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盆里倒着半盆热水,泡着一块雪白的毛巾,张秋花说:天凉了,擦把手脸暖和暖和吧。许森林接了毛巾说:谢谢伯母。就顺从地在热水里涮几下毛巾,擦了手脸。这一下,许森林的手脸不但暖和了,也白静舒展了,也更有城市味了。许森林刚把毛巾晾在晾衣杆上,就又被张秋花让到了炕东头。炕中间放着炕桌,炕东头铺着羊皮褥子呢。许森林没有坐过炕,刚一上去有些别扭,又欠了好几下身子才坐踏实了。伯母,眼下家里忙什么活呢?
天冷了,没什么活了。
忙了一年,也该歇歇了。
是呢。
听说还要给麦子浇冻水?
是,是要浇,你还知道这?张秋花显然很高兴。
许森林一指秀白说:秀白告诉我的。张秋花从许森林眼神儿里知道,这未来的女婿对她闺女还真满心里有。她的白妮子去北京不光过了三年好日子,到头了,还寻了北京的女婿。这人还真不错,大是大了些,但怎么也不像大十四岁的,至多,不过五六岁的光景。再说,人家不光是城里人,还是个副厂长,说话又很通情达理。
张秋花心里高兴得有些打战呢。
娘,怎么看不见我爹?
娘还没答话,门口刷锅的秀青连忙打岔:秀白,快,有人找你呢。
秀白出去了。
许森林也接着问:就是,伯母,伯父呢?
下地去了。
秀白到了外头发现没人找她,才醒悟到原来秀青为了把她支开,意思不让提爹了。她心里一凛,觉得有根针狠狠地刺了一下。
天更黑了,北风呼呼的,越刮越凉。她已经到门口接了好几趟了,可爹连个影子都没有。
她姨下午就走了,走时说这姓许的是个好人,回去快把事办了,什么半年不半年的,女人没了就是没了,这男人家,单身时日忒长了,要出毛病。
秀青和宋多子也回去了。
张秋花说许森林辛苦一天了,早点歇了吧。便把许森林安排到西屋睡了。
又一会儿,矢根才回来了,矢根一回来就直接进了他的小东屋。秀白一到爹的跟前,就感到了爹那通身的凉气和土腥气。爹不是在田里就是在沟里,要不就是在小树林里来着。在秀青订婚和结婚时,爹也是躲着不进家。爹,你去哪了?你这是在哪儿待到这时候才回来呀?秀白跺着脚说。
爹说有事来着。
秀白忽地涨出一肚子委屈。她离家时,爹那么恋恋不舍地跟着她想和她说话,可当下见了面却一点说话的意思都没了。她把半盆热水端给爹,也让爹先洗洗暖和暖和。爹蹲下,两只大手捧起水先搓洗手,又搓洗脸,爹的手脸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像沙纸打木板。爹手指有几处拿旧布条裹着,裹不严的地方有红红的血口子朝外露着。爹那栗色的头发里添了好些白发,脸上皱纹也更多了,下巴底下的皱褶一层紧挨一层。爹真是老了。不行,她得赶紧在北京站住脚,然后把爹娘接走。
吃着饭爹倒说了几句话,问她坐了几个钟头车。她说三个钟头火车,两个钟头汽车。爹又问她工作累么?她说不累,这些天都是给一个技术员拽米尺画线。爹说用心做,别给人家弄错了。
她把带回来的东西拿出来:爹,以后天冷了,再出去戴上这帽子,里头穿上这毛背心,把这手套也戴上。爹一件一件地接着。爹你明天别出去了。爹说不行,有事呢。她说就是出去,也千万别回来这么晚了。她一边说一边把皮帽子和毛手套给爹戴上,一靠近爹,她才发现爹的手和身子在微微地打战呢,爹呼出来的气也是颤颤的。她的眼泪鼻涕终是制不住了:爹啊,这半天你是在哪儿来着……第二天她起个大早,可是爹屋里早又空了。娘说你爹看水去了,队里麦子浇冻水。她知道娘是糊弄她。她想出去找爹,娘拽住她,娘说你要愿让你娘活得痛快点,你就在家待着!娘那声音虽不大,但那气势却不容她不听。
7.最后一环才是紧要的一环
中午,她姨和秀青又都来了,一家人拾掇着包饺子。阳光上来了,天就发起暖来,许森林披着大衣坐在院里凳子上,眼睛不住地看着矢秀白。矢秀白又抱柴又烧火,嫌不方便,把呢子外罩脱了。许森林说:看你,感冒刚好。说着拿起外罩过去,提着两只袖子一定让她还穿上。不穿,不方便。穿上,穿上吧,感冒了,又要难受啦。许森林把话说得拖个长腔,像在哄孩子。
秀青心里呼地就腻歪起来。看美的!不就是找了个大老头子么。大十四岁,老死了,跟个小爹儿似的。
许森林端出一杯水:来,咱们再吃一次药吧,省得重伤风。说着,把手心上托的几片药挨到秀白嘴边,秀白也不拿手接,把嘴直接伸了过去,先含了一手上的药片,又喝了一手上的水,然后一仰头,咕咚,咽了。
秀青心里一搅和,忙低下头。早晨,她和婆婆又吵了一架,宋多子说她不对,她不让说,宋多子就比画着要打人,她就收住了嘴,她不能太较劲,较过了,婆婆就让宋多子离婚。婆婆知道,离婚就等于掐住了她的脖嗉。她没理他们,心说要不是这年头,姑奶奶就是合着眼,也摸不到你们宋家来!许森林对秀白像大人对孩子,而她对宋多子往往是大人对孩子一样哄着。她刚刚知道这许森林原来还是个副厂长呢,可秀白在信上只说是个干部。天呐!人家下来就是厂长夫人了!可在信上为什么不明说?是副厂长怎么了?地位越高,矢家不是越光彩吗?等我儿子小臭蛋长大了兴许还能沾上光呢。还有呢,秀白自己穿一件淡黄的确良褂子,一条浅驼涤卡裤子,却给她买了一件老黄的确良褂子和深驼色涤卡裤子。还说姐这颜色适合你。那意思是她矢秀白适合穿浅淡的漂亮的,而矢秀青就活该穿暗淡的丑陋的!
她问娘知道姓许的是厂长么?娘说知道。她就恼了,说你们怎么谁都不给我说?娘说我以为你知道呢。她说你们谁告诉我了?娘就说兴许是忘了。秀青就说你们说你们瞒着我有什么用意呢?
一直到中午吃饺子时,秀青还气鼓鼓的,这哪是吃饺子?这是吃气呢。娘那么大年纪了,还亲手给许森林拣饺子。她真见不得娘对秀白那么娇惯,打小,娘就偏向她,这一下嫁了个当大官的,更了不得了。还有矢秀白,跟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
太阳平西时,她姨看看天色不早了,说该回家了,拿起小包就往外走,张秋花让秀青骑车去送姨,秀青像没听见。秀白就说我去吧,推车子就往外走,许森林连忙和姨告别,然后又嘱咐秀白说土路上不好走,遇到坑洼,你就赶紧叉住腿,别摔了。
张秋花看看家里没多少事了,忙去街上找她那只芦花母鸡去了,那只母鸡,已经丢了两天蛋了。许森林闲着没事,心思还在秀白那两条又细又长的腿上,他一边看着秀白的后影一边笑着说:人啊,高就高在腿上,瞧那两条长腿。
一句话,又把秀青身上那个妖怪招了下来,妖怪立时就让秀青说话了:她的腿长?我爹的腿更长。
许森林一惊:你爹?你爹长得高?
秀青那嘴张了两下,没再说话。
许森林又问:老人家真忙,都两天了,我还没见他人呢。
秀青咬一下嘴唇,进屋去了。
根据秀青的话和神色,还根据那个时代特有的敏感,许森林心里一顿,就警觉了起来。许森林是谁呀?许森林是国家机器上一个像模像样的零件啊。许森林走出院子时,大兰子正扒着猪圈喂猪呢。许森林过去,只几句话,就从大兰子嘴里把事情弄了个八九不离十。许森林从大兰子家走出来时,秀白刚刚回来。
当晚,他们进行了长谈,中心是结婚及婚后的事情,畅想很多,展望也很多,畅想和展望像根链条,一环扣一环。他们婚后就可以申报户口了,户口批下来她就能以家属名义去化纤厂工作,厂卫生所正缺员,来前,厂长已有这意思,而且,他○还有个战友转业转到三一医院,那个医院常常办各种专业培训班,可请战友帮忙让她参加培训,之后就可以做业务了。秀白一环一环地听着,每环都金光闪闪叮当作响,可她越听心里却越紧,她怎么一下能过上那么好的日子?又想起在燕平,在农展馆,而这次,比燕平,比农展馆还有北京沈国胜家还要高出多少倍呢。许森林再接下来就说自己,厂长有消息调市化工局,下一任厂长众多人选中他希望最大。
说到这,他便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白白,如果有那一天,要有内查外调,那时候,家属一栏,就是你了,这边村里,出信,应该没问题吧?
轰隆一下,她才醒了。说了这半天,最后一环,才是紧要的一环,没这一环,其他环,等于零。不敢保。她说得干脆,没半点磕绊,就像那一年回答金岩母亲。
许森林又惊异又尴尬地问:怎么会?
是,是不敢保。说得更干脆,更没磕绊。
白白,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不知道。
他过去扳住她肩膀问:白白,都这份上了,有什么话不能给我说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把肩膀一摇晃: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说完,她一下想起了阿尔巴尼亚影片《宁死不屈》里的女游击队员。那女游击队员也是这口气,也是这么一扭。政工干部出身的许森林并不灰心,他就循循善诱,就耐心细致,就深入浅出。结果,矢秀白就哭了,哭着说了矢家那点事。
我知道了白白,全知道了。这是一个谜,一个永远也不好解开的谜,这事,一点都不应该影响矢家,矢家绝对不可能有特务。可是如果来外调,我真不敢保村里打证明时不出现问题。
许森林脸上掠过了一丝失望,这丝失望不过停留了一秒钟时间,但这一秒钟促使矢秀白做了一个决定,她说:我的意见,我们先不开信,也不结婚,等你的事确定了,再说。
许森林这次没停留,一秒钟也没停留,他急着说:不至于,不至于,干吗至于呢?
接下来,秀白又跟着许森林回了北京,但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又回了堤外村。
她说她娘有病,她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