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就单等着数钱吧
一个刮着小北风的初冬，段解放在长旺爆出了一个特大新闻，他在去贵州拉粘胶时，没拉来粘胶，却拉回了一车医疗器械。
在贵州，他找的帮着办粘胶的人不在。问去哪了，有人告诉他说去一个展销会了，可能回不来呢。他就打听着去了展销会。
到那儿，他才知道原来展销会就是把各地有资格的用户聚到一起介绍和销售产品。展销会展销的是医疗器械。他真没想到医疗器械那么贵，随便一个什么物件就要几万几十万甚至几百万，还有一千两千甚至好几千万的。他转了一圈找到那人就回去了。可是回去后，粘胶生意却前赶后错地没能成交，而在第二天，他就鬼使神差地又去了那个展销会。那里正热闹，有拆牌子的，有拆器械的，有装车的，还有收拾行李的。原来人家撤展呢。于是，他就云里雾里地听见了那个被称为处长的人在和一个白白胖胖的人说话呢。
院长，要我说，最后这几样展品你也要了吧。刚才有几个人要了好几件呢，这是总公司让就地处理的，不让带回去了，又拆又装又一路颠簸，回到北京就不像样子了。
这几件处理到多少钱？
刚算了算，按原价，这些东西加起来要二十来万，就地处理，才五万！
院长先是一惊，后又摇头说：我们医院不行，我们医院规格正在升级呢，各种器械从外观到质量必须达标。我们宁肯加上两倍三倍甚至几倍买新货，也不会买这种东西。这东西，也就适合小医院。
段解放心里一激灵，耳朵就抻长了。
处长说：你都在这儿待了几天了，你也知道，这些器械本身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展销这几天里多少有点损伤，可损伤也不大，不过是多少有点磕碰，或是少个螺丝少个皮垫什么的。
段解放没等人家说完，插进一嘴，就说：我要了，我要了行么？
你要？你真要吗？
容我打个电话商量商量。
他就给燕平县医院朋友打去了电话，朋友问都是些什么东西？他就照单子念：
扫描仪、电子血球技术器、涡轮钻、红外线治疗仪……朋友没等他念完就打断他说：
别念了，别念了！你看看是真的吗？是真的，是真的！肯定吗？肯定！我在这里待了好几天了。朋友就说：不要说后边还有，就你说的前两种就已经超过5万块了。
他说：是啊，是啊，我都知道，我都看着来着。弄回来吧，快弄回来吧！准赚！朋友说。
他的车一进长旺，就惊了整个村子。
解放他娘死得早，他爹本来就缺少阳刚之气，再加上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娘，人就显得婆婆妈妈，一见儿子拉来一大车东西，就急了，问那是什么？是宝贝。什么宝贝？爹你就别问了，问了你也不知道，你就在家单等着数钱吧。
可是情况却不像他想的那样理想。
他问朋友我什么时候给你把器械拉过来？朋友说先别拉呢，我还没给后勤主任说妥呢。他就急了，说你不就是后勤主任了吗？朋友说：嗨！这次调整，本来说好了后勤主任是我，可到临了又变了，让我当了制剂室主任。段解放的头一下就大了，说那还不麻烦了？你不当主任，人家能听你的？朋友说没事，器械只要是真的，又明摆着便宜那么多，他就是不听我的，他也不会放着便宜不占呐。
段解放一路跟着朋友找后勤主任，一路想着这次也真是有些莽撞，只觉得前些日子听说朋友要当后勤主任，后来又听说当成主任了，就以为是后勤主任，谁知道中间又变了。不过，他心里也觉得只要器械是真的，就没事。这个医院不行，还有别的医院呢。
朋友说：主任，那些东西我看过了，一点不坏，只是有一点半点的磕碰，再就是缺个螺丝少个皮垫什么的。
主任说：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啊？那东西又不是正经渠道来的。
朋友说：主任，真的是正经东西，发票什么的都在，主要是便宜，便宜好几倍呢。
主任说：咱这是医院，咱要用器械给病人看病，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要是出了人命，是你负责？还是我负责？或是他负责啊？说着一指段解放。
段解放被那手冷冷地一指，便知道这事不会太简单了，也明白，朋友为什么败在人家这个人手里了，朋友还是嫩啊。段解放毕竟是做生意的，心里再明白不过，人家主任买别处的器械有回扣哇，器械越贵，回扣越多，出去的钱是医院的，回来的钱进了自个兜了。眼下制剂室主任找他，他一是不好要回扣，再说从心里未必想给制剂室主任面子呢。
段解放他爹上了大火，段解放也上了火，嗓子红肿得都咽不下东西了。
矢秀白就是在段解放又请客又送礼还没办成时，帮忙把器械卖出去的。不过，说起来还非常的简单。
县医院的龙院长和秀白不是都当了政协委员吗？那次会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农民企业家本来就够引人注意的，矢秀白又是两位女企业家之一。另外一位五十来岁，按说女人年龄大了，也有作为了，稳重得体才好，可这女人非但不稳重，还浓妆艳抹地装嫩。泪流满面地说了一堆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的时髦话，好不容易打住了，擦擦泪又扭捏作态地唱起歌来，的确是大倒人胃口。而在这女人之后发言的矢秀白，说得既谦虚又大方，还入情入理。龙院长就是这么认识她的。另外，医科大学毕业的龙院长一见她外国人相貌，没像别的人大呼小叫地惊异，也没像有的人那样露出浅薄的羡慕和讨好，以前他听说过城南有这么一户人家，也了解这户人家前些年的景况。从孟德尔的遗传学说分析，这个姑娘血统注定有白人成分，也注定又聪明又执著。
在矢秀白领着段解放去找到他时，他看看器械，又看看说明书和发货单，当场就表态说：几个大件我们都要了。在段解放千恩万谢，矢秀白也感激时，他又拿起电话给两个地段医院打了过去。两个地段医院又要了几件。这一来，所有器械在几天之内就都出了手。
段解放净赚8万块。
2.也要留住一份自尊呢
张秋花清早第一件事就是散开闷了一夜的鸡们，然后再哗哗地撒出两把红高粱。
矢秀白在被窝里就听见了鸡群拍着翅膀冲出来了，从声音里，她就能辨认出那只大黑鸡又是最先跑出来了，它跑到院中间，两只爪子还要极健美地划一下，像冰床子在冰上滑，把干干硬硬的地面划出两道白白的印子。大黑鸡已经四五岁了，还俊秀得不行，浑身羽毛丰满，头顶上的冠子一甩一甩的又红又亮，几年来它一直是天天下蛋，和它同岁的早就颐养天年了，可它还天天下蛋呢。秀白很喜欢它，每次一听见它出来抢食，就忙着起床。矢秀白也得起来抢食去，你要不去，你就别嫌人家吃糨的，你喝稀的。
张秋花挑门帘进来了，有好长时间不见这白妮子睡懒觉了。张秋花说再睡会儿吧。秀白没说话，从被窝里伸个大懒腰，打个大哈欠，把两只长胳膊伸出来就抱住了娘的后腰。她娘便站住问白妮子，有高兴事么？她说娘啊，快给我做新衣裳吧。
她娘问干什么？她说我要结婚啦！她娘瞪她一眼就往外走，可她不让娘走，两条长胳膊把娘搂得更紧了。
她娘以为她又在说着玩呢，给她掖下被窝又往外走。
她就嗔怪说：娘可真是的！人家不结婚，你着急，人家张罗结婚了，你又不答理人家了。
张秋花咚地坐在炕上，大张着嘴，看着已经二十九岁的闺女有好几秒钟，才半信半疑地问：你？跟谁？
跟段解放，长旺的。
儿媳妇从婚车上一下来，当老公公的就晕倒了。
人们有说是高兴的，有说是上了火，有说是让儿媳妇妨的。医生把把脉，看看眼睛，说没事，有点心火，打个针，歇一会儿就好了。
针打了不一会儿，果然就好了。老公公一睁开眼就忙站了起来，他说没事，没事，我是一时不注意栽倒了，没事，真的没事呢。这老公公虽然爱婆婆妈妈的，可他却知道，眼下他心里憋着的事，一句都不能叨叨出去。
这老公公刚知道儿子要娶矢秀白时，就急了。说那闺女长得各色啊，人们都说像个洋毛子。解放说什么洋毛子？人家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人家那是洋气，你老了，不懂。老公公又嫌她太有本事。一个闺女家，怎么能有那么宽的路子？去北京进料，想什么时候进就什么时候进，想进多少就进多少。还有那么一大车器械，都快把他和儿子急死时，她一出面，事就妥了。哼！能耐大的女人，能做朋友，能打伙计，就是不能做媳妇！虽说当年他也听解放他娘的，但他不愿意让他儿子听媳妇的。可儿子偏不，他把话说了成千上万，儿子还不，他只能忍着满肚子怨气，谁让段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呢？可他去堤外村一打听，又打听出了她爹她爷那点事了。这还了得？他回来就一惊一乍地给儿子说了，可儿子一点都不听他的，说这都什么年头了？谁还嫌那呀，好些人巴不得和洋人有关系呢。
儿啊，咱就是不嫌她的家底，咱也不娶她，嫌她忒能干，忒风火。咱段家祖辈还没出过这样的媳妇呢，咱先说你奶奶吧，你奶奶那是跟你爷爷闯关东路上饿死的。
还有你娘，在吃低指标的年头，常有女人为吃口饱饭不要脸面，去和队长管理员捅捅摸摸打打呱呱，有的还上炕呢。可你娘宁愿饿死也不碰男人，你娘是生生地饿出了病，扔下咱爷俩走了。可你说这个矢秀白，这叫什么？在这长旺大街上谁都知道她村里有人、县里有人、省里有人、北京更有人。说她和男人们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上京走府。这还了得？家里有这么个女人罩着，你个傻小子，有你受罪的时候呀！
爷俩闹气，把亲戚朋友都惊动来了，亲戚朋友把能想到的劝人的话都说了好些遍，可还是一点都动不了他爹的心。
到了这天中午，段解放走到爹跟前，他爹以为他又要死缠硬磨了，把老眼一眯不理他。但他爹刚眯上眼就听噌的一声，他爹忙睁眼，见儿子已经抽出把菜刀架在了自个脖子上。
他爹就疯了一样去夺。
儿子不让，把红红的眼睛生愣愣地盯住爹的眼珠，把刀刃往脖子上摁出一条沟说：你答应不？
他爹早就吓得没了人声：儿啊，儿啊，你把刀放下，咱有话慢慢说！
没人给你慢慢说，你就快说吧，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爹还没说上句完整的话来，儿子嚓地就把脖子划了个口子，鲜血噌地喷了一墙。
儿啊！儿啊，爹依你，爹依你呀……到了结婚头天晚上，在安排清了一大堆事后，他爹脊梁刚一挨住枕头，就看见大街上一溜人在扫街，情景跟几年前闹运动时一模一样。扫街的一干人领头的是儿子和儿媳妇，后边紧跟着一溜儿段家子孙，子孙们相貌都长得跟骡马一样的鼻子、眼睛和头发。他脑袋嗡一下就炸了。
在他被人搀扶着出来迎亲时，脑袋还嗡嗡响呢，他摁住脑门了，定神一看车上下来的儿媳妇，哎呀！分明和梦里的人一模一样呀！忙擦了几下眼睛，再努力分辨时，鞭炮就噼噼啪啪炸响了，鞭炮腾起的烟雾跟梦里大街上扬起的灰尘一模一样，他轰隆一下就倒了……矢秀白原以为家里没老婆婆会事少呢，没想到这个老公公比个老婆婆还难缠呢。
其实，她满可以和孟正律结婚。说实话，孟正律一直没有跟她有什么不好的表现，既没有不亲近不相爱的言辞，也没有不亲近不相爱的行为，甚至有时比先前似乎更会说更会做了，只不过那种说和做，与先前不大一样，不知是因为他上大学后嘴里用词语不同了，还是自个因为做生意常听的词语不同了，反正有种不习惯和生分，有了种摸不住够不着的感觉，要想摸得住够得着，就得踮起脚尖来。可是踮着脚尖，一时行，一辈子不行。去他们大学里的情景，总影子一样跟着她转。她走到哪里，影子就跟到哪里。她说她就是孟正律家乡的对象，说他对她一直很好。说着递上几封孟正律给她写的信（有真的，有伪造的）。虽然田老师在看见她相貌时生出了感动，但那股感动下去后，尤其是在田老师看了她拿出来的信后，先朝孟正律笑了，又朝她笑了。她明白，对孟正律的笑，是对一个有光明前途的学子依然能和一个村姑保持关系的赞赏；对她的笑，是对一个村姑同情的笑，也是对他自己能帮一个村姑安抚住一个男人的成就感的笑。一个光明学子能这样做就是一种高尚、一种舍弃，一个村姑能得到这些，就应该知足，甚至感激。可她偏偏不能！矢秀白替人做贼的日子、住羊圈的日子、巴结着逃离农村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时过境迁，时过境迁呐！矢秀白也要留住一份自尊呢！
那之后，她就不动声色地和孟正律断了，而后，就和段解放好了。这个段解放像是老天爷送给她的。男人们跟她年龄相当的，都已经成了孩子们的爹。她不得不把年龄段往下放，她今年二十九岁，小伙子里二十五岁以上的几乎没有，有的只是寻不上媳妇的落儿了，这个比她小三岁的段解放，主要是家里没娘，又有个碎嘴的爹，他本人不想凑合，就高不成低不就地耽误到了这时。这个人诚实简单，也算聪明，做事肯下功夫，还有一股子时下所提倡的“敢闯”“敢冒”的精神。要紧的是段解放虽然言辞不多，不善表露，但她能看出来，他是很尊重很指望她的。下来，她和他结婚了，她得和他建起个像样的厂子，建厂子的事一直搁了这么长时间，自从上次和陈振国见面后，她就天天想着建厂子呢。
可是没想到，段解放给了她自尊，老公公却不给。老公公觉得娶了她一百八十个不够本。可她不在乎，在乎也没用。她就得嫁，你说段解放不理想，别人更不理想。但在那天的洞房之夜，她热情地侍候完了段解放，同时机警地捏破了那一小袋子鸡血后，她就流泪了，她就想起了孟正律。
3.政协委员还沾着海外关系
这次进货很顺利，办好一切手续才十点多钟。两口子边走边说着话，说着居家过日子的话。
段解放在经营上果然经常出点彩儿，说话时，也常常把她逗笑，有时她还肆意地大笑，这种大笑她很喜欢，能让她忘记一切，忘记孟正律。这不，这时解放又出了个彩儿，而且是和上次弄器械一种性质的出彩儿。
那是路过一个闲置库房，正赶上有工人不紧不慢地从里头出来。段解放望了一眼，就不走了。她催他快走，他还一劲往里看。她便说解放，你改改你这到哪都爱东扫西看的臭毛病行不？段解放说我不改，我东扫西看没准哪天能给你拾块金子呢。她说美得你！他突然盯住一处说哼，我这就要发财拣金子了！说着紧走几步到了库房门口，指着库里一堆旧机器问工人说：你们那，是不是淘汰的旧机器？
你好眼力见儿呀。
那，是不是你们淘汰的旧织机？
要不，怎么说你好眼力见儿呢。
那织机还能不能使？
实话给你说了吧，这批织机，上了没几天，又来了新织机，就把它们请到这儿，供起来了。
要卖给我，你们要多少钱？
你老人家饶了我吧。我哪有那大造化，我可不知道这事。
那，谁知道？
就看你认识谁了？
认识厂长，能管事吗？
你老人家快找厂长去吧，也早点把我解放了。
那，你老人家就请好儿吧，我解放一到，一定把你解放了！见那工人看着他，他又拍拍胸脯说老兄，本老弟大名叫解放！
矢秀白旁边听着，心里也早明白了，二话没说，就和解放朝许森林办公室去了，当然从心里也在感叹段解放的机灵劲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