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白便心急火燎地往堤外村赶,她得截住,必须截住,要截不住,别说按承诺的一周内付款,就是两周也够戗。要是失信了,让许森林说什么?长旺市面上,失信的人大有人在,刚一开始哪家哪户都守信,但是做不了几次就失信,不是拉了货不给钱,就是拿了钱不给货,一来二去,业务便中断了。她实在后悔当初让秀青掺和了进来。从第一次赊了货,秀青那高兴劲就有些不正常,到第三四次时就想延误汇款,还挤眉弄眼地说许森林不是外人,说他那么大厂子,咱这点钱不过是仨瓜俩枣。见她一不高兴,秀青才改了嘴。
大老远她就看见矢家像庙场一样,里三层外三层到处是人,许多大小车辆堵满了整个街口。往里走,便看见秀青和宋多子带着几个人正满头大汗地发货,她娘也在忙着张罗。
小蕊和小凤推着个架子车刚要进院,一见秀白,小凤就说:嘿,秀白你怎么才回来啊?大伙都找你呢,看你家这热闹啊,比咱生产队里还热闹呢。
没等秀白说什么,人们就又七嘴八舌地抢着跟她说话,给她让路,夸她能干,夸她给乡亲们办了大好事。
往里走着,秀白发现秀青感觉好着呢,一见她,忙说:正律那里怎么样?有什么事啊,那么慌慌张张地走了?没出什么事吧?
秀白不回答她的问话,一双大眼睛盯着她问:这是怎么回事?
秀青看着秀白的眼睛,心里一跳,这双眼睛还真是不难看,就算是生着气也不难看呢,她从小就鄙视这双眼睛,眼下不能明目张胆地鄙视了,可也不能怕呀,想着,便把一双鼓鼓的杏眼瞪得溜圆指着院里,说:你说这?
秀白还盯着她。
秀青显出些无辜说:不是你说的咱自个加工么?
我什么时候说了?
你想想,你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
这不是无中生有么?秀白的脸便失了颜色,说:我说过?我什么时候说过?
秀青的脸也开始发涨:在长旺大街上,你说给麻杆儿还不如咱自个做呢。
秀白后背刷地一凉,应付麻杆儿的话,让秀青当口实了,没想到矢秀青在借她的拳头打她的眼睛。她即使想自己做,眼下也不能在堤外村做呀,听说怀子和王前进他们早就大呼小叫地说闲话呢,说社会复辟了,出了新型资本家和地主了。在这堤外村真不比长旺,长旺人家家户户都做,村支书和村干部带头做。
大兰子也在里头抢着过秤呢。自她从北京回来,王小池两口子对矢家态度明显好转。一见她,大兰子就忙一惊一乍地说:秀白呀,你回来了,你们姐俩可给村里办了好事了,这人山人海的,哪个不是沾你的光呢?
秀青只当没听见,冲着秀白小声说:白妮子,你刚回来,先喝点水,歇会儿,放心吧,咱这趟少赚不了。出货时,我给许森林说了,这次过两周再给他付款。秀青说着眼睛盯着宋多子。宋多子也忙说是。
秀白心火就蹿上来了,你给许森林说了?你凭什么给许森林说?看来问题严重了,秀青一开始就想把货给麻杆儿,一方面给麻杆儿提个成,另一方面也强化自己地位。秀白原以为不答应麻杆儿就没事了,没想到躲过一枪来了一刀。她说:一秤来的百秤走,这是卖货的大忌。再说,你看不见?这才多一会儿工夫,这地上柴火上树上人们身上,哪儿都粘着腈纶,这些都是分量。另外,还有时限、质量和色泽的事呢?
秀青顿了一下,说时限上误不了,这次多一个星期呢。从质量上,我也早给人们要求死了,不行的,扣工钱。秀白又说还有色泽呢?秀青说色泽?色泽上能有什么问题?谁还能给改了颜色么?秀白说纺腈纶棉和纺本地棉不一样,大伙没经验,再怎么严要求,质量也难保证。再说,色泽上怎么不会出问题?这边村子三天两头停电,大多数人都在夜里纺线,夜里没电就得点油灯,油灯下纺的线比白天纺的线要深一色呢!
这一点,秀青的确没想到,还真是个问题,慌忙叫着宋多子嘱咐大伙去了。
刚刚听出来龙去脉的张秋花,一下就紧了脸,说:秀青啊,你这孩子也是,怎么这么大事不和秀白说好了再办呢?这一下可怎么是好?
秀青瞥娘一眼说:娘,我知道你心疼你小闺女,可你多心疼,也得把话听完再埋怨我呀。实话说吧,我早就算好了,就算是秀白说得对,也不过少赚点,也比销给长旺市场上赚得多多了。
张秋花最怕俩闺女伤了和气。这阵子小闺女一天到晚跑出跑进地忙着。村里村外好些人找她捎货,找她借钱,找她还钱,找她商量事,有不少是开着摩托车或汽车来的。小闺女弄着一捆捆的钱拿回来又拿出去。一见这么多钱她就害怕,她让女婿宋多子住下,觉得家里有个男人心里才仗义。她常常想起矢根,他可真命苦,要是熬到眼下该多好。她抹把眼泪,掐掐头皮,想清醒清醒,几天里,一直觉得被这场面弄得脑袋发晕,以前矢家都是围着别人转,眼下,别人乍一围着矢家转,老感觉作孽呢。人们赶着和她说话,夸矢家闺女有出息,还有夸长得俊的,有人夸得含糊,有人夸得明白。一到这时,她就眯着眼看小闺女,实话说,这孩子长得是不丑,眼睛鼻子嘴巴凑在一起挺有气势。还有这大兰子,才几天不骂矢家人马脸马眼马身子了?见面也夸,像是早把棉花包的事忘到天边去了。
这大兰子又来了,这次拎个篮子,装着一捆茴香,两把豆角,进院就大喊大叫:
婶子,婶子,这菜是我刚打园子里摘来的,你看,一掐一股水儿啊!
有菜呢,我家有菜呢。
婶子,还跟我客气什么?吃新鲜的吧,你家那菜蔫头耷脑的不好吃了!说着上去就把张秋花手边的小白菜扔到了猪食筐里。见有人看着她,又顺手在筚子上撕块烙饼吃起来。显着跟矢家多亲似的。
玉仙也进来了,听说这女人没法过了,她男人牛庆柱厂子发不出工资了,她让他回村种地,可他抹不下脸面,就又找了个做零活的地方,可又挣得太少,才强够一个人的花销。
大兰子见玉仙进来,把脸一黑,啐了一口。
玉仙只当没听见,一脸说笑不笑说哭不哭的样子,走到张秋花跟前说:婶子,我……我也想称点腈纶回去纺。
张秋花见不得这样面色,忙说:称吧,称吧。可是秀青上来把玉仙一拽说:哎哟,这是谁呀?走错门了吧?还隔着个墙头呢。说着把手往王小池家一指。玉仙的脸一下就臊成了血豆腐色,拔腿就往外走。
张秋花拿手戳着秀青说:你说你这闺女呀?怎么就这么浅见呢?伸手不打笑脸人!有你这么处事的么?你爹死了,你娘还活着呢!说着紧走几步把玉仙拽了回来。
4.没有家鬼引不来野鬼
事实比秀白想得还糟,秀青他们撒出去的腈纶一直拉扯了一个来月才收回来。
最后一算账,不但没赚,还赔了三万多。
秀青说:我不信,我不信能赔这么多!
秀白把账本一推说:不信?自个算算。
见秀青不接茬儿,秀白又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想想,哪一处不是亏空?说着掰着指头说有人没等着过秤就带着货走了,是不是亏空?有不自觉的人本来称好了,又抓一把捋一把的,是不是亏空?还有错算了账的,给多了的走了,给少了的找回来了,是不是亏空?另外还有质量呢,有不少线纺得粗细不均,跟长虫吃蛤蟆似的,是不是亏空?还有那些油灯下纺的线,根本不好出手,那些线织出的衣服一溜儿一溜儿的!
秀青一下把脸窘得通红。
但让秀白更加意外的是,把上面这些亏空都打出去了,账目还是平不了。几个人一遍遍地又算到鸡叫三遍,还是查不出来。
这时秀白就把算盘哗地一摔,说:不算了!照这算法,再算一百遍还是白算!
几个人觉得也是,便打着哈欠停了下来。
几个人低头耷脑地回去睡了,秀白说什么也睡不着,看着外头天大亮了,洗把脸刚推门出来,便见大兰子隔着墙头朝她招手,便走了过去。
秀白呀,有点事我得给你说说,要不,就把你坑苦了。
秀白便把耳朵伸过去。
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我不说。
大兰子说她在一个月前的一个大早去园子里拔菜,堤内村拾粪的老头说见一辆货车上往下扔包来着,说车下头还有接应的。大兰子说着停顿一下,看了秀白一眼,秀白朝她一点头,她才又往秀白跟前靠靠说:还有件事,憋在我心里好些日子了。
秀白又拍一下她的肩膀,她才继续说。她说前一阵子去长旺趸料,老远见秀青和一个娘儿们咬耳朵,她就多了个心眼儿,绕到后边听了一耳朵,那女人正说在长旺村外大机耕道边第三棵大柳树下等着。后来我回家时还拐弯去长旺村边看了看,那里果然有棵大柳树,树旁边还有个破烂的机井小房呢。我寻思,她俩是在盘算着偷你们料呢。
那女人长得什么样?
又干又瘦,跟棵死树杆子似的,我说秀白妹子啊,没有家鬼引不来野鬼呀。
正这时突然响起了宋多子的车子声,大兰子刺溜一闪跑了。
秀白就把宋多子叫到屋里,郑重了脸说:姐夫,你说咱们下来的事怎么办吧?
宋多子说商量吧,怎么都行。
秀白说商量?商量能把亏空商量回来?
宋多子也不说话,顺了眼睛,一副听从发落的样子。
秀白更加地知道大兰子说的话不是空穴来风了,便说姐夫咱们是一家人,还得打一辈子交道呢,我问你件事,你得给我说实话。
宋多子不说话,一双小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
秀白又重复一遍。
宋多子还不说,还看着远处,但是细细短短的眼睫毛振了两下。
姐夫,我得给你说清楚,你不但是我姐夫,咱们还是好朋友呢。你忘了?我小时候没人玩,你跟你奶奶来堤外村串亲,你跟我玩了半天,你还从衣襟里掏出个脆果子给我吃了呢。
宋多子紧闭着的嘴唇掀开一条缝。
姐夫,我问的还是这车货的事,咱们这车货路上出事了?
你说路上?
是,是在路上。姐夫,你得给我说实话,你说了,我不会说出去,我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秀青这人,脾气是不好,可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坏。
姐夫,我也没说她坏,我是在问事呢。
你是不是以为那包是秀青故意丢的?其实,秀青也是到家后才知道的,一下子丢了九个包,的确是个大事,她还急得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呢,她让瞒住你,是怕你着急上火,她让压低加工费,让卡住斤称,也是为了找补丢包的亏空呢。
秀白心里一咯噔,既没想到宋多子能说出这么机灵的话来,也没想到宋多子能够这么护着秀青。
秀白正琢磨着怎么回答宋多子,秀青进来了,身边跟着玉仙。秀白也没理她们,进屋去了。
玉仙是秀青叫来的,或者说是秀青押着来的。秀青拿眼睛盯着玉仙,生怕跑了,秀青说:不是你?是谁?我记得清清的,那天一大早送来了两份线,支走了三份钱。
两份线,一个是我表嫂,另一个是你。
那你也不能一口咬定是我领重了。
我不咬定是你,我还咬定是我表嫂啊?我表嫂也不干那事啊!
玉仙急了,声调也变了,说:你表嫂不干那事,我就干那事啊?
你说你没干那事,你得找出证人来,要找不出来,就是你!
玉仙脸白了,说:你说是我干的,你能给我找出证人来么?
秀青把胸脯一拍,说:证人有啊,我就是!
玉仙眼泪就忍不住了,说:你们欺负人,你们纯粹是欺负人!我就是再穷,我也不可能做那么不要脸面的事啊!
秀青把自个的脸啪啪地拍打了几下子,说:脸面?你知道什么是脸面?你能偷人养汉,你就不能偷着多支加工费啊?
玉仙把嘴张得老大,细细的脖子艰难地抻了几下,也没能说出句成形的话来,最后一咬牙,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惹不起你们,我还躲不起么?我不纺了,我不纺了还不行么?
你说不纺了就行了?你得把你多支的工钱退出来!
玉仙细脖子上有个硬疙瘩蹿了几下,脸就成了一只鸡苦胆:怨我,都怨我,谁让我自个来找现眼呢?我把钱还你们,我还给你们还不行么?说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后来几句话,秀白在屋里也听见了,知道秀青这是迁怒呢,便赶了出来,可是玉仙已经走远了。
只一会儿,玉仙又回来了,秀白不由得放下手里的事,隔着窗户看着她。玉仙的眼睛红着,脸肿着,胸脯和腰胯松弛着,身上的衣裤不但没样没色,两条裤筒还皱巴巴地窝在腿弯里,眼下玉仙可真不是原先的玉仙了。她是来还钱的,她把一卷钱给了秀青,就逃也似的走了。
秀白忙出来把玉仙那卷钱拿了过来。
那钱有整有零,还又黏又潮,玉仙一定哭过。她把钱数了数,拿根线打个捆儿放到迎门的梳头盒里。
这时娘从园子里摘菜回来了,她姨也来了。这些日子,她姨每天都来帮着做饭收拾家务。
又忙了一天,几个人一会儿收拾货底子,一会儿又算账。秀白以为秀青会说出丢包的事,可等了半天一点要说的意思都没有。这一天里,姐俩就像拉锯一样,你来我去的,眼睛和眼睛,心气儿和心气儿,不停地碰撞着。可是碰了一天,到底没有碰出一句相互需要的话,于是到了晚上,秀白终究是把事挑明了。
秀青一下子就蹦了起来:谁给你说的?是谁给你说的?秀白不理她。秀青就又朝着宋多子问:谁说的?是谁说的?宋多子也不说话。
秀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秀青从小就爱找别人算后账。眼下,好像她擅自把货押回来不是错,错的倒是别人说了丢包的事。秀白说:你也别问这个问那个,九个包是半路上丢的,你就知道没人看见?你也别说姐夫,我姐夫什么也没说。再说了,丢包也是常有的事,要紧的是,干吗不说出来,还一次一次地瞎算糊涂账。还有呢,咱们一下子赔了这么多,怎么给北京付款?
宋多子的脸平静了许多。
秀青脸难堪地扯了两下,说:丢包的事,我也是到家才知道。没给你说,是怕你着急,又觉得咱这趟赚得少不了,丢的包也能找补回来,要知道最终这样,打死我,我也不弄回来。
秀白承认秀青说的有实话,可再怎么着,这么大事也不该瞒着,再说还有大兰子说的在长旺大柳树下的事呢,那事,就是大兰子不说,她也影影绰绰地发觉过。
张秋花这才知道俩闺女惹了大事了,她说:你俩就别你说我我说你了,还不赶紧想法还人家钱,让人家追了来要钱,看矢家人以后还出不出门了?
秀青也知道祸惹大了,说:事儿到这地步了,还是先给北京说说,再宽限几天,不行,咱们也贷点款。
秀白没说话就往外走。其实,她已经给许森林打电话了,许森林已经答应宽限到一个月。
5.要我说,别要她了
求着去贷款的人回来了,说跑着呢,让等信。
这时,蔡小忠领着个小伙子来了,县政协的小干事,送来了县政协邀请矢秀白参加政协会议的请柬。
那时人们还没怎么见过请柬这样的东西,一张硬硬的红纸片,写着竖排小楷字。
一看就感到了一种尊重和信任,蔡小忠一边往里走一边报喜似的。从那年棉花包的事后,蔡小忠跟矢家就有些患难相交的意思了。实际上,时间一长,村里人也早知道棉花事件的内幕,蔡小忠在几个场合也说过几次事件的真相,支书在一个公开场合也已经认可过了。蔡小忠在民兵连里虽说还是副连长,王小池还当着连长,可王小池的威信一天天地没了,蔡小忠的威信却一天天地升了起来,先入了党,紧接着又当了村支部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