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了有半小时,护士就端出了半钵脓血给秀白看。秀白一激灵,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跑进去刚叫了声姐,泪水就下来了,秀青抓住她说白妮子,我怎么样?还能回家么?秀白抱住她说能回家,能回家啊!姐俩都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情。
秀青第二天还不退烧,秀白坚持输液,输好药。
输了三天最贵最好的药,烧就退了,可她们手里的钱基本要光了。包括孟正律给的三百块也花去了二百。
姐俩一算,再有二十天就该过年了,秀白让秀青吃着消炎药先回家,她留下再卖几天。秀青也想坚持着不走,可她乳房蒙着药布,伤口还直疼呢,脚下也像踩着云彩似的,只得同意回家。
秀白把剩下的钱都给了秀青。
秀白背着十几件货坐汽车去了东郊,可整整摆了一天,才卖了三件,每件平均五块多,这就算赔钱了。
第二天又去了城南,才卖了两件。接着又转了几个地方,但无论如何再开不了张了。
来时带了四大包,现在还有两包多,要把自己和这两包货弄回家,身上的钱还差一半呢。孟正律那一百块钱不能动。
她又回到了城里,哪里也不去了,跑来跑去,又花路费又花时间。
狠狠心卖会儿快的吧,她一下把价降到了四块。那鼓囊囊的大包总算小了下来,钱包也在增加着。钱对她太重要了,住店花钱,吃饭花钱,喝水洗脸花钱,交通更花钱。她每天挣来的,比花出去的多不了多少。
6.大活人非让尿憋死
为了节省开支,她搬进一个更加便宜的小店,每顿只吃一个馒头喝一碗菜汤。
住的小屋里放着两张小床,另一张床上是个四十多岁卖假首饰的女人。
女人戴着一身的假首饰,把花白头发绾个又高又大的髻,髻上死眉瞪眼地挂着一串白珠子。秀白不喜欢这女人,看那样子女人也不喜欢她。她刚一进来时,女人把眼睛在她脸上身上刷刷地扫了几遍,不过女人没有一惊一乍地问她是不是外国人,便相安无事地各做各的。有趣的是两人常常有一样的动作——都是关灯前数货,关灯后就着窗外光亮数钱,都数得又仔细又鬼祟,数完后都是把钱装到内裤里。然后,女人躺下就打呼噜,她躺下却睡不着。越是睡不着,女人的呼噜越响。
她又把手伸到内裤的大兜里,那一百块钱她都摸了成百上千次了。她得省着,不能轻易花。女人的呼噜打得更响了。这女人卖得洒脱,吃得也洒脱,经常带回东西在屋里吃,有时半夜还起来再吃一次,有一次半夜起来吃猪头脸儿,吧唧吧唧的,让她又饿又馋又生气。
这天,雾气很大,街上人很少,她在街上守了整一天,才卖了一条裤子。头发和脸被雾气打得精湿,可是嘴唇还是干得裂了口子,在她背着大包一进屋时,高髻女人就看着她笑。她把大包刚放下,女人就带着一脸的香脂味凑了过来。
女人说妹子今天咋样?她说不怎样。女人说哎呀,我也替你发愁啊。她苦笑一下。女人往前凑凑说我倒有个办法。她心里一惊问什么办法?女人说谁让咱姐俩有缘分呢,把货甩给我吧。她说怎么甩?女人伸出两个胖指头。她说二十?女人说开什么玩笑?她说不开玩笑,你说多少?女人转一下两根胖指头说两块。她说两块,你卖给我!
街上不时有汽车驶过,没滋没味的喇叭鸣叫,更增加了夜的孤寂,她又按一下内裤的大兜,一百块钱蔫蔫脆脆的响声,像蚂蚱起飞的声音。她不时地让这蚂蚱飞一次,再飞一次,在这蚂蚱的起飞声里,她才一点点地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背着包出来了。她得早点,多卖一件是一件的。
到黄昏时,总共出去了八件,但加上卖回来的钱离着能回家还差得多呢,但该收摊也得收。她摸出了几个小毛票,在窄窄的路边买了个馒头和一碗菜汤,刚吃了一半时,眼前忽然一亮,发现了一辆挂着河北安宁牌照的大挂车!
老乡!老乡!老乡啊!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追了上去,咚咚地拍打着车楼子,司机惊骇地踩住刹车探出头:干什么?你?一听见司机的安宁话,她便红着眼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乡,老乡我是安宁燕平人,我被困在这儿了,你快把我捎回家吧!要不,我就死在这里了!
司机疑惑地看着她问:你是哪儿的?
她知道司机是因为她面貌犯疑,忙说:燕平人!我是燕平人啊!你听不出我的燕平口音啊?我出来卖毛衣带的货不对路,卖不出去,路费不够,你把我捎回去吧!捎回去吧!啊!
司机听着她加重的燕平话,倒是露了同情,但还是摇着头说:不是不捎你,车上实在没地方。说着一闪身,里头果然有个中年女人,再往里还有个小男孩。女人说真的没地方。她噌地纵上车踏板说那我就坐在后斗儿里。女人说后斗里有机器,再说一路吹着,你受不了。司机也说不行不行太危险。她又说没事真没事,我行,我不怕,真不怕!说着,一把就把司机拽了下来说反正是老乡,我就别客气了,麻烦你帮我搬趟东西吧。女人说你倒不客气。她自是赔着笑脸拽着司机往住处跑,心想我客气什么,我一客气他一踩油门跑了,我去哪找啊。
司机帮她把货放上去后,剩下的地方只能勉强钻她一个身子。司机说这么搭车太危险,可是看你又实在困难。到查车的地方,你可得钻到货包底下去。她一口八个地答应着。
一出城,卡车就跑野了,两边摇曳纷乱的树木,被恶狠狠地甩在后边。她死死地抠住机器的一角,生怕哪阵风兜上来,把她掀下车去。
刚跑出一段,她就开始想上厕所。其实,她吃饭前就去了,可厕所里不但蹲满了人,外头还有好几个等着的,她就想回来吃完饭再去,可是饭还没吃完就遇见了卡车。
脸被风甩得生疼,时不时地还有树叶子和小柴棍打在脸上。她把头埋下去,让机器上的旧苫布遮住,可是风还是大得不行,脸上像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针尖一下下地刺着,不过,刺了一会儿,那种疼就转成了麻木,后来整个身子都木了。这倒也好,把上厕所的事忘了。
她尽力往下缩着身子,但缩也缩不了多少,因为她把一个包直接放到了腿上。
她身下坐了一个小包,另外还有一个大包挤在面前。腿上的包虽然小,可时间一长分量就不小了,同时一条腿还扭着劲儿呢。刚才上车时好好安排一下就好了,可她不敢,她怕一耽搁,人家再变卦。她伸出一只手帮着抵住腿上的包,先让一条腿缓解一下,然后再让另一条腿缓解。她在车上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就被憋醒了,可是车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她不明白车上几个人怎么这么能憋,一个要解手的都没有。
对了,人家可能都没喝菜汤,也没喝多少水。她忽然想起和孟正律操持着结婚时,孟正律说结婚那天他得给她煮几个鸡蛋,吃鸡蛋又顶时候又不用上厕所,不然,新媳妇一趟趟地跑厕所让人笑话。看来车上几个人也是吃了又顶时候又不用上厕所的东西了。
她抻长脖子咽了几口,很不着边际地想把尿意咽下去,仿佛还真起了点作用。
然后她又命令自己不要去想解手,让自己看着天上刷刷闪过的星星和模模糊糊的月光,让耳朵感受着呼呼的风声。可这办法只一下子就又不行了,那感觉又更集中更尖锐地涌了上来。她又想象着有树枝和木棍子迎面打来,可也只不过顶了一小会儿,感觉就又不管不顾地袭上来。她一边扭动着双胯,一边又往深里想,想象着黑咕隆咚中蹿上个毒蛇、蹿上个老虎,再蹿上个青面獠牙的人,上来就掐她、吃她、咬他。
果然,身上就刷刷地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感觉也被吓住了。
可十几分钟后,又来了,这次不光凶猛还加了酸疼。她忙弓住身子,夹住两腿,把刚才办法重复一遍。没效。再重复一遍,还没效。她就想赚钱,想赔钱,想结婚。
和谁结?别管谁吧,反正得想,和许森林,和孟正律,可是都不行。她就想和王小池,想和傻子和疯子……可是无论想什么,那尿意还是更汹涌更尖锐地冲出来,没办法了,实在没办法了……她终于闭上了眼睛——哎呀,一个大活人,干吗让尿憋死啊?
长长的一泡,好长,车上的包,车上的机器,车上的大绳,车上的所有东西都湿了……二十分钟后,又一次,就在这时,车上的女人叫她,嗨,你解手么?她说:我?
不解。
十五分钟后,又一次。接下来十分钟、五分钟、三分钟,以至到后来,一点都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