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鞭梢在老牛眼前又晃了两下,提醒老牛靠东边走,老牛就靠了东。他把老牛那缰绳往东边桥面木板上一挂,老牛就被别在了那里,他自己就顺着西边那个窟窿,也顺着那个缺一孔的栏杆,往下去了。那一刹那,他就看见了他娘吕氏,吕氏穿着天蓝裙子,裙摆一旋一旋,旋出了许多云头,他娘一边旋着,还一边朝他摆手,让他登到云头上去。再往前,他就看见了他爹矢群,他爹戴着瓜皮小帽,扶着他奶宁氏,正等着他呢……
3.不就是让我当牲口吗?
灵车一起,张秋花也紧跟着往外走,她姐不让,她非要跟着,她姐使劲拽住她:
你不能忒任性,你俩早是一阴一阳两世的人了,你见过哪家的男人死了,女人跟到坟上的?她还往前奔,她姐就凶了脸:不行,你这么跟着他,他就不想走了!她走不了了,灵车眼看着走远了,她紧咬着嘴唇,眼珠子凸凸地离了眼眶,她姐就势忙把她摁到炕上。但只坐了一下,她就四处张望着找东西。
你找什么?
我找他那衣裳呢。
那衣裳早都抱出去了。
她就疯了一样跑出去翻腾,她姐无论怎么都拦不住,直到找出了一身黑粗布棉裤棉袄才抱着回了屋。她姐说:这衣裳不要了,他又不穿了。她便急了:他怎么不穿?不穿,他冬天不冻死啊?
等到秀白秀青从坟上回来,她姨忙说她娘有点邪气。姐儿俩一看娘果然不对,秀白就要去请医生,秀青问姨怎么办好。她姨说谁家办丧事也少不得出点邪事,秀青跟我去请赵大女吧。秀白想拦没拦住。
赵大女穿着一件肥大的白绸褂子,这衣裳让又高又细的赵大女一行动起来有点像脚不点地儿似的。
赵大女在手上吹口气,就在张秋花身上又掐又捏起来,一边掐捏还一边不停地吹气。张秋花没有动静,身子只随着赵大女摇晃着。
一会儿,张秋花的脸似乎舒展了起来。赵大女站起来,抻一下白绸褂子,白绸褂子一抖,一舒展,赵大女就又多了几分鬼气,嘴里嘟囔着,把兰花指在张秋花浑身上下走了一遍,然后打个哈欠,抹把脸,睁开眼,说:好了,再烧几炷香就没事了。
她姨忙掏出钱说带个香钱。赵大女也不推辞,接了,坐着秀青的车子走了。
秀白做了点面片儿,给娘一碗,又给姨一碗。她娘呼噜呼噜只几口就吃完了,她姨也吃。吃着,张秋花还随话答音地说了几句话,几个人便觉得她真的好了。秀青看看天色,说家里的猪好几天不爱吃食,得回去看看。她姨也说你娘没事了,就跟秀青一起走了。
秀白又给娘倒了碗水,娘喝了,秀白就说娘你就再歇会儿吧,我也再拾掇一下院子去。
院里还弥漫着鞭炮和烧纸的味道,姨和秀青虽然收拾半天了,可是做饭的大锅台还在院一角歪斜着,宋多子把一个大锅和一大筐粗瓷碗还了人家,回来刚拆了几下锅台,又有人叫走了。铁丝上还搭着她那孝帽子和泪巾子,姨说这东西到“圆坟”
和“一七”时还得用,说身上白孝衣是给亡人打灯笼的,要不,亡人在阴间看不见路。到烧“三七”纸时,就不用穿孝衣戴孝帽了,但蒙鞋布还不能拆,到烧“五七”
纸时,就要拆下蒙鞋布换上新做的白孝鞋了。她一边默记着姨的嘱咐,一边又收拾树上柴火上的纸钱、纸穗子和鞭炮屑子,还有用了几天的长明灯碗儿和香炉也都得收起来。
院里一干净,立时空荡起来,这院里再也看不见爹那高大单薄的身影了。小东屋门口还墩着两个半拉子筐头,上头还散发着淡淡的柳条清香。她双手一摸到筐条子,嗓子里立时憋起了一个酸涩的疙瘩,疙瘩上下滚几下,就化成泪水噼里啪啦流了下来。
晚上她得跟娘做伴,但在她搬着被子进娘屋时,娘却不让,还往外推她。她知道娘还不够正常,硬把被子放下,又端起猪食去喂猪。
倒上半槽子泔水,又撒上一层谷糠,猪便摇着尾巴吃起来。她又把鸡窝堵上,把院门的旧栅栏别上,然后又抱了抱柴火放到灶前,再一回屋,发现已经躺下的娘呼地坐了起来,同时还往身后扯了一下,她顺着一看,发现娘扯的是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子,她头皮一,忙叫娘,娘没应,娘急着去推那影子,她这时才看清,原来奓是爹的棉衣棉裤。
娘到底不让她进屋,她觉得娘是想爹想得苦,就由了娘。到了半夜里,她过去看了一趟,见娘还算平静。但在一大早却见娘两颧发红,嘴唇干裂,嘴里不停地说你等等,你等等啊!她伸手一摸,原来娘在发高烧。
她正要把娘送到公社卫生院,秀青驮着姨来了。姨说她娘是邪症,说送医院不管用。
秀青二话没说就又去请赵大女了,秀白不管,秀白急着拉来了架子车,要拉娘去医院,姨死活不让,正折腾着,秀青驮着赵大女就进来了,赵大女也不说话,先是嘴里嘟囔着正转三圈倒转三圈,身上的白绸褂又抖又飘,弄出了一身的阴冷和妖气,然后打了个哈欠,两行清泪一下来,便说:乱了,乱了!五鬼闹宅,五鬼闹宅啊!看呐,是鬼的不归坟,是神的不归庙,是牲口的不归牲口棚啊!作孽,作孽啊!
秀青和姨忙问怎么办。
赵大女把眼睛扫了一圈,说:清宅。见她们还不明白,把嘴凑过去,说:上边发话,说要清鬼清妖清怪,也得连矢家三闺女一块清。
她姨急了:仙姑啊,你说可怎么个清法儿?
那鬼那妖那怪上边一个令就走了,可你家内底里的事,要让上边清,恐怕你家人就受不了……我说了半天,才算答应了,说让去牲口棚里待一天,了事。
她姨忙问:在牲口棚待一天,那可怎么待呀?仙姑你再想想别的法吧。
赵大女隔着窗户在院里一轮,说:去队里牲口棚不方便,就在你家羊圈里吧。
她姨连忙拽着赵大女说情,赵大女眉头一皱,说:那我就不管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她姨忙又说:别走,别走哇!我是说,怎么也不能让她死巴巴地在里头待一天呐!
赵大女舒一下眉头,又抻一下白绸褂:顶少也得一宿,要不,上头不依。
矢秀白想说什么,可一时又想不起合适的,就气白了脸。
她姨看看烧得脸通红还不停地说胡话的她娘,把牙关一咬,说:秀白呀,你娘一辈子在你们矢家可不容易啊,你但凡念及母女情长,就应了吧。
见秀白不答应,赵大女起身就走,她姨一边让秀青拦住赵大女,一边拽住秀白说:你看你娘都烧成什么样子了?你爹刚死,你娘要再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没得指望了,不就是去里头待一宿么?看在你娘这么多年在你们矢家没得过好的分儿上,救救她吧!救了你娘,也算帮衬你姨了!说着,低头就要给秀白下跪。
秀白把姨抱住,一咬牙:姨你起来,你起来!不就是让我当牲口么?我去当还不行么?只要我娘能好!我当去!秀青急着拽住秀白说:白白,你等等,我给你铺上点东西。她姨也忙拽着秀白说该铺上点东西,秀青赶紧扔进了一套旧被褥。这羊圈是她爷爷当年养羊用过的,已经几年不用了。里头还不算太脏。
赵大女继续作法。秀青和姨一边陪着赵大女,一边照看着昏沉沉的张秋花,还不停地出去看看羊圈里的秀白。到了半小时的时候,秀青听到里头有鼾声,就着月光往里一看,天爷!穿着一身孝衣孝裤的秀白在里头窝着睡着了,看上去还真像一只绵羊呢。
早晨,秀白回到屋里,娘已经坐在那儿吃饭呢,一见她进来,娘问:秀白,你不吃饭,上哪去了?
她姨忙说:院子里乱七八糟的,她收拾院子来着。
她娘说:又不是多紧的活,先吃饭吧。
秀白便上上下下仔细看娘,终于发现娘额头上有三个黑紫印子。趁娘没注意,一问秀青,才知道是赵大女拿三棱针扎的,秀青说当时冒出来的都是黑血珠子。
4.她是在梦里见过他
没了爹的日子实在是不好过,不要说许多活计秀白和娘不好做,单单是每天心里被抽空的感觉,就让娘俩难受得不行。秀白年轻还不太显,张秋花的身体就一天天地难于支撑了,这几天又连着咳嗽不止,吃了村医几次药都不顶事,秀白就去了县药店。
进去时天色还正常,但出来时,整个天空就变成了灰红色,西北角的云彩也呼呼地往上攻。把药收好,又忙从车兜里拿出塑料壶去打柴油。村里那点电,有时来一两个钟头,有时一分钟都不来,那几分自留地都快干得冒烟了,家里一年到头的粮食贴补都指望这点地呢。
再出来,天就更暗了,大风嗖嗖地起了,四下里雨脚正往跟前赶呢。浓重的云彩先加了黄色,很快,又掺上了血光。她慌忙把身子趴在车把上,把全身的力气用在脚蹬上,但还是寸步难行。雷电又咔嚓咔嚓从天边滚过来,一条金色巨龙颤抖着斜插过来,风雨也迎头打了下来。这里离村子还远,车子根本骑不动了,几米之外只有半间土坯房,她扔下车子就跑了过去。可是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大个子男人,那人扫她一眼,往外挪挪身子,地方太小,那人一挪,半边身子就淋在了雨里。她忙往回撤,想让那人还回来,可那人一动不动。她就又往外撤,那人还不动,眼看着灰色的确凉褂子精湿地贴在身上,平平的后脑勺也往下淋起了雨珠子。
她说:喂,你往里挪挪吧。
他像没听见。
她又闪闪身子,说:你往里来点吧。
他身子晃晃,脚却没动。
这人真有意思,莫非没听见。她又咳嗽两声,可他不但没有往里挪动,反而扎头钻进雨帘里跑了。
到了家,她娘一边催她换衣裳,一边给她端出热腾腾的姜汤一边问她躲在哪儿了。她说躲半间小土房了。娘说亏得有个地方,要不,得淋坏呢。
姜汤水一进胃,果然有股热气先从胃里出来,然后又在身上散发,就像一滴水在宣纸上洇化。只是心里还有些发紧,紧得有点莫名其妙,细一想,心里是在惦记跑到大雨里的那个人呢。真怪,把个避雨的地方让出来,可是从头到尾却连个脸面都没露。这人应该不傻,浑身上下不见一点傻气,有点发软的腰背还挺文静,而且也不像聋,跑进雨里后,第一次叫他时没回应,第二次叫他时,虽然也没回应,可那身子明显地摇晃了一下,像是在说:不用。
娘进来给她掖掖被角,可娘一出去,她就又撩开了,因为身上已经酥酥地发麻,皮肤也开始活泛和膨胀,汗毛孔已经张开,一层细汗芽儿正在往外钻呢。
有人给那人熬姜汤盖被子么?要没有,肯定要病。她把胳膊伸出来,拿手摩擦着墙围子上的画报,那是她从北京带回来的,上面是《洪湖赤卫队》的剧照,眼睛盯着韩英,手指一下一下点着韩英的军帽,心却想着雨中那个平平的后脑勺和那个发软的腰背,耳朵里也还响着大雨点的哗哗声。
她娘又进来了,把她胳膊往被窝里一掖说:快盖上,多暖和一会儿。她却猛地一颤,就像娘的话把她劈着了似的。看你,一惊一乍的,想什么呢?没想什么。见她娘还看着她,才又说:中午躲雨时,那小地方只能容一个人。见我跑去了,正躲着的那个人忙把地方让给我,他自己倒走了,连句话也没说。
是个什么人?
没看清楚。
给你让了会子地儿,也不看清人家是谁!
几天里,那个背影就像嵌进她眼窝里了,无论看见谁的后脑勺,都想起雨中那个后脑勺,无论看谁的背影,都想起雨中那个背影。她偷偷地笑自己,同岁的都已经当娘了,你还来这少女怀春的。可她又管不住自个。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好像不是管不住,她是不想管。她躲到角落里仔细揣摩着这种心情,觉得挺痒,挺甜,挺过瘾。
再后来,她终于明白了,是爱情,是书里说的那种爱情!
以前也见过优秀男人,比如数学老师,比如军人夏光,比如北京的金岩。他们尽管都优秀,但见了他们,却没这种感觉,和那个许森林都已是谈婚论嫁了,也没这样过。
许森林也曾经拉过她手,她也激动,但更多的是羞涩,还有一丝不舒服,因为那手肉乎乎地发暄,被他攥着,像被一块软塌塌的肉裹着。许森林还把她拉进过怀里,就更加地肉得不舒服了。所以,后来在他说提职要外调岳父家时,她立刻就抓住了这个由头,和他分了手。把他当朋友、当叔叔、当大哥都行,就是不好当丈夫。
到了家,她才给他写了封信,说父亲身体不好,她不能回去——没想到,这个理由成了谶语,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给父亲圆坟后又收到他一封信,说他任命马上就下,稍过一段,咱们就结婚。她毅然给他回了信,她必须了断许森林那份念想。
眼下,她才真正明白,她和许森林真的不是爱情,她和那个后脑勺、那个背影,才是。
腾麦茬种玉米的季节,社员们中午要歇三个小时。
这天,上午收工后,她急着吃了点东西就去县里买玉米种了。那种子高产稳产抗风抗旱。中午三个多小时满可以骑车打个来回,下午她还得挣工分去呢。
种子公司门前真热,靠门口长着两棵榆树,榆树虽说不小,可树帽却不大,仔细一看,树身上趴着许多粘虫,一个挨一个,黄腻腻的,把榆树身糊了大半。树上还落着许多知了,知了叫得很亢奋,像比赛。排长队的人们以极大的耐心等待着。
买出来的人都提着不多一点儿,说明都是给自家买的。看来无论哪村的人都把自留地当命根子。她不断地盘算着轮到自己的时间,不断地伸长脖子看着最前头的人。
就在她不断地用眼睛丈量着这支长队时,在长队的尽头,她发现了一个平平的后脑勺和一个有点发软的腰背,在她心急火燎地看了几遍时,她的心就恨不得从嗓子眼里蹿出去。她像小女孩儿一样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她假装找人,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可他没有反应。
她又晃了一下,这次晃得明确,把脸在他面前停了几秒钟。
可他那眼光只在她脸上溜了一下,就又扭开了。还是没什么反应。
她那心就凉了。他是看不出她了,还是他压根儿就没记住她?她咬了咬牙,走过去说:这棒子种多少钱一斤?他扭头看她一眼,眼睫毛颤了一下,说:两毛。只两个字,倒是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她正懊恼地骂自己自作多情,又见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径直跑到那人跟前,说了句什么又跑了。他儿子!
上工之前她就赶到家了。她娘忙递给她一把扇子,又盛上一碗饭。她把那碗饭才喝了两口就放下了。她娘问有事?她说没有。可是她娘分明是看出事儿来了。她娘说队里还没敲钟呢,再到炕上躺一下吧。
她脑袋刚一挨枕头,泪就下来了。她狠狠地一边擦泪一边刺挠自己——人家有儿子怎么了?人家三十来岁的男人有儿子不正常么?人家在雨中给你让地儿,那是人家的脾性,是你,人家让,不是你,人家也让。再说了,人家没准儿根本不是给你让地儿,人家那是急着回家呢,人家跟家里的媳妇孩子还有事呢……她姨来了,进门,就一劲儿拿眼看她,她猜着,肯定又要给她提亲事,而且条件不怎么样。
一会儿,果然听见她姨给她娘说呢。是孟村的,长得挺好,也有出息,家里人口少,就一个儿子,只是他娘有肺病,看也看不好,不看又不行。她娘问有几间房?
她姨讪讪地说房不多,两间。你这当姨的,也不想想,就是咱们愿意,闺女过去了,住哪儿啊?我也知道穷,可又看着孩子挺出息,再说了,穷是穷了点,倒也有人帮,他舅在城里工作,以后盖房子他舅也得帮呢。这不是指望河里的鱼待客么?
秀白掀门帘进来了,说姨,这人怎么个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