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块淡绿色小格子布,这布做套头衫非常合适,但做起来也非常较劲,必须得把领子上每一个小格子对齐整,否则便太难看,而对整齐又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矢秀白当然把领子做得几乎无可挑剔,小格子对得连一根布丝都不差,肩膀和腰身也做得严丝合缝。兵兵一穿,简直美死了。兵兵高兴得搂住秀白,学着内部影片的样子,亲了几口。在兵兵正高兴着,秀白又帮她把一条蓝卡基布裤子的裤腿往瘦里改了半寸。
兵兵上身穿上新做的套头衫,下身穿上新改的瘦腿裤,一阵风跑了出去。
秀白收拾清家里,刚领着松松出来,就听见兵兵鸟一样的叫声:德性,德性!
瞧你那德性!这是兵兵平时最爱说的一句口头语。
秀白老远就看见了邵春穿的那件红格子套头衫,这邵春长得也不难看,只是脸色有点黑黄,红格套头衫穿在她身上,绝对没有绿格套头衫穿在兵兵身上效果好。
这件绿格子上衣,把兵兵衬托得既温和又秀丽。后边跟着的两个男孩儿,胖一点的长得平淡,瘦一点的长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兵兵在说那黑眼睛男孩儿德性,一连说好几个,黑眼睛才低声说:你才德性呢,臭美才德性呢。
姑姑,姑姑!松松看见兵兵,忙拧着小身子要找过来。
兵兵一看见秀白,便得意地扯着套头衫说:这衣服就是她给我做的!
几个人一看秀白,都有些惊异。
刚毕业的男生女生,最感兴趣的莫过于说在校时,最好是关系到男男女女懵懵懂懂的事情。他们这时在相互透露绰号。黑眼睛男孩儿叫金岩,另一个叫刘丰。两个女生顺着两个男生的追问遮遮掩掩地暴露着男生的绰号——小蝌蚪!哈哈哈……大倭瓜!哈哈哈……周扒皮!哈哈哈……但都不是他俩的,他俩就又追问给他们起的什么。两个女生就又半推半就地说给刘丰起的叫河马,黑眼睛金岩忙问给他起了么?
兵兵把手一摆说:不说了不说了,你们也得告诉我们,你们给女生起的是什么!
金岩和刘丰都忍俊不禁。
兵兵说:好哇,只套我们的秘密,你们的秘密一点都不说,不行,不行!说着拿起鸡毛掸子比画着黑眼睛说:金岩,你说,你说,你不说不行!
金岩拿胳膊护着头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松松听见这边热闹,就歪歪趔趔地要跑过来。秀白却要拽住他。就在这时,厨房里的水壶汽笛鸣叫起来。秀白忙说:松松别动,你别动啊,姑姑去灌水。可是松松小身子还像弓箭一样往前绷着劲呢,厨房里的水壶叫得更急迫,随着还有水扑到了火炉里。就在这时,黑眼睛金岩噌一下就冲进厨房提起了水壶。
兵兵看着金岩,其余两人也看着金岩。
兵兵开始还没显出什么,过了一下脸就变了,被蒙骗后醒过劲儿的样子。同时,兵兵一下又联想起来,那天他们也正有说有笑时,金岩也是这么猴急着去拿白糖罐,在他把白糖罐急着送到秀白手上时,兵兵才明白,原来松松捣乱把白糖罐拿跑了,秀白熬牛奶找不到呢。哎呀!原来金岩是这么地注意着矢秀白呢,最近金岩总不请自到,原来是为她呀,为她来借书还书,为她来借歌本还歌本,为她来给松松送玩具,还为她频频地换衣服洗头发!
兵兵看看矢秀白,看看金岩,又看看邵春和刘丰。不就是一件衣服吗?兵兵不穿那衣服了也不能让人把金岩夺走啊!兵兵猝不及防地想到了“夺”,这个词一跳出来,她的脸就像被烙铁烙了一下,再一看金岩,发现金岩正在和矢秀白对视呢。
对啦!好像我还没正式给你们介绍过呢,我这就介绍一下,这是我家保姆矢秀白,我从河北燕平县堤外村带来的;这是我的同学,第一机械工业部电子局金副局长的独生子金岩!
矢秀白大气没出一下就低头抱着松松回了自己小屋。金岩灰着脸朝外走去,刘丰也跟了出去,邵春说了句什么也走了。
天黑了,松松睡了,沈国胜关着门听新闻去了。兵兵推开了秀白的小屋门,兵兵死盯着秀白脸看了一下,秀白也看着她,四双眼睛相对了几秒钟后,兵兵忽地就捉住了秀白衣领。秀白任她捉着,不说话,也不躲闪。兵兵仰着下巴,鼻息呼呼地吹着秀白脖子,吹了有三四下时,猛然,趴下身子啪地就咬住了秀白胳膊。
秀白依然没有躲闪,身子一挺,牙一咬,把要蹿上来的声音压在喉咙里,等着兵兵咬够了撒开嘴,才使劲捂住胳膊,吸了几下鼻子。兵兵还瞪着她,掐架的公鸡一样。瞪了有一分钟。看着兵兵下边没有动作了,秀白才去厨房准备明天早餐去了。
进了厨房手里忙着,秀白的泪水才下来。其实,金岩的心思她早就看出来了,也早知道金岩是个相当好的人,金岩的相貌,金岩的品质,金岩的脾气,她无一不喜欢,甚至喜欢得要死呢。但想法刚一冒头,她就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你?就你?知道你是谁吗?你是兵兵从堤外村带来的小保姆,你配么?不要说副局长的儿子,就是科长、科员的儿子也不配,就连贫下中农的儿子都不要你呢。你比兵兵只大一岁,兵兵在家娇惯任性,你却背井离乡侍候兵兵一家老少,就这,也是强争来的,你!
下来,兵兵当然不理她了,可她理兵兵,叫兵兵吃饭,给兵兵洗衣,给兵兵收拾房子。
没想到,在半月后的一个傍晚,金岩母亲来了。当时沈家只有兵兵一个人。
金岩母亲说:兵兵,我瞒着金岩来的,现在,我还不想让金岩知道。
兵兵心里怦怦直跳。
金岩母亲又说:兵兵,金岩爸和你爸同在一个部里,咱两家关系一直不错,我就不瞒你了。我家金岩已经好几天不吃饭了。
阿姨,金岩他为什么?
我原来以为他还小,可没想到他,他居然……兵兵紧张得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你家来的这姑娘的确是不错。我和他爸一看管不了他,那天就悄悄地看了看,没想到,这姑娘不但不像个乡下人,而且比一般的城里人还漂亮大方呢。我来是想打听一下她的情况,如果差不多呢,我们也就豁出去了,怎么也不能眼看着我儿子他……弄出什么毛病来。我跟他爸商量了,这姑娘要没什么大问题,我们想通过当兵把她户口从农村弄出来,将来复员,再把户口落到北京……金岩母亲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铁刷子在刷兵兵的心,兵兵那心险些被刷成肉沫时,沈国胜才回来,趁着金岩母亲又给沈国胜诉说时,兵兵逃也似的跑进厕所。
金岩母亲说不知这孩子家庭怎么样?
沈国胜思忖了一下说应该没什么大事。
金岩母亲说那就好。
沈国胜又说就是有事,也是鸡毛蒜皮的事情。说着,扭头喊:兵兵,你去叫小矢来。父亲说话总像下命令,兵兵也像母亲一样一般不敢违抗他,兵兵磨磨蹭蹭地从厕所出来时,父亲第二道命令又下了:兵兵,快点,叫小矢。兵兵只得朝厨房说:
我爸叫你。
矢秀白站在门口。
小矢,如果有机会让你去参军,你能通过政审么?不能。姑娘,你家有什么问题吗?……是历史的吗?……姑娘,到底是什么问题,能告诉我吗?……姑娘,只要能开出一封同意你参军的介绍信,就行。我,开不出来……沈国胜抓起电话就给冯想打了过去。电话说:老沈,你忘了让她来咱家时,村干部都不同意呢。
金岩母亲接过电话:小冯,她家到底有什么问题?
实话给你们说吧,她家可能有外籍血统。
哦?这孩子是像呢。
金岩母亲也觉得事大了,可是金岩那边还不吃不喝呢,金岩母亲就一方面争取金岩父亲同意,另一方面想让冯想争取一下堤外村。可到最后,她一方面都没争取下来。
最终,金岩母亲拿起烟灰缸啪啪几下把自己额头砸得鲜血飞溅。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不能让儿子高兴,我还活什么?我还活着干什么啊?!金岩拼命地抱住母亲,母亲一头一脸的血,也溅了金岩一头一脸的血,两个血脸面面相觑片刻,金岩终于答应母亲离开北京,去南京当兵。
这些事情,秀白是听兵兵说的,兵兵最后说金岩走时瘦成了皮包骨,以至带兵的军人都有些不敢带他走了。兵兵说完就哭了,哭得很凶。秀白也哭。
4.让我承担下来吧
兵兵有工作了,在市光明化纤厂当工人,是沈国胜那位部下许森林办的。年轻人只要不下乡就是喜事,有了工作更是喜事,就是安排到街道工厂也行啊,何况兵兵去了国有大工厂。
星期天,沈家要请许森林夫妇来家吃饭,一家人忙了整整一个上午,做了一桌菜。
许森林爱人于新是一个区直机关干部,很健谈,见面时间不长就和大家熟了。
原来只是沈国胜和许森林有些来往,一顿饭吃下来,两家人都熟了。许家人走时,冯想和兵兵一劲儿嘱咐有时间一定来啊。
后来两家果然就来往密了,又来往几趟后的一个周六午夜,有人敲门,声音不大,但很急促。秀白披上衣裳走到门口问:谁?门外压低着声音说:我们,小矢,姓许的。秀白回屋说是许厂长他们。沈国胜连忙让快开门。许森林和于新一闪身就进来了。
老首长,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许森林看一眼于新,于新就哭了。
她背着我,把我家户口本上添了个户口。
这户口,怎么能随便添呢?
于新像做错事的孩子,哭着说:首长,是我私心作怪,我老家有个妹妹,家里特别困难,我就让她来北京生的孩子。我又一时糊涂,住院时报的我的名,满月后,我拿着孩子出生证就把户口上到我家户口上了。没想到,这次户籍大检查,被查出来了。于新两手直哆嗦,秀白递给她的一杯热茶不停地往外溢着。秀白忙又递给她一块毛巾,她接了,既不擦手上的茶水,也不擦脸上的泪水,只死死地看:怨我,都怨我。老首长,您帮我们拿个主意,看这一关怎么过去,派出所已经把情况上报了公安局,还说一两天就要通知我俩单位。
许森林是南方一个小城的,心细稳重。于新是北方一个农村考学出来的,做事胆大泼辣,有时欠考虑。许森林行政上比她高两级,正有发展前途呢。他们想有个周全的办法,既不使许森林受牵连,又使于新的处分落到最低限。这事如果按常规处理,于新党籍保不住,行政上也得受处分,许森林受不受处分,就看组织的意思了。
沈国胜头上青筋不停地跳。许森林一脸难堪,顺着眼睛,等着挨首长批评。于新还是一遍一遍地自责。沈国胜说:要在战争年代,要问死罪的!许森林脸和脖子憋得青紫。于新抽抽搭搭地抹眼泪。冯想说:事到如今就别说他们了,还是先想办法吧。
几个人一个办法一个办法地想着,又一个办法一个办法地否定着。
沈国胜的意见让他们向组织承认错误,争取从轻处理,同时他也找一下他原来的部下,让他们帮着通融,给些照顾。冯想抢过去说:照顾什么照顾?你以为还是以前?那些人还听你的?兵兵找工作时你不是找他们了,哪个给你真心帮忙?沈国胜被戗住了,眼睛一跳一跳的,要冒火。我看还是提前向单位主动承认错误,这样能够争取宽大处理。冯想又说。
于新又说她自己不怕处分,只希望能想出个办法让许森林那边脱了干系。兵兵说:要那样,于阿姨就去单位说去,说这里头的事许厂长一点都不知道!沈国胜说:
一个家庭出这样的问题,一家之长就是真的不知道,那,责任也是不能推卸掉的!
兵兵说:许厂长就硬说不知道,就硬不接受处分!沈国胜说:异想天开!
我倒有个办法。一直站在旁边倒水的矢秀白插嘴说,让我承担下来吧。见大伙都看着她,又说:就说我是你那个妹妹,说孩子是我的。是我自己住院冒充了姐姐名字,也是我到你们家偷偷拿了户口本去报的户口。反正我也没单位,也处分不到哪里去。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于新愣一下,说:这个办法倒可以考虑,那,就让我妹妹去吧。许森林想想说:要是个办法,也是该你妹妹去,可就你那妹妹,和生人说句话都红脸,还能应付了这事?
还是我去吧。
不行,太难为你了。
不行,弄不好,就更被动了,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几个人又东一下、西一下地想那些看似行又不可行的办法。在天快亮时,还没有商量出大家都认为合适的办法。
冯想叹口气,说:既然没别的办法,那就让小矢去吧,小矢倒沉得住气呢。兵兵也说矢秀白能行。
许森林说不行,于新也不忍,沈国胜锁着眉头不说话。
秀白就半认真半调侃地说:还是我去吧。不怕你们笑话,在家时,我就替别人承担过错误,不,是罪名。要不,我还想不起这办法呢。接着她就一五一十地讲了那件关于棉花的事情。
于新又哭了,兵兵也哭了,沈国胜额上的青筋又一鼓一鼓地跳起来,许森林的手指攥得咯咯直响,冯想连着咽了两口说:小矢抵挡个事情还真比一般年轻人要强。
我看,就同意吧。咱们也都分头找找人,这事要是办合适了,无非就是严厉批评一顿,做做深刻检查,把孩子户口迁出去。要万一闹到老家追究,我再出马找堤外村,我就不信咱村的事,我还摆不平!
许森林叹口气说:我马上就去找人。然后又给于新交代,让她天亮后把事情涉及到的地方都领着矢秀白走了一遍。
接下来,事情便进入了具体调查,把矢秀白叫去了好几次。矢秀白应付得极好,没露出任何破绽。
调查组又去户籍处和医院做了调查。负责户籍的人,还真是沈国胜的一个部下,这人也算和许森林是战友,有许森林和沈国胜的双重关系,就很顺利地帮了忙,反正是把孩子户口迁出去。医院里也是个很较真的地方,妇科主任的弟弟正好在冯想厂里工作,冯想就让她那弟弟回来了一趟,妇科主任便把事情也给搪塞了过去。
结果还真像事先分析的一样,许森林夫妇分别做了检查,于新做的是深刻检查,并将孩子户口立即迁回了农村。自然整个过程下来,秀白便有了些功臣的意思。
接下来,大家又恢复了平静。兵兵天天去上班,下了班就帮着带着松松,让秀白帮她又剪又缝,把大衣服改小,把肥衣服改瘦。然后,两人就抄抄写写哼哼唧唧地唱歌,唱《四季歌》唱《洪湖水》还有《唐伯虎点秋香》什么的。都是原来不让唱的,一经唱起来,还真让年轻人着迷。冯想说她们热衷于靡靡之音,可她们还是天天唱。之后,不几天,满大街就都唱了起来。
5.她觉得婚姻应该有其他东西
秀青来信说村里环境好多了,开会少了,开的会也多是农业生产的,娘和爹也让参加了,有时还让矢家管工作组吃饭。不过,娘还是让姐姐在信里嘱咐秀白尽量争取留下。秀白明白娘的心思,来前,娘就说出了这村就别想这店儿,一辈子不回才好呢。可是秀白不能不回了,松松要上幼儿园,冯想马上就要退休,家里自然不用人帮忙了。不在沈家做事,去哪?要想在北京城找份工作,几乎比登天还难。
但在她准备好回家前几天的一个中午,接了兵兵一个惊天动地的电话:出事了!秀白,于新出车祸了!我得赶紧去看看,不回家了。
于新人怎么样?
不知怎么样,反正够重的。兵兵放下电话,没过多久,又连呼带喘地来了电话:
秀白,于新不行了,你也得过来,于新说有话要给你说,还说让我爸我妈都来!
秀白和沈国胜赶到时,冯想也已经到了。这时的于新呼吸已经非常困难,于新的儿子许东晨搂着他妈大哭呢,许森林正在找医生要求转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