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咱得先稳定住关系
回到长旺,秀白觉得自己果然跟先前不同了。先前是上货的小贩,现在是联系原料的业务了,还是大业务,跑最好厂家的大业务。
在她再次验证手里攥的是长旺最最抢手的货时,她高兴得直想蹦起来。
见的几个厂家,要么不相信她的能力,要么想方设法地压价。
转到了第二天傍晚,她在一个货摊前站住了,这个摊上的线比别的线成色明显好。摊上有两个年轻女人卖货,还有一个小伙子在收拾着什么。这小伙子身体健壮,粗手大脚,一脸红疙瘩,一副厚嘴唇。以前来趸货时,她也见过他,这时他把头抬起来问她你要货么?她说不要。又问她你有货给我?她说有。哪个厂的?北京光明。小伙子停下手,说要真是北京光明的,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她不回答他,只注意看他的线,看得很仔细,一根一根的。小伙子又朝她重复了一遍,说要是北京光明的,你有多少我要多少。说着,把两个大手掌先一张又一握。他手很大,小蒲扇似的。她说价格合适了,你要多少我有多少。说着双手把包搂在胸前看着他,很专注,她发现他眼里有股诚实,市场上很少见。他眼睛也盯着她,盯得很硬,他很硬气地张口就报出了市场最高价。说着两手对着市场画一个大圈说你打听去吧,我出的是全市场最高价。她心说我才不用打听呢,早就知道。她又问这线是你自己厂子纺的么?他说是。她说我去你那里看看行么?行。他说。
这是个路北临街的大院。北房和东西配房各十间,院里大堆大堆的各种物品,东西配房里响着机器,偶尔传出女工的说话声。她进去转了一下,双手还搂着那个包,像搂孩子似的,包里有从北京带来的样品。转着转着,忽地觉得像在给孩子找主儿呢,必须找个好主儿,不能难为孩子。这个满脸疙瘩的小伙儿倒是直爽痛快,厂子的规模和设备管理也不错。但这小伙子忽然说我认识你!
在哪儿认识的?
你在县展览馆待过。
你在展览馆工作来着?
没有。我是去我舅那儿见过你的。我舅是杨馆长。
哦?
她一下兴奋起来,立时都觉得近了一步。
我叫段解放。
我叫矢秀白。
你什么时候能到货?
几天之内吧。
他又伸出那个大巴掌说:五天不成问题吧?
她也张开手掌亮了一下,又把五个指头撮在一起说:过五,不过七……在之后的第四天,大货果然就到了长旺。
他一见,忙迎上去,一迭声地说:回来了?真拉回来了!他显然有些始料不及。
她指着车上的货物说:这是四吨。说得率性豪气,指着车上的货物,声音和手指都有些微微地打战。他一迭声地说:好,好,好!其实他的声音也在微微地打战,他下意识地把那腈纶包摁几下,又摁几下。她知道他对货还不放心,随手拆开一包,撕下一块递给他。他接了,反复揉捏撕扯后,一脸红疙瘩更红了。又让宋多子和一个小伙子多打开两包。宋多子应一声,又打开两包,在又要打开第三包时,他忙说别打了,别打了。跑了大老远的路,咱们先吃饭去,吃饭去!
秀白又把北京光明厂的出库单和一沓手续一一递给他,他接了,哗啦哗啦翻一遍,然后执意把他们叫到了长旺最豪华的饭店。这顿饭,吃得热热闹闹,自是增进了双方进一步的了解和信任。
下来,他们用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方式。他提出和她长期合作,她同意。凭着感觉,她断定这是个性情中人,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应该比较省事。再说,还有他舅舅杨馆长的关系也是个保障呢。
第二天,矢秀白就返回了北京。交完货款,净赚六千块!
她花两千块钱买了台录放机,还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一套时兴的化妆品。她从心里咬死了一条,只要赚钱就要回报许森林,回报时,一定夫人在场。所带东西,既要有许森林的,也要有夫人的。也就是说,她打定主意绝对不能让许森林夫人说出什么闲话,更不能让许森林生出别的念想儿来。
其实,人家许森林也真够得上正人君子,人家对她既帮助体谅,又不失长者的姿态和风度,人家自然没跟新夫人方娜说他俩当初的事情,只说矢秀白当初在他首长沈国胜家做保姆,目前在老家做生意,找他办事,是首长夫人冯想介绍的。
一连进了几次货后,市场上原料价格就大幅度上涨了。段解放还真是说到做到,也随着把价格给提了上去。
矢秀白说不用不用,价格已经不低了。段解放说当初说的是给你们市场上最高的价格,我必须说到做到。最后还是按市场上最高价走的。这既让矢家姐妹高兴,又让段解放觉得自己很仗义很有成就感。
长旺人几乎天天有人去北京弄料,不少人也去光明厂,有时一天去好几拨呢。
去的时候,又是土特产,又是高级礼品,有的人还带去了“硬头货”,这里人所说的“硬头货”指的是黄金白银之类。但尽管这样,一般也很难完全满足要求,有的人甚至连一点货都办不回来。
眼见段解放一连又建了三个大库两个车间,进了一批机器,新招了一批工人,生产扩大了将近两倍,成了长旺的大户之一。
矢秀白手里的钱,也出乎意料地增加着。段家大院专门给矢秀白装修了一个套间,屋里布着上好的摆设,尤其是安了很讲究的洗手盆和淋浴,浴室里搭着一条白白的大浴巾和两条淡粉红的毛巾,地上放着一双淡黄色拖鞋。打眼一看,又漂亮又文明。这样对待客户,在长旺还是第一家。
这天,矢秀白又押来了一车货,比先前的成色还好。刚卸完车,就把半镇人招惹过来了,人们一边一把把地揉捏着货物,一边夸奖矢秀白的本事,还少不得羡慕段解放的运气。接着便有好几个厂家明里暗里找矢秀白要货。矢秀白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们有言在先呢,我只供段家。之后有的说矢秀白讲信誉,有的说矢秀白缺心眼,还有的说指不定里面埋着什么心计呢。但无论如何矢秀白的货物还是一以贯之地给段解放。
这天,矢秀白看着卸完车,点过货,洗完澡,段解放就敲门来了。段解放手里拿着一个纸袋,从里头掏出半截说明书和一个玲珑剔透的玻璃丝草花。
矢秀白纳闷地问:这是什么?
段解放把玻璃丝草花往外一拽,当啷一下出来了一串钥匙。段解放憨憨地笑笑,往外一指,说:你们那辆摩托车三天两头出毛病,该换换了。
矢秀白一望,院里戳着一辆崭新的日本进口125型摩托车,一下就明白了。这个段解放,看上去粗粗拉拉,实际还真是挺细心,这几天她还真是正想买辆新摩托车呢。想着,心里忽地一扯,便升出一股又酸又热的感觉。
可是,矢秀青却嘟囔了好几次,说给一辆摩托车,哪如给了钱呢!给的摩托车牌子不好,样子也不好看。矢秀白说牌子怎么不好了?样子怎么难看了?秀青把嘴张了几下也没说上什么,但心里却像泼进了一瓢凉水。她看出来了,要是任他们发展下去,鬼知道会走到哪一步。要我说,咱们还是换换吧。这市场上,有比解放厂出的价格高多的呢。
兴许有,可咱们不换。
为什么?
咱们来市场时间短,咱得先稳定住关系。
非得和段解放稳啊?
我看这人还正派,他舅杨馆长来了也说让咱们和他合作下去,咱们就把他这儿当成咱的根据地吧。
他舅当然愿意让咱们和他外甥合作,好让他外甥发财呀。
杨馆长可不是那么自私的人,他不光是为了他外甥,还为咱们呢。
矢秀白一提到杨馆长,矢秀青便心虚起来,涌到嗓子里的话又咽了下去。
一翻腾老事,矢秀白心里也像卡住了个东西。她一步步地已经明白当年从农展馆回村是矢秀青闹的,那还是后来见到农展馆的两个同伴才知道的,同伴说你姐好像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随便带了一句,当时在场的一个副馆长就起了疑心,紧接着就派人去调查。不过眼下矢秀白不想和矢秀青闹得太僵,再怎么,也是一母同胞。
2.走得越远距离越大
矢秀白刚一上大街,就被三强毛纺厂厂长媳妇拦住了。那女人还带着一只半大灰狗,灰狗吐着艳艳的舌头朝她哈哈喘气,像给女人助威。秀白认识女人,人们叫女人麻杆儿,她和丈夫三强在相貌上正好是一组反义词,一个又黑又瘦又高,一个又白又胖又矬。女人一说话薄嘴唇一翻一翻的:哎呀,秀白呀,我说你是吃什么长大的?长得这眼睛这身材这面皮,又好看又洋气,像西洋画上的妞儿。
秀白有些腻歪,这里常常有人说她长得洋气,像外国人,都是在好意地夸她呢。
这里人一般不知道她祖上那点事。这才几天啊,人们对洋人的态度就转变到这程度了。她说:大姐,你可别这么夸我,我可不好看。
麻杆儿说:你就别谦虚了,我要长成你这样,我就成天站在大街上去,让他们看去呗,看能看得少了块肉啊。
等我有事么?
上你那儿去了好几趟,你都不在。我想给你说说让你给我供货呢,我们三强厂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是长旺最有名的好厂子,我们拔一根汗毛,比有的厂子腰都粗呢。
听说你家厂子是有实力。
妹子,你知道就好,那你就别犹豫了,你以后的货,我都包了。我保证比别人给你的价格高,还不是高一点半点。我,说到做到!一边说一边咚咚地拍着自己薄薄的胸脯。
不行,我们和解放厂有言在先的,我们的货不供别人。
哎呀,哎呀!哪有那么死性啊,你们有书面协议呀?
书面协议倒没有,可有口头协议。
女人大笑起来,笑声像钢球碰在铁板上:妹子啊,你别逗我了,口头协议算个屁啊?大姐保证不亏待你,还保证你以后在长旺说一不二,没人敢欺负你。麻杆儿说着,把薄薄的手掌一举一举的。
秀白明白,麻杆儿的话有两重意思,给呢,咱们好商量,不给呢,以后少不得找你麻烦。一晃,她来了都一年了,在长旺也有了不少熟人,好些人把她当成人物。
可后来麻杆儿办事不招人待见,人家再不理她了。
秀白说:大姐,你是不知道,我以后不想给别人供料了,想自己加工呢。我眼下弄来的这点料也不多,以后弄得多了,一定给大姐。
话音未落,秀青来了。秀白一看秀青的样子,就知道秀青吃里扒外的毛病又犯了,便忙借故走了。
第二天麻杆儿又找了秀白一趟,秀白态度没变。
这个下午,秀青一本正经地给秀白说:你是能干,大伙都公认。可我怎么也是你亲姐。你也不能一点都不听我的。我不知道你做的是买卖,还是人情。
秀白说:那些肯出高价的,有的纯粹瞎搅和,有的倒是真想要货,可是要货量少,保不住长期供应。解放厂眼看一天比一天壮大,保持和段解放做吧。
秀青又想说什么,秀白又推说有事走了。
刚走到门口,就遇见了宋多子。自从跑北京,一直是宋多子负责押运和办手续。
一见宋多子急冲冲的,秀白忙问姐夫有事么?宋多子就忙说:孟正律来了,在里头等着你呢。
秀白心里一热,立时涌上一股柔情,从月州回来见过孟正律两次,一次是他放假去堤外村,一次是在县城看电影。去堤外村那次正赶上她急着去北京,也没说上几句话。实际上,她还是真想他了,有点像前几年的那种想,想给他说话,说去月州的事,说从月州回来的事,说她怎样舍不得花他那三百块钱,最后又怎样用他那钱把自己带回家来,可她刚说了几句,北京就来了电话,说北京那边已经把货出了库,去晚了担心出问题。第二次,她又想说,可是孟正律却只让她说了几句,还没说到要紧处,就领她到县城看日本电影《望乡》,这个时候新电影不断出现,他说先看看《望乡》吧,这电影太深刻,太意味深长了。但在电影一开始,她便很是不好意思,才看了几眼,她的脸就变成了红布一样。电影演的是一个被迫卖身的女人,这种电影在以前是不可能让看的。
见面片刻,他才说:干吗寄那么多钱?一千块。
多么?不是给你信上说了,让你拿去办大事,早点下手,别临时抱佛脚。
他又苦笑一下说:眼下这节骨眼儿上,可不敢提留城的事。
眼下怎么了?
他便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学校最近在狠刹一股歪风,同学戏称“铡美”运动。
前不久,一个在农村定了亲的男生和未婚妻退亲,未婚妻和父母到学校大闹,闹得班里甚至学校好几天秩序混乱。为树正气,学校把男生开除了。学校以此为契机,整饬纪律,端正校风。就在这当口,班主任田老师找他谈话,说有人反映他在老家也有此事,说学校很重视,让老师赶紧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她一听就急了,问是谁反映的,说这事可不是小事呢。
他说不知道,我也在纳闷呢,再说了,咱们不是挺好的么?怎么能有这事呢?
她急得直搓手,搓了几下便说我有办法了,我先跟你去趟学校,我一去,谣言不攻自破。
他说也不会有大事,我已经给田老师说明情况了。
她说那也得去,人家田老师还有个信不信呢,就是田老师信了,人家学校领导信么?再说,还得考虑毕业后留城呢。
孟正律一指院里的汽车说不是马上要去北京押货吗?
她说没事,这趟让他们自己去,几个人进货也熟门熟路了。正说着,秀青进来了,秀青说没事,你们有事走吧,这趟我去,北京光明打交道的几个人我也都熟悉了。
田老师一开门,就把眼睛直了,跟那些第一次见矢秀白后千篇一律的惊异一样,田老师脱口问孟正律:是你的对象么?孟正律说是,这就是我的对象。田老师问她是?是你们那边村子的么?孟正律说是我们那边村子的。
秀白说我的村子离孟正律村子挺近的,我俩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呢。说完便把一身毛衣毛裤拿了出来,田老师这才把眼睛移到毛衣毛裤上,显然又有意外,这毛衣毛裤的质量好,根本不像是乡下人的东西,他说不要,不能要你们东西。
秀白说田老师千万别见外,您为正律费那么多心,这不过一点心意,我就是做这种生意的,拿这点东西,也算是家里的。说着放在田老师床上。田老师还要推辞,矢秀白说老师快别客气了,先听我说说情况吧。
她说我们都好了几年了,怎么有人说我们吹了?我们哪里吹了,我们好着呢,然后便一件件说起他给她家掘地,给她家起猪圈,给她家做栅栏,给她买皮鞋,买围巾,买布料等等。条条是道,如数家珍。她一边说,田老师一边点头。最后,又说以后还得指望田老师在学校领导面前多介绍情况,多美言啊。
田老师听着,一边觉得孟正律能为矢秀白家做那么多事感动,另一边还觉得这个矢秀白和孟正律还真是挺般配的,虽然孟正律考上了大学,但是人家矢秀白漂亮啊,人家那漂亮又是这么一种独特的漂亮,再说人家也能干啊,人家做着生意,人家经营着这么好的毛织品呢,是农村的就是农村的吧,人家有劣势,人家也有优势啊。
3.不是你说的自个加工吗?
秀白回到长旺时天还不算晚,可是厂里却没有秀青他们。
秀白一问段解放,段解放说秀青他们来过电话,说北京的货先到不了呢。秀白问为什么?段解放说他们没详细说。
秀白当下就警觉起来,因为秀青曾经给她提到过想把货加工了弄回村里,雇村里人给纺成线,然后再雇长旺人织成毛衣毛裤,说这样会多挣一倍的钱。她当时并没有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