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姨说前几天去他家,看见他屋里摆着好几个话匣子,都是别人让他修的。我在他那儿只待了一小会儿,就去了两个人,一个是取话匣子的,那人打开一听,哇哇地唱得欢呢,那人高兴得不行,说去县里都没修好,这小子一摆弄就好了。另一个人是去请他修柴油机的,也是说那柴油机谁都修不好,才去找他的。姨,我要见见。
见面时,两人进行了如下对话:
那天,躲雨是你吧?
是我。
那天买种子也是你吧?
也是。
那天躲雨,你看见我了么?
看见了。
那天买种子,你看出我了吗?
看出来了。
那,找你的孩子是谁?
邻居的……果然是你呀?我真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啊!他说是我,是我,果然是我!我也没想到哇!
说了整整半天的话。最后,她又说我见过你,除去上次躲雨,我还见过你。你还见过我?见过。在哪?想不起来,反正见过。那你再细想想。
她就仔细想了又想,到最后她就笑了。他问你笑什么,她也不说,她怕他说她矫情,因为她忽然想起来,她是在梦里见过他。
5.孟正律你不想活了你
第三天过中午,孟正律就又来了。本来他想第二天就来,可他又没好意思。当时,头一次见了对象,要隔几天再见,像他这样第三天又见的,都极少。秀白是透过窗户的小玻璃看着他进来的,见他一进院就猴急着往里走。她也就猴急着冲了出来。
门口树荫里做针线的张秋花,一下就猜出来人是谁。
秀白帮他把车子支在门前,忙掏出手帕让他擦擦汗。吃饭了没?吃了。真吃了?是真吃了。说了这好几句话,她才想起来还没给娘介绍呢,忙说:娘,这是孟村的,叫孟正律。孟正律忙叫大娘问大娘身子骨可好?张秋花说好,进屋坐着去吧。
张秋花拔腿就去了孟村。这可真是,才见一面,就这么热乎。再怎么,也得打听下底细呀。三里地,搭个顺脚车,一会儿就到。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才两句,就问出事儿来了。她姐夫说孟正律他爹有点问题,也不大,在旧政府的钱粮部做过一年事,开始搬运粮食,后来,柜上有个伙计得病休假,见他稳重心细,就让他顶替站过几个月的柜台。
就老矢家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就够累心的,再摊这么个亲家,还活不活了?
她姐忙说别着急,他爹这点事,村里拿着当问题是当问题,可他没戴着坏分子帽子,既没挨过批斗,也没扫过大街。我是看着这小伙子挺好,才说的。张秋花说我还是想给她找个贫雇农的,哪怕条件差呢。她姐把脸一沉说:你看见堤外村了,你就看见孟村了,那贫雇农们要是愿意,我哪里还找孟家呢?
张秋花一脸无奈,又说你不是说他娘还有肺病?再说他家才两间房子,妮子去了住哪啊?她姐还是说他那舅,忒爱接济他们。张秋花絮叨了半天,这个人家有问题,有病人,就是没房子住啊?她姐说咱都是亲的热的,有话也就别藏着掖着了,你家白妮子一晃就奔三十了,和她一样大的,结婚的结婚,有孩子的有孩子了。我问问你,打从跟北京的拉倒了,有人给介绍么?你怎么也不能眼看着她当老闺女吧?张秋花打个激灵。她姐又说反正人家不肯把媳妇娶到大街上。
张秋花往家走着,心里的火气儿就一点点地撤了。家里安静得跟没人似的,她便咕咕咕地叫了几声,鸡们呼啦呼啦地从外头跑了回来,她又朝它们扬出一把红高粱才往里走。
秀白说娘你去哪了?张秋花说串个门儿。孟正律说大娘你快歇会儿吧,我也该走了。张秋花看看两人红头涨脸的样子,看看天色,说才三里路,不急呢。又说我去园子里拔棵菜。说着又出去了。秀白心里一热,知道娘在给躲方便呢。扭头一看,孟正律也一脸的不好意思。
两人又待到了太阳落山时,他说我该走了。
她也觉得他该走了,可他们谁都不动弹。
太阳落下去了,屋里已经灰蒙蒙的。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一次次看窗棂,窗棂上的亮光越来越少,一枝树影映在窗户上,一摇一摇的。
他又说我该走了。她不说话。他坐在小杌凳上不动,她坐在炕沿上也不动。他们又同时看看窗棂,那个树枝影子暗了下去,让他们更生出了一种离别的凉意。他站起来,拿起手套。她却还不站。
朦胧的光线下,他看见了她长而卷曲的睫毛,白皙亮泽的肌肤,红润丰满的双唇,整个人真是娇娆得如诗如画。从第一次见时就有这种感觉,又热又疼又痒。原来一个人要真的喜爱另一个人,心里就是那样的。那热那疼那痒,让你又想哭笑,又想吵闹。他朝她走了两步,很慢,一边走一边放肆地看着她。她没躲闪,迎着他。
他一把就把她拽到了胸前,把她裹住,裹紧,裹得她透不过气来。
窗棂更暗了,人们常说早骑马,午骑牛,晚上骑着辘辘头。这哪里是骑着辘辘头呢?这简直是骑着火车轮船呀!
她娘还在院里拾掇,他俩出来了,脸还像红布。大娘,我走了。张秋花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说:熟饭了,吃了再走吧,路不远。秀白出乎意料地看着娘,娘又说:
有月亮地儿,吃了吧。
她跑过去掀锅一看,饭菜已经在里头焐着呢。
哎呀,娘抱柴火、娘添水、娘切菜、娘烧火,怎么她就一点都没听见呐?
吃了饭,又说话。都说什么了?没记住,觉得还没说几句呢,闹钟就又慌慌张张地指向了十点,再不走就讲不过去了呀。
家里的自留地每次都是秀青和宋多子帮着掘,这次,孟正律说我掘,一定我掘!
秀白心说你掘你就掘吧,也好让秀青高兴点。秀青早就不高兴呢。秀青说你是想“永世不得翻身,再踏上一只脚”啊!秀白也不反驳她,说说去。
他说园子还缺点肥。她说不赶趟儿了,猪圈肥还在圈里呢。他说出出来呀!她说出不出来了,种上再施肥吧。他说不行。
她看着他那种说了算的样子,很是新奇,矢家几辈子人,都是女人说了算。其实,女人让男人说了算,才是真正做女人呢。
把猪圈粪起出来,又倒了一遍,运出去,再撒开,天就很晚了。张秋花半虚半实地说:要不,别走了?他说:走吧。秀白也想说别走了,可她不能,也不敢。没结婚的女婿住下,村里人要笑掉大牙的。
她把他送到老槐树下,他说:回去吧。她小声地有些鬼祟地说:明儿,早来。
他笑笑说:晚不了。她嗔怪着:晚了,不让你进门。他说:知道啦。说着就要上车子。
她跟着跑了两步叫住他,又说:也别太早,今儿个,累了。嗓子一哽,泪花就冒了出来。看看前后没人,他帮她擦了泪花,说:我知道了,回去吧。说完,上车走了。
她的泪水又滚了下来,擦了又滚,滔滔不绝。
在她睡醒后,窗棂还漆黑着,她在炕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不知多少遍,天才变成了麻黑,她忙穿好衣裳,可她还是不敢出来,因为她从来没有起过这么早,她又生生地憋到天麻麻亮时,才扛起工具往外走。走到老槐树底下,发现外头有雾,她心想,孟正律来早不了呢。也好,她忙先干一会儿,等他来了,也好轻省些。
可是在她走到自留地边上,却发现地里有个人影正掘地干活,开始她还以为是幻觉,她忙急跑几步,才看清楚了,她的心像被刀子剜了一下,她转声转气地朝着那个浑身精湿的泥猴喊道:孟正律,你不想活了你?!
6.让他提前做了新郎倌
先生掐了会儿手指说:八月二十六是个好日子。
她娘也掐指算了算说:八月二十六,时间忒紧,有远点的么?
先生又掐算几下说:远点的,就是腊月十六了。
她姨说:这俩日子哪个好?
先生说:腊月十六更有升发。
她娘说:那就腊月十六吧。
接下来,两人先去县城照了合影。紧接着,两家都忙了起来,尤其是孟家,从第二天就开始热火朝天地准备了。他爹赶集打听猪价去了,这个在旧衙门做过钱粮伙计的老人,还真是会盘算,说别看咱平时舍不得,可这回却要买个头号大的肥猪,肉膘子不能低于一寸半厚。席面也得讲究,别人家办喜事摆八碟八碗,咱来十六碟十六碗。麦子也得多量,磨面时不能一箩打到底,要多出麦麸子,把馒头蒸白蒸大。
好好刷刷房子,眼下就得准备沙子、挖灰池子、预备下大小铁盆。也得早点准备下糊顶棚的纸扎、白麻、粗细铁丝和木楔子了,最主要是提前约下上好的把式。另外还有成席的厨师,席上的碟子、碗筷和条盘。灶上的炒勺、大铲和搌布,还得提前定下伴郎和伙计。下来又提醒老伴要准备好做衣裳被褥和鞋脚的东西,还要提前琢磨挂帐子、挂门窗和贴喜字。最后说你老太婆身子骨顶不住,你就及早请人啊。
你个老东西,老了老了,疯癫起来了。你的事你管,我的事我管,哪个让你操心了?自打这些日子,你见过我犯病么?也是,这些天,还真没听见老伴吭吭地咳嗽呢。见老头子傻乎乎地看着她,老伴又说:偷着乐去吧你,人家说咱这媳妇旺夫呢。
俩年轻人有好些事要商量,再说他们也干柴烈火地分不开,生产队上工也抓得不严格了,自然少不得你来我往。张秋花也不嫌了,这没过门的女婿,还真会讨人喜欢,把院门的秫秸栅栏给换成了竹子的,用自行车拉着架子车从县里拉回竹子,只一天时间就做成了,院里看上去,显着又整齐又结实。把窗户纸换成了透明的塑料布。这一换上,又明亮,又不怕风吹雨打了。
秀青回来了,娘一见秀青,心里就有点嘀咕,可是秀青不但没说不中听的,还又干活又说笑呢。秀青对这门亲事不同意,自然是因为孟家的历史问题,但她也没坚决反对,主要还在为搅散了秀白和许森林的事自责呢。这个孟正律的确比老许要强,虽说家里有点历史问题,可是听说以后历史问题看得轻了,再说,年龄相当,长得也好,人也又勤快又能干,听娘说这家伙一宿就掘了一整块地呢,嘿,跟头驴似的。
秀青走时,孟正律看看天色说我也走吧。秀青说你着什么急呀,大小伙子,又不怕黑天。
孟正律留下来后,看看秀白,说要是只看一个八月二十六多好,非再看出个腊月十六,要不,咱们早成两口子了。看你说的,早点晚点还不是一样?人家说腊月十六旺夫,我还愿意让你兴旺呢。旺夫不旺夫的,我看不见,我就看见我这会儿天天心火旺,旺得都要起火苗子了。说着说着就又心急,是你的,就是你的,早晚都给你搁着呢。我不是怕么?
孟正律自是又待到了不走不行时才走的。
月光皎洁,四外里寂静,社员进家,牲口进圈,鸟雀归巢。从矢家上大路,要走一段小径,小径边上种着一片芝麻。两人一出来,一股清爽爽的香气就扑了过来,他们不由得都深吸了几口,几口清香一入胸腔,都格外地兴奋起来。秀白盯着芝麻棵子说正律你快看看呐,这芝麻棵子跟前儿像绕着一层细纱呢。孟正律凑上去一看,是呢,真是呢。哎呀!秀白,那是雾气,是一层雾气啊!秀白看着也真是雾气,不由得把两手伸过去捧那雾气,动作有点天真有点孩子气,孟正律随手就摘了个芝麻花别在她鬓边,立时让她又增加了许多俏丽,也让她更加地兴奋起来,她一下就挎住他的胳膊说:咱也挎着胳膊走几步。他就一手推车,一手挽住她,她就甩甩头发,挺起胸脯,扭着双胯,朝前走去。
一直走了很远,走得心里和眼里有了水汽,她才告诉他,原来她在北京时,每天黄昏,总见一对年轻夫妻在林荫路上手牵手,肩并肩,款款而行。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同时还打着手势,女的手白皙光洁,男的手宽大有力。她当时想,有了那生活,真不枉做人一生。可是眼下她也有了,真的有了。虽然有点矫情,但她还是款款地邯郸学步地走着,她也打着手势,她的手也是白皙光洁的,孟正律的手也是宽大有力的。
送走孟正律刚一进家,娘就递给她一封信,说是从村代销点买灯油时取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