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时,司机说到家总共要十一二个小时。可此时她却觉得像是只有开始没有结束似的那么长,而且还觉得时时要飘起来了,她只能抠住机器的一个边缘。抠不住,使劲抠,再不行,还得使劲。手怎么黏糊糊的,还带着一股腥味。知道了,是血,是把指甲揭了,揭出血来了。但她还必须抠着,只要抠住了,别飘出去,卡车就能把她载回家。
车上的女人把她推醒时,是凌晨5点,天还黑着,她那一张脸已经像在水里泡过的馒头一样了,她那栗色的眼睛肿得只剩下了一条细缝,那栗色的头发已经变成了一团枯草。
女人把司机叫下来,司机看看她,和女人对视一下,知道她铁定病了,都后悔当初让她上了车。女人推她一下问你怎么了?你行吗?她怔一下,睁开眼睛,忙说:
我没事,我行,我行。说着忙把身子往后闪,生怕人家闻见身上的味道。那我们就不管你了。你们不能走。我们还有事呢。那,也得等等。你让我们等什么?我,我得送你们一件毛衣。说着就去解包。女人摇晃着手说不用,不用,你没事就行了。
一边说,一边就把她拖了下来。
她望着远去的卡车,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要有力气,她怎么也得给人家有点表示啊。
看看四外没人,她才忙看自己,浑身上下到处潮湿油污,两条腿还无法伸直,伸手一摸,腈纶裤裆里满是硬邦邦的冰碴子,再往里摸,才发现大腿内侧早已磨破了。
本来想坐公共汽车回燕平,可是不行,一迈步,大腿内侧疼得钻心。实在走不到车站了,买不了票,打不了托运了。拍拍小肚子,那一百块钱又像蚂蚱起飞一样响起来,心里一热,就朝一辆出租车招了手。
司机向她伸出一个指头。
她说:行!
哎呀,孟正律,到底还是你把我带回家了!
在她看见东方一弧鲜红的太阳拱出一个边的时候,出租车就把她拉到了堤内村。只叫了一声,门就开了。白妮子?白白?你是刚刚到的么?
姐,我刚到。
白,怎么这一宿,我老听着像你叫门?我都出来看了好几回呢。
她心里一剜,惶惶地看着秀青说:姐,你还没好啊?
秀青托一下乳房说:我好了。哎呀!白妮子,你可回来了,都快把人急死了,再有几天就过年了,娘都急坏了。
宋多子出来了,一见秀白,脱口就说:秀白,你病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闪一下身子,说:没事,没事。
秀青这时才注意到秀白不对劲儿,可是这话让宋多子先说出来,她便不舒服,讪讪地说快进屋吧。见秀青不高兴,宋多子便忙收住脚步。
秀白一进屋就说:姐,快给我拿件衣裳换吧。
秀青一边拿衣裳,一边心里埋怨自个怎么又这么小气。想起在月州秀白对她那么好,忙愧疚地让宋多子快去找医生。
秀白刚换上衣裳,赤脚女医生就来了。
医生说:泌尿系感染,我先给她打一针退烧的,你们赶紧去乡医院吧。
秀青说:要不直接去县医院吧。
医生说:我看也是。她感染得不轻,看晚了怕闹别的毛病呢。
秀青显然急了,说:你说能闹什么毛病?
医生说:泌尿系感染到一定程度,怕伤肾。
秀青忙又打发宋多子去找车。
秀白说:姐,快别张罗了,去什么医院?刚打了针,一会儿就好。我就是短水了,你给我拿壶来,我喝点竹芽草水就行了。
秀青一边拿出水壶和竹芽草,一边说:先喝吧,一会儿多子弄车来了,咱们就走。唉,从开始你就不该憋着,你拿个什么接着尿不行啊?一个塑料袋,一条毛巾,一件毛衣、毛裤,这可真是大活人非让尿憋死啊!
秀白惊愕地说:我怎么没想起来呀?
7.原来你俩这是套我呢
时间刚刚跨入一九八一年,原本该是春寒料峭,但北京站看上去已经没什么寒冷的气息。车站里的人比以前多了许多,人群的色彩也华丽了许多,人群的流速也快了,面部也丰富了,人们在说话,在喧哗,在指手画脚,在得意忘形。
年轻的人们,穿着大红的风衣、风雪衣,戴着雪白的大围巾和毛线帽,他们穿梭在人群中,实在是生动,他们红得干脆,白得透彻。这生动色彩,刺激着人们麻痹的感官,撩拨着人们平静的心境。
车站口涌着小贩,在兜售太阳镜、太阳帽、风衣、风雪衣、牛仔裤和小玩意儿。
他们浑身上下都挂着、戴着、托着、顶着各种物品。他们烫着头,涂着口红,穿着时装,戴着首饰,不厌其烦地叫喊着。人们也在打问着,挑选着,欣赏着。
秀白到沈家时,天就黑了。
兵兵一开门抱住秀白跳起来说:小美人儿,你个小美人儿啊,我请了好几次你才肯来呀!对了,怎么没带爱人一起来?
秀白也夸张地揪着兵兵耳朵说:谁美呀?你才是小美人儿呀!
兵兵挣扎着搂住秀白脖子说:秀白,真的,你这西式相貌真是太美了,美得盖帽了!
冯想说:兵兵就是人来疯,秀白快进屋吧,也是,怎么不带你那爱人一块儿来?
秀白顾左右而言他地问松松呢?
冯想看看手表说:快了,马上就要到家了。
冯想胖了,脸比以前也白也亮了。兵兵丰满了,衣服很瘦,白上衣腰身很紧,蓝裤子抱在腿上,圆润的臀部和高高的胸部显露无遗。兵兵见秀白看她,索性原地转个圈说:怎么样?棒不棒?
棒!
松松满头大汗戴着红领巾跑回来了。一进门就跳着脚拽住秀白手说:白姑姑,白姑姑,我早就想你了!秀白搂住松松说:松松你知道白姑姑要来?松松说:知道,我奶奶告诉我的。然后松松又扯着红领巾说:白姑姑,我是我们班第一批少先队员。
秀白忙把松松搂得更紧了。一晃几年,这里的孩子大人还都想着她呢,心里一热,看看四周,问:姑父呢?兵兵往里屋一指说:我爸有些老年痴呆症。
一进屋,秀白上去攥住老人手连叫几声姑父,老人像没听见,眨巴着两眼看着她。秀白又叫了两声,老人嘴唇蠕动两下,但没有声音出来。样子让人又感动又同情。秀白吸一下鼻子,到底没有控制住,泪水夺出眼眶。兵兵说:这倒好了,没什么意识了,倒也不喊头痛了。冯想给老伴掖掖被角,叫着秀白回了客厅。
冯想说:村里怎么样啊?听说咱们那里的长旺,家家户户都在做生意?
秀白说:长旺人,做生意都做疯了。一个个找门子、剜窗户,一趟不行,两趟,两趟不行,三趟五趟,十趟八趟。就在这大北京,长旺人拉上了好些关系。
兵兵忙插嘴说:那你怎么不找哇?
我这不找来了?说实话,我开始也没想起来找你们啊,可是我和我姐带着货出去折腾了几趟,开始也赚过,可后来不光没赚了钱,还脱了几层皮,差点把命搭上呢。
长旺都是开的毛纺厂吧?
是啊,是开的毛纺厂。
兵兵一下跳了起来,说:什么什么?说了半天是毛纺啊?我以为什么厂子呢!
秀白说:开厂子的多了,原料就成问题了。
兵兵又抢过去说:你说,北京光明毛纺厂的行吗?
北京光明的当然行啊,那是长旺最抢手的货呢。
行了,行了,要是北京光明的抢手,那就不用我了,就是光明厂厂长的事喽。
你是说?
冯想白一眼兵兵说:你就快给秀白说明白吧。
兵兵才说:实话告诉你吧,北京红星化纤厂和北京光明厂合并了,许厂长当厂长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假糊涂?
秀白一听也噌地站起来说:兵兵,你是说许森林当了……兵兵说:别人当了会帮你吗?
秀白显然很意外,说:哎呀,冯想姑姑给我写信时说他要换新单位,没说是什么单位啊。
兵兵又嗔怪说:不是人家许厂长也给你写信了吗?
是写信了,也只说职位有调整,没说调整成什么。
兵兵这才明白了,又一指冯想,说:我妈说,我们许厂长知道你结婚的事,真受了太大打击,好些日子之后才找了个技术员结了婚。看来你俩真是没缘分,你也结婚了,他也结婚了。不知道你找的怎么样,反正他找的那个不错是不错,可怎么也没你好。
秀白这才如实说她没结婚。
冯想瞪大眼睛还没说上什么,话头早又被兵兵抢了:哎呀,哎呀,你这家伙,你真害人不轻啊……兵兵慌忙去拨电话:厂长,我爸最近不舒服,我妈请您过来商量住院。
许森林进门一见情景就知道兵兵恶作剧,说:兵兵又在捣乱。兵兵哈哈大笑着说:许厂长,我不捣乱,您也不会来得这么快啊。
许森林没什么变化,态度也很自然,秀白心想到底是领导。来时确实没想找他,或者没有明确地想找他。兵兵一请他过来,还真喜出望外。还没两句话,兵兵就忙不迭地把话引到正题。先介绍了秀白做毛纺生意的事,又说让许森林赊给秀白毛纺原料。
许森林看看她俩说:原来你俩这是套我呢!
秀白说:你还别说,我一听说你是光明毛纺厂的厂长,就觉得我有希望了,赊销不赊销的,怎么也照顾啊。
许森林觉得几年不见,这丫头更成熟了。从一见面,他就想起户口的事、定亲的事、分手的事。在接到她结婚的信后,他很生气,冯想也生气。之后,冯想才又帮他找了后来这个技术员。可他还真没把她忘了。他见过农村结婚的,敲锣打鼓,鞭炮齐鸣,窗户上贴着窗花,屋里贴满年画,屋檐上垂着帐缦,一屋一院的人围着新娘新郎。他每想一次,心里就憋闷一次。在长旺人第一次找他,在他知道长旺是燕平的一个镇时,他就又想到了她。
他说:你们几个人做?
兵兵忙插嘴说:许厂长,秀白还没有结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