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贩一边看货一边和他们斗嘴。一个东北少见的小个子男人骚哄哄地朝一个小媳妇说大嫂啊,你们的货不但没缺胳膊少腿少裤裆啊,还多了一条腿儿呢,多一条腿的毛裤我穿着呢,不信的话,你从我这里摸摸看,看这条腿是长啊还是短啊?一个中年妇女便上来解围:来,我看看是长还是短,是硬还是软啊!说着上手就抓,小个子怪叫一声捂着中间跑了。另一个燕平男人打着圆场说先别逗呢,别逗呢,把货数了再逗,要是实在逗不够呢,把她俩留下让你们逗够了再走。小个子拍着那男人肩膀说你老兄可说话算数?男人一拍胸脯说肯定算数!
几个人一边说笑一边交易,只一会儿工夫,几个小贩就把燕平那几个人的货基本趸完了。在他们要走时,秀青叫住他们说:你们把我们的也要了吧?小个子看看秀青说:行啊!秀青高兴地忙要说价,小个子把大拇指一弯伸出四个指头说:统统四块!秀青强忍住说:你们刚买的五块,怎么一下给我们落到四块?小个子说谁知你的货咋样?你要缺胳膊少腿少裤裆,我四块还不要你呢。一起的人拽一把小个子说:别捣乱了,咱们还有事呢。
姐俩好不容易又找了个小贩,说了半天,小贩才磨磨叽叽地开始点货,可一点货,发现秀青的货尺寸不够,厚度也不够。小贩抖搂着两件毛衣把唾沫星子都喷到秀青脸上了:这里都是东北大汉,你这货东北大汉穿不得!知道不?别说你五块,你就是四块、三块也没人要你啊!小贩显然在骂人,可她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秀白一下想起来了,这次回去上货秀青没和她在一起,后来到家算账时秀青才说她的货平均下来每件少花了将近一块钱呢。
姐俩的心里一下像被泼进了一盆凉水。秀青的货要是不能卖,她们就不能再待下去,秀青带的货比秀白还多呢。可是秀青不服,说我就不信尺码小了就没人要,我看这里小个子有的是呢!
忽地,小贩们像躲阎王一样仓皇逃窜起来,姐俩四下一看,才发现工商管理员进了市场。秀青一边跑一边土匪土匪地骂。秀白忙提醒秀青小声点。
第二天,到了收摊时间,秀青还想多磨一会儿,一个长脸女人过来就撕单:罚款二十!
秀青说一上午才卖了几块钱,怎么一下就收二十?
女人抬头盯她一眼,又嚓地撕下一张:不服?再加二十!
秀青又要说什么,女人上去就要把她拖走,秀白忙说:大姐,我们新来乍到,不懂规矩,别和我们一般见识。说着递上二十块钱。正好这时有个老人过来帮着说情,姐俩一看是前几天把秀白看成亲戚的老人,老人说是我亲戚是我亲戚啊,照顾照顾吧,抬抬手抬抬手啦。秀白便朝老人叫叔叔。女人才把脸舒展了一些,拿了二十块钱,提着皮革包走了。
但在秀白还在和老人说着感激话时,秀青却气呼呼地走了。秀白拿出件毛坎肩想给老人,老人坚决不要。老人还说和她不是亲戚也跟亲戚似的,没准我那和你长得一样的亲戚和你的外国祖宗是一个地方的呢。
4.觉得他俩离得越来越远了
姐俩不得不往回走。
家里很静,她们以为娘出去了,可是走上台阶,发现从门缝里流出一股烧香味,推门一看,迎门桌上摆着供,里头还摆着观音像,隔着缭绕的香烟,观音正慈眉善目地看着她们,老娘扭过头来,几绺花白头发荡在额前。跪在姥姥身边的小臭蛋一见她们进来了,噌一下蹿起来说:娘你们回来了?!娘你给我买糖买蛋糕了么?
买了买了,都买了。秀青使劲抱住儿子,眼泪就挂了下来。
秀白问娘什么时候请的菩萨?说着要扶起娘,娘的两腿还定定地跪着,扭过头来说:你们也磕个头吧,菩萨灵验呢。秀青立时跪下了,秀白犹豫一下也跪了。秀白觉得秀青信了倒是好事,娘信了也好,心情也有个去处,反正这些日子村干部也不再吆喝着反对封建迷信了。
几个人起来后,才发现臭蛋抱了一堆蛋糕糖果大嘴大嘴地吃去了。
张秋花掸掸身上的尘土,把两个竹皮暖壶提到闺女们跟前,又把温在锅里的饽饽和菜拿出来。这几天里娘时刻等着闺女们回来呢。
她们吃着,娘才问这趟怎么样?
秀青不说话,秀白说这趟不如上趟,还压着货呢,再上点货还得往南走。
张秋花说你们去吧,又看着秀青说:小臭蛋没事,跟着我,好着呢。
秀青泪水又出来了,张秋花明白秀青心里绾着疙瘩呢,可她也没刨根问底,就盯住秀青说: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别老这么眼泪汪汪的。
秀青刚擦了眼泪,门外就有自行车响,娘仨一看,孟正律来了。
孟正律穿着一身蓝色学生服,满头满脸的太阳色已经都褪了,还真有了大学生的模样了。
张秋花有些神经质地说:哦?来了!正律来了!正律来了!话一出来,语气里的过于兴奋让她自己都有些不自在。秀白秀青随着娘出来了,小臭蛋也抢先跑去叫叔叔,孟正律一只手把小臭蛋抱起来,另一手拿下车把上的一兜子蛋糕罐头水果说:
大娘,好些日子不见了,身子还结实吧?
结实着呢,你这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爹你娘结实么?还吃药么?
昨天回来的,我爹我娘不光不吃药了,还能下地干活呢。
那敢情好,他们能下地就好啊,挣点工分是小事,身子骨结实了可是大事呢。
张秋花一高兴,话头子就多了起来。
孟正律也很高兴,一边启罐头,一边说:现在国家政策越来越活,下一步要取消生产队了,要把地都分给大伙手里呢。
娘儿几个都惊得不行,张秋花一边问是不是真的,一边警觉地看着门外,像怕让人听见。
孟正律说:是真的。
张秋花压低声音说:那不又回到单干的时候了?国家那里,能行得通么?
行得通,国家文件说了,以后不能总搞运动,国家就要把工作重心转到提高老百姓生活上了。
秀青说要带着孩子回堤内村去。张秋花说是该回去看看,一边说,一边送了出来。
屋里立马有了些暧昧,她坐在小杌子上,他坐在炕沿上。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她的心像被拴在秋千上,忽悠忽悠地晃着,凭感觉,真想和他抱抱亲亲,起码也得拉住他手,可她没有,他来得太突然,她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办,是顺着走下去,等他上学,等他毕业,等他工作了和他结婚么?这样未免不尊贵,也没尊严。
如果大大方方、利利索索地分手,尊贵和尊严便都有了。可是那样,他便要成了别人的丈夫,别人孩子的父亲。这一想,又割心割肺地难受,到底该怎么样啊?她一边想着一边抓把糖给他送去。到他手边时,他抬手去抓她手,她却没让他抓住,这时她便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是在要自尊呢,她说我给你倒杯水去,天气太干。他的手就缩了回去,在她把水端过去时,他的手已经规矩地放在了腿上,可他又分明很失望。
秀白想起住客栈时,被子有股味儿,秀白断定上一个盖这被子的是个年轻的男人,因为孟正律身上就是这股味道。
秀白当时心里被划了一下,还是说疼不疼说痒不痒。孟正律走前,她曾去了一趟孟家,给了他一支英雄牌钢笔,一个黑皮笔记本,一双塞着割绒鞋垫的松紧口黑条绒鞋,一个白地蓝花枕头。几样东西,都是时下姑娘表达心愿的典型礼物。依她本人不想给,可是娘总催,到后来娘都急了,看娘那意思,好像只要礼品一送到就有了保障。秀白心里却觉得他俩离得越来越远了。一个在城市有户口有工作的人,最少也得挣二三十块,还有每月的粮票、油票、煤票和副食票呢,而堤外村一个农民,一个整工才两三毛钱,有一年,一个整工才一毛多钱。整个村子没有几户人家粮食够吃,至于副食品就更别提了,每年每家分上一半斤的豆油和黄豆绿豆就算不错了。
她的心又艰难地挣扎了几下子,便说起这些日子怎么做生意,怎么去长旺,怎么害怕和担心,怎么隔着一墙听到厕所里谈话,又怎么特务一样跟人到了哈尔滨,她开始说得还有些发涩,后来就越说越流利,流利得孟正律话都插不进一句。
孟正律很惊异她的变化,她也很惊异自己的口才。说着说着,心里便有了主心骨,原来的计划也就完善了起来。尊严、尊严,矢秀白是一个多么渴望尊严的人啊。
真是的,对她来说,能参加高考是好事,不能参加高考未必是坏事。她就不信,社会要是这么走下去,她虽然没有城市户口和城市工作,可她也不会比那些在城里有户口有工作的人过得不好!真的,不信,走着瞧!
一直到孟正律说要走时,她还在亢奋地讲着呢。
孟正律走了,他明白矢秀白的心思了。孟正律又不是傻子。这一下两人的事情终是有了明朗态势。一边是,我虽然考走了,但我心里依然有你,绝对没变心;另一边是,你考上大学了,你地位高了,但我绝对不巴结你。
孟正律走后,矢秀白在茶碗底下发现了三百块钱,还有一张字条:秀白,最近我舅补发了工资,每月给我寄生活费,这是一点积攒,给你添个路费吧。外出时,万事小心!
5.她们手里的钱基本要光了
天气说冷就冷了。姐妹来到江南月州市时,已经进了一九七九的阴历十一月底了。
看了好几个月的光秃秃的北方景色,乍一见青枝绿叶的南方,还真是新鲜。而在她们做好应对市场管理人员的呵斥和追赶时,却发现这里不光不呵斥不追赶,还不收任何管理费呢。
原来这是个新开市场,不收费用是这里启动市场的一个措施,还听说,这个市场刚开业时,还白让做生意的吃油条喝豆浆呢。姐俩自然意外高兴。
但在开始卖货后才知道,她们这次带的货只注意了尺寸和质量,却忽略了式样。
长旺毛衣的衣领分鸡心领、圆领和高领。上次去哈尔滨带的都是鸡心领的,当时是跟着人家那几个小贩上的货,她们根本没弄明白为什么,现在才知道,东北天冷,那里人多是穿两件,里头一件薄一些的圆领或高领的,外边再套一件鸡心领的。月州冬天不太冷,只需穿一件就能过冬,而月州人,没有多少能接受鸡心领的,大都喜欢圆领和高领。她们这次不但把在东北卖剩下的鸡心领带着呢,又新进的还大都是鸡心领。
硬着头皮也得卖啊。圆领和高领的十块,鸡心领要八块,八块不行?那就七块五。七块五也不行?那就六块吧。还不行?五块了!到最后圆领高领都没了,鸡心领还有的是呢。没办法,只得换地方。
去哪里?心里没谱。要不,往南走?走多少?到汽车站一看,花一块多钱能到一个叫泉眼的小镇。她们在时刻表上看着一个个站名,叫这州那州的特别多,只有这个小站叫泉眼。这名字有些土气又有些保守,去吧。
可是她们下了车,才知道,这小镇,照旧不认鸡心领。有两个小女子扯起来一看是鸡心领,好像看了一泡鸡屎,皱着眉头一扔,说恶心死啦!又过来一个穿夹克衫的老头,忙说大爷,买件毛衣吧,纯毛的,保暖啊。老头把夹克衫一掀,露出里头的毛衣说有的,有的。打眼一看,人家那才是真的纯毛,而且也是低低的小圆领呢。又几个过路的,也都回绝了她们。
她们又站在时刻表前,看了一会儿,她们手指就同时指向了一个地方,这地方叫小匆匆镇。
到了小匆匆镇,还真开张了。
秀青这次高兴了,这半天里,都是她卖,秀白那边基本没动呢。
实际上,那是矢秀白在照顾矢秀青呢,矢秀青那边要九块,她就要十块、十一块,自然就把客户挤过去了。
可是,一个小镇满打满算能下多少货呢?三天后,她们谁都卖不动了。
还得走,这次决计去个大一点的地方。她们坐上了去襄樊的汽车,车上有人建议她们去公路旁边一个保密厂,说这厂子有两三千人,厂子当年在北方,备战备荒时迁移到这里的。
看大门的大爷问她们从哪来的,秀白便说大爷我们是从河北来的。大爷说我看着你像是从新疆那边过来的,新疆我去过,那边你这样长相的人多呢。大爷很好说话,也没费事就让她们在厂门前摆上摊了,可她们从大爷嘴里得知,这厂子根本没有两三千人,不过三百人,其中还有不少回原籍养病的,总共也不过一百多人。大爷心善,拿出两只马扎让她们坐,提出一只绿皮铁壶让她们喝热水,更让她们感动的是还给她们介绍着卖货呢。
几乎所有人都要先和秀白搭讪,都是先问她是哪来的,秀白自然也不介意,反正一路走来都是这样。
这次,秀白索性没解包,只卖秀青的。秀青也挺能要价,六块卖给一个搞卫生的老太太一件毛衣,又十块卖给一个食堂大师傅一件毛裤。她们还从来没卖过这么大的价钱呢。大爷高兴,她们也高兴,大爷说他儿媳妇买了一件纯毛衣花了好几十呢。秀白忙塞给大爷一件背心,大爷要给钱,秀白不要,说这几天就指望大爷帮忙呢。
下班铃刚响,就出来一个白面皮的瘦男人。
瘦男人拿眼扫一下货摊,又看着秀白问你们哪的?大爷忙说她们不是国外来的,是河北人。瘦男人说是国外来的不是国外来的也不能骗人呐!你们敢说是纯毛?你们见识过纯毛吗?男人说着抄起一件上衣,先一把一把地攥几下,又顺着阳光照几下,最后拽起根线又咬了几下:纯毛?蒙谁呢?然后把手往厂里一指,知道这里人是干吗的么?
秀白立时明白碰到懂眼的了,忙要叫着秀青走,可秀青还说是纯毛呢,不信,你问问这位大爷?大爷忙摆着手说:姑娘,不是毛就不是毛吧。又指一下瘦男人说:
他懂的,他懂的,他念过大书的。
瘦男人也不说话,拿过大爷手边的火柴哧一下点着根线头,秀青上去就抢,说:
你不买就不买,也别给烧了呀!男人沉着脸,扭着身子,让线头着了,很快形成一个小火柴头样的黑疙瘩。接着男人又从自己毛衣上拽出根线头,也点着,立时升出一个蓝蓝的火头,火头之后冒着一段白白的灰烬,然后把两个线头一对说:哪是纯毛,哪是腈纶?懂了吧?
厂门口一下围了几十个人,姐俩像当场被抓住的小偷,两人正要走,那个买了上衣的老太太上来就抓住秀青衣襟:不能走!你们得把钱退给我,不退,我就叫工商!秀青吓得忙把钱退给了老太太。在她们走出二十多米时,看门大爷又追上来,把那件背心硬还给了她们。
到襄樊下车后,秀白让秀青看着东西,去登记个五毛钱一宿的小旅店。秀青懒洋洋地刚扛起蛇皮大包,哎呀一声就蹲在了地上。秀白忙问怎么了?秀青小心翼翼地扶住硬挺挺的乳房说疼死了。秀白说哎呀,你可别闹奶啊。堤外村人说“闹奶”
就是乳腺发炎化脓。见秀青两颧绯红,鼻翼一扇一扇的,秀白上去一摸就急了:姐,你发烧呢,你怎么不说啊?
秀青红着眼圈说:我以为能抗过去呢。
秀白连扶带架把秀青弄出来时,街上很寂寥,月亮惨白,星星微弱,干干的北风里,黄蜡蜡的树叶不时地从树上飘落下来。两人不由得打着寒战,秀白把外套脱给秀青披了。秀青的脸一会儿紫红,一会儿又白纸一样。走了很远,才找到一个小医院。
一量体温,四十度!秀青一只乳房又红又肿,医生伸出干细细的手指,又按又摸后,皱着眉头说:怎么不早点来看?早点,吃点消炎药就会好的,现在化脓了,得手术。
这时秀青身子已像抽了筋骨一样绵软下来,眼睛半睁半闭地陷入了恍惚,秀白惶着脸问什么时候手术?医生说越快越好。
秀白在一张单子上签了字,护士就把秀青推进了一个小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