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新定定的眼珠闪了两下,一只手就抬了起来,那手在空中划拉了好几下才和秀白的手抓在一起:秀白,我……不行了,家就……交给你了,我家老许……人好,我……东晨也是好孩子……秀白不知说什么,只使劲地攥着于新手哗哗地流眼泪。
沈国胜拿眼盯着医生,医生摇头,他便说:小矢,眼下你就先答应了于新,她要好了,等于白说,好不了,就按于新说的办,许森林和许东晨你也了解,这事我和冯想做主!
沈国胜的话音未落,于新鼻息里那股急促的气息就断了。
矢秀白的命运就因为这次车祸和许森林挂在了一起,这也使于新的丧事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别的意味。
谁都认为天上给矢秀白掉下个大馅饼,可她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这事,把她从地面一下挑到了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虽说于新对她处于绝对的信任,但这里明显有一种不容她思考也不容她妥协的意味,好像还有点施舍和恩赐。他们一定认为,一个年轻漂亮但身份低下,一个年老面衰但身份高贵,这种搭配是合理的。可她觉得人的婚姻毕竟还应该有其他东西。想着,她又忽地觉得自己可真不识好歹,一个多年基本没尊严的人,怎么一下子琢磨起这深层次问题来了。另外,还不知道人家许森林心思呢。丧事上,她没露面。其实,她非常想去最后帮于新整理一下衣服和头脸,可她到底还是没去。
丧事一百天后,沈家就撮合着她和许森林正式接触。
小矢,明天许厂长过来。冯想说。她正在擦地,她把拖布在地上虚虚地晃悠着。
冯想又说了一遍。她就站直身子,一边往上拽胳膊上的套袖,一边看着冯想。冯想笑笑说:没事,接触多了就好了。
她擦完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她把门紧紧地关上,又下意识地把插销插上,然后她也不离开,把两手捉在一起,那么愣愣地盯了插销片刻,长出一口气,把插销又打开。
许森林来了,冯想把她从屋里叫出来,冯想说:老许来了,你们一起待会儿吧。
又朝沈国胜说:新闻开播了。沈国胜便站起来,回自己屋开收音机去了。然后冯想又说有事出去一下,开门走了。
说实话,许森林还真的没从失去于新的悲痛中解脱出来,昨天冯想跟他儿子见了个面,一提这事,儿子就说:冯阿姨,我没事。反正我没妈了,我妈走前不是也安排了吗?我爸反正得找,找了这个总比找别的强。冯想就感叹孩子懂事,既然儿子都同意了,还是早点把事办了,家里的事也就有人操持了。再说,小矢也就别回家了。这后一句话,才让他下了决心,再说,这桩事情好大程度上也有感恩的成分呢。
听说你的手很巧。
秀白下意识地看下自己手,说:一般。
听说你家里还有一个姐。
是。
出嫁了吗?
出嫁了。
秀白这时才看了许森林一眼,这一眼正好看见许森林侧脸的胡碴子,黑黑的毛发坚硬地长在又褶又松的皮肤上,使皮肤泛出了一层青光。让她始料不及的是,她看了这一眼后,她那心忽悠一下打个出溜,泪水就下来了,且一发不可收。
许森林有点发慌,说:是不是觉得委屈?
她想说不委屈,可嗓子里哽着一砣,话还没出来,就变成了抽抽搭搭的哭声。
许森林连忙掏出手帕,又觉得自己手帕不干净,忙去卫生间拿条毛巾递给她。
她隔着泪水一看,正好是她那一条,真巧;又想她为他们帮忙办户口,也巧;后来于新出事,又赶上她要回老家时,还巧。这么多巧事,似有气数,冥冥中,像是上帝给她和他造就了什么。想着,便抽几下鼻子,擦擦泪说:你吃饭了么?
吃了。
谁做的?
我做的。
会做吗?做的什么?
对付着做,做的米饭,炒了一个土豆丝,一个炒芹菜。
许东晨呢?
在家写作业呢。
他功课退步了么?
有一点,不过,这几天又好一些了。
几句话后,她嗓子里居然没了哭腔,那一砣,也小下去了。
在她问话时,他注意了她眼睛,那栗中泛蓝的眼睛开始是躲闪的、羞涩的,后来就是同情和关切的了。到后来,那眼睛流露出的心思真不像一个女孩儿在问一个大她十四岁的男人话,倒像一个小母亲在对一个大男孩儿。他心头一热,就流出了一股温暖的爱意。其实,在一个家庭里,男人要做女人的山,女人有时也得做男人的小母亲呢。
他又说你觉得首长他们说的事可行么?她说你说呢?他说我当然行。她说我也是。一股更大的温暖涌了上来,他说那,那你就快过去,帮我,做饭吧——他没想到他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她看看他,脸微微一红:那,许东晨呢?他就学说许东晨给冯想说的话。
屋里很静,这种静,使他们的话语显得很轻柔清晰,还有一种庄严、神秘和温情。
门乓地开了,是兵兵。秀白忙上去迎兵兵,兵兵便逮住她耳朵说:矢秀白,你和我厂长刚一见面,我就有家不能归,这以后成了我的厂长夫人,那得什么样啊?秀白脸上的血,险些从脸皮里爆出来了。你个坏蛋兵兵,你拿我寻开心呐?
冯想回来了,把兵兵后脑勺一拍说:你一回来,房顶子就要抬起来。快去,把你那衣服洗了去,什么活都不干,看以后秀白走了,谁管你?兵兵做个鬼脸儿走了。
冯想又让秀白给家写封信,把这事说了,然后过几天你们得回趟家,一是看看老人,二是在村里开封结婚介绍信。见秀白脸又红了,又说:谁家姑娘不出嫁啊?
当年我第一次带老沈回家,也难为情,习惯了就好了。
接下来,两人又见了几次,一桩婚姻就算正式缔结了。
许森林找熟人打听办理户口的具体程序,熟人回说像他这种情况的,一经正式领取结婚证书,就可以申办农转非了。许森林把消息告诉了矢秀白和沈家人,大家自然很高兴,那么回堤外村开信回来领结婚证就该排上议程了。可是秀白说于新才走了三个多月,许森林就结婚,是不是不太合适。她这一提,许森林说他也有这种顾虑。再说,也得给儿子一个接受和适应的过程,索性再过上三个月,等到半年吧。
冯想说,大伙说的也真是个理儿。要这样的话,那就给秀白先找份临时工做着。
各单位的临时工都是一些打扫卫生、油漆门窗,或者是厨房帮工的事。就这,也都是一些本厂的家属和子弟们干。好在许森林怎么也是副厂长,通过战友帮忙就把秀白安排在了一个新建的小厂子里。
6.爹这半天是在哪儿来着
秀白给家写了信。只几天,秀青就回信了。说爹娘高兴得一夜没睡,说姓许的大没事,有孩子也没事,人家不大,不有孩子,能找咱么?
秀白看完信,知道爹娘不放心她,生怕她嫌人家,其实她哪嫌啊。冯想早说了,说许森林要在北京找对象非常容易,北京单身中年女人多了去了,别说中年女人,就是三十岁左右的大姑娘,想跟的,也有的是呢。
没几天,秀青就又来信了,催着秀白早点把许森林带回去,说一辈子的大事,一定得让爹娘过目。其实,秀白本打算自己回村开封介绍信,结婚之后再领许森林回家。可秀青一催,就犹豫了。
天空传来一群大雁咕咕的叫声,仰头一看,一群大雁朝南去了。大雁一走,天就凉了。
她已经买了毛线,给爹娘每人织一件毛背心,再给爹织一双毛手套,给娘织一副毛袜子。再上街买块的确良布,给爹娘每人做一件褂子。从她记事起,爹和娘就总穿补丁衣裳,娘身上的补丁还少一些,爹总爱穿一件藏蓝粗布外罩,两个肩膀上补着补丁,打远一看,像两只眼睛。娘给他做了新衣裳,他总也不穿,说穿新衣不自在。她已经出来这么多日子了,可爹那天送他时的身影还常在眼前晃,那两个补丁,还常像两只眼睛一样望着她。
初冬的天气,天黑得格外早,太阳偏西时秀青和宋多子把秀白和许森林接下汽车,骑着自行车到家时,天就已经大黑了。
一路上,秀青不停地和许森林说着话,还不停地打量着许森林的脸。秀白知道,秀青那是在看许森林有多老呢。大老远矢秀白就看见矢家门口堆着很多人,有几个孩子跑到跟前看清是他们,忙又跑回去报信儿去了。她娘和她姨在人群里,小蕊小凤大兰子她们也都在人群里。
这是我娘。
伯母,您老身体好吧?
身子还好,你们来了?
来了,来了。
秀白忙又介绍她姨还有小蕊小凤她们。许森林忙又叫姨,然后又问小蕊小凤她们好。她姨答应一声,可几个姑娘非但不应个声儿,还叽叽咯咯地笑着往边上躲,弄得许森林有些难为情。
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炕桌上摆着瓜果糖茶,还有几个街坊四邻在家里等着呢,这时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女人和孩子。人们进来了,有的说句话,有的连话都不说,上来就直巴巴地盯住许森林看。秀白掏出一包杂拌儿糖,给所有的大人和孩子们分了吃。孩子们得了糖,含进嘴里就出来进去地疯跑。灶间弥漫着猪肉、粉肠和面食的香气,腾腾的大热气蒸得人们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秀青一句赶着一句地找着和人们说笑,自然带着几分炫耀。秀白一看就明白这些人都是秀青撩拨来的。她信里说得清清楚楚,说他们连来带去共三天,只告诉姨就行了,尽量别让村里人知道。可是秀青哪听她的。她打心里不愿意这样,矢家人都安静惯了,连矢家房子院子也都安静惯了,乍一热闹,连人带房子都晃晃悠悠的有些不落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