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咱们这回非赚个万元户
到了一九七九年,堤外村各生产队都大张旗鼓地包工了。
每人一份,早干完早走,晚干完晚走。再后来,队长的胆儿就更大了,把活儿量化出来,多干多挣,少干少挣。虽说懒汉懒婆们不高兴,但绝大多数人都非常高兴,人们的心思很快就转到辛勤劳动、仔细过日子上来了。同时,不少家庭开始抓孩子功课。功课好的抓,功课不好也要抓,都想抓出个大学生来。到实在抓不出来了,便转移视线,男孩子去参加邻村的盖房班,女孩子参加了邻村的服装加工厂,去了也像工厂一样挣工资,有的家庭还开始让孩子学做生意了。
这天秀白秀青出来时,天还灰蒙蒙的一片。
秀白还是骑的那辆白山牌自行车,车子又老了两岁,部件更松动了,走起来哗啦哗啦响个不停。秀青骑的是宋多子家的大水管自行车,车子倒很结实,可过于简单丑陋,只两个轱辘、一个车把、一个长长的后架和一个小小的轮盘,人骑在上头,毛腰撅腚地捣着小圈圈,秀青说赚了钱什么都不买,先买辆新式自行车。
她们每人都揣着四百块钱。秀白的钱是拿一个羊毛毡、一只玉镯、一件毛线衣变卖来的。羊毛毡是爹在时请人给她擀的陪嫁,玉镯是老姥姥给了姥姥,姥姥又给了娘,也是娘给她预备的陪嫁,毛衣是从北京买来还没穿过的,是她自己留着当新娘时穿的。秀青那四百多块钱,是变卖了两只羊和一头猪再加上平时的积蓄。秀青陪嫁的羊毛毡已经旧了,那一年,娘也给了她一只玉镯,可是在一次和宋多子打架时摔碎了,她也有件毛衣,可是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她只能变卖猪羊,虽说是分家了,可是婆婆还总想管着她,想让她少卖一只羊,她不干,婆婆就说她吃绝食。
她虽然恨死婆婆了,可是嘴里还一劲给婆婆说好话。因为她这一出去,家里的事还得交给婆婆。别人家一般是男人出去做生意,可她不能让宋多子出去,宋多子那两下子根本不如她,再说了,她也不能让宋多子和秀白单独出去。
长旺,在燕平县城以北十几里的地方,离堤外村十多里。长旺镇是个大镇,长旺镇所在的村也是个大村。村里从早年间在城市工作的人就多,到了这些年,在城里工作的人就更多了。让长旺人最自豪的是村里还有一位在中央当领导的。这些年,村里不少人通过这领导找了很好的工作,还有不少人办了大事。目前国家政策一活,村里便有人找领导帮忙率先搞起了毛纺业。
姐俩一边走,一边惦记着身上那钱。娘给她们在内裤上都缝了个大兜,上边还钉了扣子。秀白笑着说,姐咱们赚满一兜就行了。
这一兜,我看能装三千块呢,咱要能挣一千块,我就什么都不干了。
一千块算个什么?听说长旺那边早就好些万元户呢。
一个城市工人一月才挣三四十块,咱们一下挣一千块还不行啊?
他们那点钱算什么?除去吃喝能剩下几个子儿?
说起工作来了,孟正律上大学都快一年了,没断了给你来信吧?
没断了。
还是那句话,你得把手里那根绳儿牵紧喽,咱这打草的,可不比他放羊的。
秀白不想多说了,她心里像被一根小棍儿轻轻地划一下,劲儿也不大,也不够疼,可让她不好受。她说:姐,咱们不念叨他了,咱们光念叨赚钱。
秀青也忙知趣地把话题打住,她和妹妹关系一直是和和分分。这些日子虽然还行,可实际上,姐俩的关系如同一张草纸,经不得揉搓。想着,忙蹬两下车子说:对,咱们光说赚钱,咱们这回非赚个万元户不行!
所谓的毛纺产品,其实也不含多少毛,有的一点都不含,大都是把进来的腈纶原料先扎成腈纶棉,再雇当地妇女手工纺成单纱,然后加工合成股线。股线有两个去向,一是打包直接出售,二是用织机织成上衣、裤子和背心再出售。因为以前这里人很少穿毛衣毛裤,这种线一出来,用织机织成衣服一穿到身上,别提多高兴了。
长旺市场最初倒腾腈纶的也就一两户,这一两户成功了,很快就都跟着学起来了。在周围村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时,长旺大街上拉腈纶原料的车子就已经排成行了,拉来的腈纶原料也就成堆成垛的了。长旺人自古聪明活跃,这个时期就更加地活跃了,老少爷们儿一个个都出动了,能找到大人物的找大人物,找不到大人物的找小人物,连小人物也找不到的,找普通人。有时,大领导办事有顾虑,小领导或普通人反而更超脱、更能成事呢。
离长旺还有几里地时,她们就感觉到气氛的不同,无论大人孩子都形色匆匆、忙忙碌碌的。再往前走,就开始闻到空气里的腈纶味了。紧接着,就看到来往的大小车辆拉着腈纶,不拉的车上也丝丝缕缕地粘着腈纶,越往近处,腈纶就闹得越欢了,路面上一团团的腈纶在滚动,人们身上树上庄稼上到处都粘着腈纶呢。
市场在长旺村南,村里村外起了一批大小厂子。不起厂子的,腾出闲房也支上了机器,机器是个人的,厂子是个人的,工人是雇佣来的,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
才几天时间啊,个人之间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就已经形成了,而且也看不出什么矛盾。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走人,也不说什么剥削和被剥削了,人们都忙,忙得连说话的工夫都没了。
刚一进市场,便有不少人一眼一眼地看她们,准确地说是一惊一乍地看秀白,看呐!来了外国人了!真好看的一个外国洋妮儿啊!闹得姐俩都很紧张。毕竟是第一次来,两人把手攥在一起,手心里渗着一层细汗,心突突地跳,似乎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转了几圈后,人们那新鲜劲才算下去了,说那洋姑娘不是外国人,是当地的,我听见她说的是本乡本土话。有的还说,前几年在县城就见过这个人,是城南的,在县农展馆当过讲解员,我听过她讲解。
头一天没敢下手,她们使劲地找着感觉。可是感觉像泥鳅,抓一下出溜一下。
看着这家的行,那家的也行。这家的卖主会说,那家的卖主更会说,都说自家货物好,简直好得没法说了。可她们却看不出什么区别,看着所有的货色都差不多。
到第二天,她们就逮住了一些感觉,不再眼花缭乱,知道哪样的好一些,哪样的差一些了,还知道哪个卖主诚实,哪个卖主虚假了。
到了第三天,感觉就更深了。边看边走着,秀白看见有几个生意人一进市场就朝一个靠墙的货摊去了。
从几个人饿虎扑食的样子,秀白便断定眼前这货让他们发财了。她脚都没站定,便撒腿往回跑。姐,快点,有好事,有好事啊!
秀青跟着秀白到了那里,一个女人和男人正在装包,另一个女人叫来了两辆三轮车。
秀白说:姐,咱也上这家的,你在这里盯着上货,我跟他们去车站。这时猴精的秀青便也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火急火燎的两女一男根本顾不得闲事,也只不过是草草地扫了秀白几眼就忙去了。秀白机警地跟了他们一个多小时,就从他们的车票和发货单上弄清了他们的去向。原来他们是去哈尔滨郊外的一个叫成化的小城。
2.这年头全国都开放了
庙会很大,比燕平的庙会热闹多了,这里的人们普遍高大漂亮,还时不时地看见和秀白相貌相仿的人,对这一点秀白也没多大惊小怪,她在北京沈家时从书上看到过,知道这是离着外国近的缘故。秀青刚看出这一点时,还以为自己眼差呢,后来才知道不是眼差,是真的。
秀白看着周围说:姐,我听着这里有不少燕平人呢。秀青注意听了听,果然燕平口音的不少。原来燕平的腈纶货早就通过汽车火车跑到这里来了。
她们找了个地方刚刚把货摆上,就有人问价,秀青心里哆嗦了两下就张了个大口,说毛衣十二块,毛裤十块。那人拽起两件看看说什么十块十二块的,这么的吧,毛衣十块,毛裤九块吧?姐俩心里一下便炸了欢儿,货是平均四块一件上的,两人自然说行。立时就有人一套一套地开始买。在她们卖了不到半小时的时候,就挤上来了两个小贩以每件八块全趸走了。
两人哆嗦着手喘着粗气一算账,减去成本和吃喝,每人净赚五百块!
她们把钱掩到衣襟下,躲到没人的地方又数了好几遍,真的是五百块!她们当然没见过这么多钱呢,就是全堤外村也没几个见过这么多钱的人呐!
姐俩忙找了个背人处,把钱装进内裤大兜里,可是秀青走了几步却压低声音一叠声地喊叫白妮子,白妮子!不行不行啊,我的钱掉到裤裆里了!
秀白拍一下秀青说姐你快别疯了,让人听见笑话咱小眼薄皮没见过钱呢。
秀青把她一拽说白妮子,是真的,要不,你摸摸,你摸摸啊!
秀白一摸,秀青的钱果然已经出溜下去了,再一看原来秀青的内裤松紧带断了。
秀白咯咯地笑着蹲在地上,秀青也笑得涨红了脸——矢家闺女钱多得把裤腰带都坠断了!
庙会还有三天,回去再弄一趟货肯定赶不上了,一块儿来的那拨人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了。姐俩一商量,觉得既然这地方认燕平货,不是庙会也该能卖,不一定非得一天赚五百块,赚少点也行啊。可她们一时又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再回去趸一趟回来呢,还是再趸一趟去别处呢?一会儿觉得该回,一会儿又觉得不该回,不过,反正出门卖货的甜头是尝到了。这年头全国都开放了,听说庙会和集市天天都有了。
到底回还是不回?正发愁,一只花翎鸟飞来了,在她们头顶上扑棱棱地抖两下就落在一棵树上,然后认真地朝她们张望。
秀青摁一下肚子上嘎嘎响的钱票子:白妮子,打个赌吧,要是那只鸟再下来到咱头顶上转个圈儿,咱就回去趸了再来一趟,要是不呢,咱就去别处。
秀青话音儿刚落,秀白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只鸟就下来绕着她们转了个圈又飞走了。
姐俩头皮一激灵,像受了神灵指引,立时收拾东西,马不停蹄回了长旺。
之后的几天里,她们多半时间都在火车上。她们身子跟着火车厢游走着,脑子跟着火车轮子飞转着,转出一脑袋腈纶,一脑袋针织毛纺产品,一脑袋票子,矢家的事,宋家的事,孟正律的事,像是离她们已经八辈子远了。
秀青说白妮子,白妮子!这写的也有咱们吧?秀白说当然有了。秀青说那,那等于咱们也上报纸啦!
到了第三天中午,她们每人带了小山一样的一堆货又回来了,可在她们匆匆吃了点东西把货弄到市场上时,才知道这里有规定,庙会过后只上午开市,下午一切摊点必须收摊,否则罚款。
她们心思大打了折扣,她们在附近租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放下东西,秀青把手顺着褥边摸了一把,先摸出一把黏黏的尘土,又翻出一串白亮亮的虱子卵。
两人找了半天才找了一个没发现虱子和虱子卵的小店。
原来这个不大的市场上早有好几家腈纶衣摊了,几乎青一色的燕平货。卖货的三一堆两一攒地闲聊,听着大都是燕平人。他们之间很熟悉,和周围的当地人也已经很熟悉。姐俩一去,几个摊和周围的人们都看着她们,但那不仅是因为秀白面相的各色,主要还是带着一份嫌弃和排斥。就像一群正在吃食的母鸡看着两只陌生母鸡又要进来抢食一样。秀白立时做好了挨锛的准备,可秀青却说娘的脑袋!咱们怎么他们了?凭什么拿眼剜咱们!秀白说别理他们,就当没看见。
可是秀青不能,秀青觉得这些人剜她剜得重,剜秀白剜得轻,有的人看秀白时还有点亲近呢。一路在火车上秀青就有这感觉,尤其是男人。在她俩一路没座位,站得脚疼腰酸时,一个男人站起来就要把座让给秀白,秀白说姐你坐吧,可她刚要坐下,那男人忙又斜眼歪嘴地抢回去坐了。另外一路上好像还发现了好几个和秀白差不多的人,有男有女的。还别说,这些年一直说秀白长得又各色又难看,可是这相貌长到别人身上,看着还真挺大方挺漂亮呢。秀青心里呼地想起来,上学时老师曾经讲过,说这里早年间因为边贸和通婚等缘由,留下了洋面孔。秀青不由得有些心惊胆战,不知这些人在这边生活得怎么样。秀青一下子又想起了爹,想起了太奶奶,心里便很不是滋味,觉得太奶那时要带着爷爷到这边来,在这边繁衍生息,兴许少受些罪呢。
3.罚款二十!
第二天上午,她们急不可待地把货物弄到市场时,这里已经很多人。市场还算丰富,买东西的人很多,只是买毛衣毛裤的人一来都直奔那边摊上去了,然后就不到这边来了。秀青很生气,说那边肯定说咱们坏话了,要不,他们买东西连货比三家都不知道么?秀白还在想一群老鸡和两只新鸡的事。觉得新鸡只要进了鸡群,只要能够坚持着挺过挨锛、挨饿的关头,下来就能有食吃,有蛋下,有小鸡孵出来。
东北的天气本来就比燕平低几度,这天有点阴,气温显得更低,秀白从货堆上扯出一件紫红腈纶衣穿上。这一下,不但身上不冷了,脸色也更好了,好看的脸色衬着腈纶衣的质量也好了,不一会儿就有个男人过来买了一件,接着又有个女人也过来想买,还非要她身上那件不行。
到下午,秀白就卖了好几件了,可是秀青还没开张呢,秀青也已经穿上一件了,可她穿着远没有秀白好。客户们除去到那边几个摊上,就是到秀白的摊上,有的即使到秀青这边来,也只是简单地看看。秀青心里便像钻进了蚂蚁,秀白卖一件,那蚂蚁就咬她一下。直到快收摊时,她才勉强卖了一件。
回客栈的路上秀青也不说话,秀白知道秀青又受了打击。
心里正犯愁,后边一个老人追上了她们,老人看看秀白,说差点把秀白认成他一个表外甥女。说他那表外甥女长得跟秀白一模一样,说他表妹早些年去过苏联,带了个苏联丈夫回来,生的几个男孩长得大都和中国人差不多少,唯独一个女孩像他爹。老人也是性情中人,和秀白说话亲切起来,有点像真亲戚似的,神秘地压低声音说孩子你爸是外边来的,还是你妈是外边来的?秀白便有些不知所云,老人便又说孩子,那些年,你们那里对你这样的人没给气受?我那亲威可受老气了。秀白点点头,老人又问她们生意怎样。她说从来了还没卖多少呢。老人问知道不知道这里还有个早市,每天凌晨三点开始到早晨八点,那个时段专门做批发交易。秀白一下兴奋起来,连连感谢大爷,然后追上去告诉秀青。秀青一听也高兴起来。
一进客栈,秀青扔下货包撩起衣襟就挺着身子蹲在了墙角,两只硬硬的奶子就像两只喷壶一样滋滋地喷起来,斑驳的水泥地上很快汪出一洼白生生的奶水。秀白才知道原来秀青是惊了奶。也就是该吃不吃,奶腺里的奶憋足了抑制不住冲出来了。
小臭蛋已经三岁多了,在家时秀青就想断奶,可是当奶奶的不让,说心疼孙子,还说秀青想断奶,就是断她孙子的口粮,断他孙子的好念想儿呢。
这地方天亮得太早,才三四点钟鸟儿就开始喳喳地叫唤了。
两人随着鸟儿叫声背着包跑到市上,早有好些人了。
大部分小贩和燕平那几个人都熟悉,一进来就奔他们去了。几个人也忙着和小贩们拉扯着说话。怎么样啊?我们的货没错吧?一点假都没掺吧?每件的尺寸厚度亮度都分毫不差吧?我们的货没有缺胳膊少腿少裤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