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问她是老许的?还是沈家的?她说是兵兵的。其实是许森林来的,信上说他任命书下来了,他要抽空来接她去结婚。
她把信一折,就走到了猪圈边上,随手一扔,信就歪歪扭扭地飘了下去,猪以为是吃食,一扭一扭地哼哼着过来,拱了几下,信就没了影子。
紧接着,就又收到冯想的信,也说许森林提职的事妥了,说许森林准备和她结婚了。言语上,很替她庆幸。
她回信说谢谢他们,说她和许森林不合适,而家乡有个合适的。
很快,孟家把两间房里的旧东旧西都搬了出去,把黄土、白灰和沙子都拉到家门口。秀白知道了坚决不同意,说真的不介意借房结婚,不就是在别人家办喜事吗?在谁家不也是喜事么?孟正律和父母自然很感动,当时确定不搬了。可秀白走后又变了。
秀白就又急了,问孟正律是怎么回事,孟正律开始不说,可她非问不行。最后,才承认,说他父亲其实对这桩婚事还没完全放心呢。秀白说这都安排着结婚呢,干吗还不放心呐?孟正律说没办法,老人们这些年是怕惯了。她说那你呢?你怎么不给老人家好好说说呢?孟正律吭哧半天,才承认,原来他心里也没有完全放心呢。
秀白,秀白呀,你知道我多么可怜么?给我介绍过的那些姑娘,不要说像你这么漂亮这么善良这么能干的,就连个能顺过眼的也没有啊,就是不顺眼的,人家还不要我呢。最后媒人说有个女的比我大三岁,我娘不嫌;长得不俊,我娘也不嫌;少白头,我娘咬咬牙说还不嫌。结果见面时,炕上坐着个花白头发黑脸大嘴的女人。
我以为是姑娘的娘,后来才知道是姑娘本人。我当时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就是在第二天下着雨遇见你的,要不,连头都没敢抬呀。后来你姨领我一见你,我觉得你绝对不会同意,可没想到你居然不嫌我,还居然和我患难与共,所以我娘我爹有些不放心呢。说实话吧,连我自个,也常常怕你飞了呢。
他眼睛湿了,脖子粗了,她也泪眼汪汪的。她说敢情咱俩真是一个命呢,在我见你时,我也正可怜见呢,当时,我也怕你嫌我,怕你不要我,你哪知道,人家好些人也是不要我呢,不要我的那些人也远不如你呀!你知道,那些人听说咱俩成了,还说咱是“破驴对破磨,一对没好货”!放他妈的狗屁去吧!我看咱俩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她又擦把泪,紧紧抓住他说我要早点认识你,我那可怜的爹也不至于死了呀!他把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说老人家的事,我也是刚刚听说的。
越说越激动,越激动越收不住劲,到了顶点,两人就紧紧地抱在一起,融化成一个人,这一融化,她就感受到了他的那种要求。她忙抚摸着他的后背说不要,不要,不要啊,得忍着,一定得忍着。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但我似乎是忍不住了。
她说你忍不住也得忍,你必须得忍。他说我真的忍不住了,真的。她说你不知道早晚是你的?他说既然早晚是我的,那就别留着了。她说不行,得留着,一定留着。
他说求求你,求求你了……后来她就不板着了,她的心软了,身子也软了,就让他提前做了新郎倌了。
——哎呀,哎呀呀,好白啊,小白果,小白果!你是我的小白果啊!
7.她没有报上可怎么办呢?
孟正律送来了两块布,两块围巾,两双半高跟皮鞋和四双袜子。
他说这叫四色礼,是结婚前必需的程序。
我没穿过这种皮鞋,再说,穿这鞋也没法下地呀。
咱先不说下地呢,咱先说当新娘子。你穿穿吧,你知道穿上这鞋有多好看呐。
说着就给她换了。
她立时就挺胸展腰收腹,身材立时就更加地修长挺拔。她又围上新围巾,把新布也披在了身上。孟正律把两手使劲一挥说我保证,全世界五大洲四大洋里,我媳妇矢秀白最漂亮!她也非常高兴,也觉得自己果真是很漂亮。
他们火烧火燎地做着准备,火烧火燎地掐算着日子。
还有三个月。
还有两个月。
还有一个月……日子说好过就好过了起来,村里政治活动少了下来,地富分子都不怎么提了,当然更没什么人提矢家和孟家那样的事了。紧接着,生产队干活就开始了包工。生产队长每天把活一分,就不用管了,到收工时验收一下就行了。矢家分的那点活,根本用不着她娘干,秀白一个人早早地就干清了。
孟正律那边的环境也好了,村里也一点不找他爹麻烦,主要是不光不天天花钱买药,反而还经常进点钱呢。那天,给人修好了收音机。那人非放钱不行,他不要,那人说你就要了吧,就这,也比去县里少花多了,再说还又省事又修得好呢。他就要了。
从此,人们有了修理活儿就送到孟家,后来邻村的也来,送收音机的,送柴油机和电动机的,后来还有送修缝纫机的。
秋后的一个大早,孟正律一进门就喊:好消息,好消息呀!说着掏出一封信说:
我舅来信了,你快看看吧!秀白一看,赫然写着:正律我甥,据可靠消息,国家招生制度改革了,各大院校招生要实行考试,时间定在今年年底……两人自然非常高兴,但秀白又摇着头说我不行,我没上过高中。
没事啊,高中生考大学大专,初中生可以考中专啊。信上可是没写着。这道理不是明摆着么?不信,我驮着你去县城给我舅打长途电话去。
两人就去了县城,问的结果是初中生真的能考中等专业学校!
结婚的事情自然停止了。先复习,再考学,再上学,再工作,再结婚。
很快,村子疯了,所有年轻人都到处借书,到处买笔买本买纸,村里村外的有点学问人的书都被借走了,有城里亲戚的,向城里亲戚索要参考资料。有点文化的家长都戴上老花镜,把陈年老箱子翻个底朝天,有点用的书都找出来。这些年书店根本没有能帮孩子补习功课的书。有个年轻人的爷爷是末科秀才,这年轻人还把老秀才的线装书都弄了出来,把知了翅膀样的书页子一页一页地翻了个遍。家长也忙啊,会点数学的帮孩子补数学,会点物理化学的帮孩子补物理化学,什么都不会的,就帮孩子押作文题和政治题。这些年的运动,让老百姓们都觉得自个是政治家呢。
教育局发下了文件,各学校校长和老师年底按升学率考核,不但要有名誉奖励,还要有物质奖励。于是,各学校把在校生抓得紧得不能再紧。有些校长和老师为抓升学率,张罗着把已经离校几年的好学生又都招了回来。
孟正律没去,他觉得那些知识早就在心里生着根呢。矢秀白也没去,有些不好意思,再说对于功课她心里也是有些底呢。
矢秀青没动心思,她明白自己功课底子薄,可她这次设身处地地嘱咐妹妹:白妮子,我估计你考不过他,听我的吧,先跟他结了婚。反正结过婚的也让考,你们要都考上,就一块儿去上学,你考不上,你跟他是合法夫妻,他也不敢随便和你怎么着。见秀白不说话,秀青又说:哼!别看这些年他夹尾巴狗一样,那是他家里不行,要行了,指不定能办出什么事呢。
秀白心里一沉,又想起当初“破驴对破磨”的话。孟正律他爹要是没历史问题,他娘要是没病,他会要她么?心里忽地像被戳了个洞,激情顺着洞眼儿往外渗着。
可再什么,也不能提出和孟正律提前结婚呐。
花源头高中门口两张木桌子,一边高考报名,一边中考报名。他俩先去高考报名的桌前给孟正律报了名,然后又去了中考报名的桌前。
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矢秀白超龄!
不是不限年龄么?
中专报考年龄是23岁,你24岁自然超龄,不限年龄是高考那边,你去那边报吧。
她傻子一样愣在那里。
多少日子之后,她才想起来她报的是虚岁,这一带说岁数都说虚岁,有人也说她太死性,干吗不瞒报一岁,又不查户口。再之后,就有话传出来,说中专考生中超龄的有的是。
在离开报名处的一两分钟里,她和孟正律都没说话。
她那心自然从空中落到了地下,可是那么精明的孟正律居然没想起来安慰安慰,因为他那心里也在敲小鼓呢,他舅虽说他爹的历史问题一点都不影响他报名考试,但他心里还是发虚。在他发现矢秀白的脸色一变时,才想起她没有报上,哎呀,她没有报上可怎么办呢?在他纠集起散乱的心思时,秀白的心思已经哗啦啦地散了。
秀白,没事,没事。
是没事。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你好好复习你的吧。
其实你的功课比我一点不差。
她看他一眼,嗓子里扑棱涌上个词——放屁!但她没说出来,她就着那股劲儿把身子往前一探,两脚一蹬劲,就把他落下了。也巧,正好过来一辆牛车,他绕过牛车追她时,她已经远了。追上她后,已到了两人分手的岔道上。
结果他又说了一句话:没事,没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吧。这次,他自己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他妈的没盐少醋,放屁一样!
你快回去复习吧,我得走了,我家里还有事呢。说着蹬车又走。
按说,他追上去送她一程,会好些,可他没有,他前几天又去他舅那里找了些复习题,他得回去做题去。他站在那里虚虚地悬着腕朝她喊:哎!哎!她像没听见。
一九七七年高考是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冬日。
孟正律从家里往外走时天还没亮透,因为有雪,天空呈现在一片朦胧的灰色中。
他爹不说话,把旱烟袋抽得嗞嗞响,他娘往外走着又嘱咐他把干粮包一定贴着身子。
他一边答应着一边让爹娘快回去,可是爹娘不往回走。在他上了官道走出老远再回头时,两个黑影还在那儿停着呢,他眼眶一热就加快了脚步。
天上的雪花还下着,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雪地上干干净净的什么印子都没有,他那又宽又大的棉鞋,嚓嚓地踩出了雪后第一串脚印。
他还真想了秀白几次,可他脑子在功课上呢,那个“想”,有些发散,很快就跑了。
下雪比下雨好,要是下雨走这么远早就淋湿了。进花源头高中大门时,他进得很仔细很庄严,他跺跺脚,解下围脖儿,把前后的雪拍打干净。
他以为他是早到第一名呢,没想到早有一个人了,一看就是老三届的,像个小老头儿。那人一见他,忙凑过来说:小兄弟儿,应届生吧?
老兄,可不是了,我都毕业四五年了。
到我们这年龄,看着二十多和二十没什么区别。
正说着,又来了两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两人骑一辆旧车子。紧接着后边又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三十多的男人朝两个女人和小老头儿说:看来,咱们老一拨的还是珍惜啊,就数咱们来得早。其中一个女人一指孟正律说:别呀,人家这小一拨的不也有来早的?
孟正律忙说:大哥大姐们说笑话了,我只是比你们小一点儿,其实也不小了。
小兄弟儿,可别跟我们比呀,我们今年要考不上,明年还不定让不让我们考呢。
小老头儿的话一下说到了几个人的疼点,两个女人先从包里掏出几张油印的草纸看了起来。三十多的男人也拿出一沓东西哗哗地翻,小老头儿倒是没拿什么,但也朝着一棵柳树怔怔地站着去了。
一会儿,考生们就都陆续来了。应届生们可真是年轻啊,就跟老考生的子女似的,脸上一点压力都没有,有的干脆就是跑着来玩的。
三位监考老师来了,都一脸的庄重肃穆,全场考生都紧张起来,为首的老师在讲堂上一宣读“考生须知”,大家的紧张就到了极点,有的考生粗重的呼吸声,不要说自己能听见,就连别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孟正律也有点紧张,但试卷一发下来,心就稳住了,因为他拿眼一扫,所有的题他都会。仅用了半小时,他就把整个试卷答了一多半。这时,他所在考场就有好几个考生退场了,后来还陆续有人退,坚持到最后的只有他和几个老三届。他觉得他做的题应该比老三届的一点不差,所以在他又嚓嚓地踩着积雪回到家门口,看见瑟瑟地站在家门等他的老娘时,他紧跑几步上去,一下抱住老娘就说:娘啊!快给你儿准备铺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