎得直瞪眼,另一个又说:支书,别急,我俩先去一阵,看看怎么样,回来向你汇报!说完,两人撒腿跑了。
这是个星期日晚上,孟正律一个家是城里的同学一进宿舍就说:孟正律,安宁新闻上有你们燕平县的消息,好家伙,燕平长旺的乡镇企业,可真了得?
孟正律说:是啊,燕平长旺的个体企业气魄着呢,有的比国有大企业还气魄。
不光企业气魄,人还气魄呢。我看那个叫什么白的女企业家那风度比国有大企业厂长一点不逊色啊,对了,怎么看着像个外国人呢?
孟正律一惊,忙问是今晚新闻吗?
同学说是。
孟正律第二天早晨就去看了早间的新闻重播。
女主持人煽情地说全省乡镇企业又有新突破,列举了几个县乡镇企业的发展现状,然后重点报道燕平县,画面呈现出一位市级领导和一男一女握手和谈话。女人长得深眼窝、高鼻子、棕头发、棕眼睛,像个外国人,男人穿着西装,粗粗壮壮、神采飞扬。
孟正律一下就傻了,矢秀白,绝对是矢秀白!男人是谁?谁能和她一起接受市领导接见?谁能和她站得那么近?之后,是企业车间的几个画面。再之后,是主持人说县领导向他们夫妇表示祝贺,并鼓励他们夫妇继续努力,比翼齐飞,争取更大成就!
夫妇!他们是夫妇!
矢秀白结婚了,已为人妇,还要为人母呢!孟正律这才感受到彻底地失去矢秀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在两个月前他见到了堤外村一个熟人,那人还提到了矢秀白,还问他捎东西捎信儿吗?他说不捎,说自己放假就回去了。看来她结婚应该在两个月之内。
他急着翻出前段的课程表,那个阶段功课一般,他又急忙翻看日记。那段日记每天都有,他只扫了一遍,就有点翻然醒悟。这一段,无疑是疏远她了,日记里基本没什么她的内容,而且自己着眼的都是些城市见闻。写上街,写滑冰,写看电影,写去公园,写歌咏比赛和体育运动会等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真的错了,这样疏远她她还不有了感觉,有了感觉还不自动退出婚约?她是一个多么敏感又多么要自尊的人啊!
可是,可是退出婚约……也得……也得打声招呼啊!那个西装革履的丈夫是谁?市领导说了,说让他们“夫妇”“比翼齐飞,争取更大成就!”“比翼齐飞”是什么?“争取更大成就”又是什么?那说明他们原来都在“飞”,都有“成就”,说明那西装革履的人是个大款!
他喂了一声,对方只沉默了一下,便问:你在哪?而没问他你是谁。
他心里一热,说:你听出来了?
她应了一声。声音轻柔,有点儿稚气。
他也轻柔地说:我回来了。
她又那么应了一声。
见个面吧。在哪?我去找你。不行。我一定去找你。那,那就到县招待所吧。
这天,正好县个体者协会在招待所开会,她要参加这个会议,她就让一个宽脸服务员开了个房间,她说我们谈点事。宽脸服务员随手拿起钥匙板就打开了一间房子,然后又送来了一壶开水。
他先进去,她后进去的,把门半掩着。
她看上去很平和,他却很激动。他还没坐下就说我在电视上见你了。她问哪个台?他说省台。她不以为然地笑笑说省台还播了?他的情绪就难以抑制。可她还很平静,见了面还不及在电话里热情呢,说这事,就像在说一普通报道,一点都没因为自己偷偷结婚、偷偷找个大款而理亏呢。
他就有点不高兴地说:我看见了,看见,你们俩了。他口气很重,不客气。
她这才认真地看着他,说:你看着,怎样?
她的态度更让他意外,像突然咽进喉咙一根带毛边的刺,他呼吸粗重,胸脯起伏,他说:你?你甩了我!
她沉思了一下,说:说我甩了你也行,说我给你放行也行,反正得分开。
他看着她,胸脯一下下起伏着,很气愤。
两人沉默了一下,她又说:我知道,城市对你是多么重要,我也知道,自尊对我是多么重要。分开了,城市有了,自尊也有了。我们还可以做好朋友。
他也盯了她一下,忽然在她眼里看见了一层东西,雾一样,瞬间,他的眼睛红了,嗓子里咴咴地响了两声……宽脸服务员回到值班室,从迎门的镜子里扫了一眼自己,心里还在想着刚才女客人的面容。那个洋气女人真好看,像在哪见过,那男的也不错,他们真是很般配。
这是个临时工,她一边拿起暖壶去打水,一边在脑子里搜索着在哪见过这个女客人。在两壶开水刚刚灌满时,她就呼地想了起来,原来那女的是本村嫂子矢秀青的妹妹,好像叫矢秀白,对,就是叫矢秀白,多好听的名字呢。
5.你想把天下的风头都出尽
事情就是那么地赶巧。一会儿,宽脸姑娘上街办事,正巧就遇见了来县城办事的矢秀青了。嫂子,你和你妹一块儿来的?我妹来啦?不是和你一块儿来的?她在哪?在我们那儿说话呢。和谁?不认识。是个什么人?年轻人。男的女的?男的。
矢秀青走到招待所时,阴得灰蒙蒙的天空正好闪开了一道缝,就着晃出的阳光,还能看清屋里的情景,但只能看见那人的侧面,不过从侧面就觉得不是段解放!再说了,她和段解放说话干吗到这儿呢。又转了几个圈,终于看清了,是孟正律,孟正律呀!
她不由得摸摸头顶的伤疤,伤疤上不长头发,她不得不把别处的头发扯过来遮挡,但又总是遮挡不住,那丑陋的伤疤常常暴露出来。
你个死白妮子,你可真做得出来,你想把天下的风头都出尽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