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七月天,待在宋州都是暑天,更遑论是行在纬度越来越低的海上;虽然李静穿上了最清凉的蚕丝衣服,可是,全身从头裹到脚,还是热得难耐。
越热的天气,淡水越变得珍贵,虽说也有贮存,可是,洗脸洗脚已经奢侈,自然没有备下洗澡的。
想象一下,本来就很热的天气,船上多是青壮年的男人,汗渍、气味……
李静本是不晕船的,可是,过了南沙诸岛,每天都要吐上几次;吐得虚弱了下来。
尽管她不想麻烦别人,还是给管家兄弟,苏家父子,以及知道了她在船上的秦家父子添了麻烦。
因为她的女子身份,苏长山自然不好让外人照顾她,而船上因为受不住暑热生病的船员,又不止李静一人,自然管白也不可能只照顾她一人。
秦家父子要负责商船的安全,在外围的船上巡逻,也不能总是到主船上来。
这个时候,倒是一路为难她的管歆,在一个管事的日理万机之余,担起了一个师父的责任。不仅把他的舱房让给了李静居住,还把用来贮藏食物的冰块搬了一大块放到房间给她祛暑。甚至在李静卧床的时候,亲自喂她汤药,被她吐了一身,也没有为难她。
李静虽然心里感念管歆的照顾,但是,在身体好了之后,也拉不下脸对他说一个“谢”字,只是,管歆吩咐的事,她做的时候,不再存抵触心理,别后也不再想着怎么整他。
八月里,中秋节前三天,船在吉兰丹①港口登陆。
李静在他们入住的竹屋旅店,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但是,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又是全身汗湿。
中秋节这一天,当地旅店的老板为他们准备了月饼,糯米面做的皮,肉馅的还有芒果陷、菠萝陷的,总之,跟李静一直以来意识里的月饼完全没有共同之处。
不过,看着别人开开心心的接下,双手合十感谢老板和伙计,李静也学着做了。
中秋节过后,他们又在吉兰丹待了半个多月,只是卖出商品,却没有任何买入;李静问管歆,管歆盯着她眉间的胎记狠狠地道:“妄为女子,你怎么这么蠢笨?船还要继续往前行,减轻载重还嫌不够?谁会无故增加载重?”
管歆对李静极致的责骂,就是“妄为女子”,在他心中,女子,依然还是某种神圣的、高高在上的存在,只除了李静,长着“丑丑的一点都不圆的胎记”的李静。
李静跟在管歆身边出去交易,虽戴了遮阳帽,涂了防晒油,大概是椰油或者各种花的精油,半个月下来,皮肤还是黑得跟当地土著人不相伯仲。管歆,虽是有晒伤蜕皮的现象,皮肤却仍是白白的。
看着管歆,李静再次觉得,这个世界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为何第一次出海的她被晒成了土著人?而曾经N次出海的管歆,居然还会被晒伤,而且,伤愈之后,肤色还是那么白白的像个豆包?
羡慕嫉妒恨,加上被管歆骂了,李静瞪了管歆一眼,回了一句“我是人类,怎么能明白豆包的想法”,对管歆做了个鬼脸,转到了管白的舱房。
经过了几个月的航行,这艘船上,肤色养眼的,也就只剩下管家兄弟了,管歆的容貌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物极必反,饶是宣称自己不好色的李静,对上那一船的泥人(其中也包括对镜自照的她自己),也难免循着人类“爱美之心”的本能,变得好色起来,时不时的,偷懒到管白的舱房看着美人养眼,有时,还会不经意间流出口水。
这日,李静又在不经意间流了口水(其实,这一次,她只是想念秦家附近档口的那家拉面了而已),管白管歆那样一个弟弟都能泰然处之,对李静的口水,自然也能做到无视;可是,管白自己能够无视,不代表他人也能够无视。
李静的女子身份,在船上,只有管家兄弟、苏长山还有秦勇知晓,她的大表哥秦广尚未被告知,身为苏长山义子的苏畅,自然也不知道。
苏畅六岁被苏长山收为义子,八岁就上了船,如今二十三岁的他,已经是有了十五年航海经验的“老”船员了。
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苏畅作为孤儿出身的男子,苏长山作为单身的义父,即使是在苏畅小的时候,渴望大人温暖怀抱的时候,苏畅也努力克制着自己,不管在受挫的时候,还是开心的时候,都没有对苏长山撒过娇;苏长山也从来没有主动娇惯过苏畅,对他最亲近的表示,即使在他小时候,也只是拍拍他的肩。
可是,自打李静——十二岁的李静,迅速地被晒成了泥人,多年习武的坚实身板,比同龄人发育更快的身高,雌雄莫辨的年龄,并不是特别招人溺爱疼宠的那种性格类型——这样的李静上船之后,苏畅经常见到苏长山对着李静宠溺的微笑,抚摸李静的头,有时还会把她抱在怀里听她说话,她生病的时候,苏长山更是担心的食不下咽……
这样的李静,如果跟在管歆身边能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苏畅即使看着她满心不悦,也找不到向她发泄的出口;偏偏,这样的李静,在中暑之前,总是跟管歆对着干,她的斑斑劣迹,满船的人都知晓;中暑之后,不仅让管歆把自己的舱房让给了她,还让管歆搬了船上保鲜用的冰块给它祛暑,还有管歆亲自给她喂食。
管歆是什么样的人?就如李静初见时的那个奸商管事,除了对女子没有办法这一点,对船上所有的人(管白除外),都是一视同仁的刻薄,在管歆还没做上管事之时,苏畅跟在他身边,没少被刻意刁难(虽然,事后证明那确实是为了锻炼他)。
而如今……
苏畅看李静极其不爽,不是管歆那种小孩子恶作剧般的不喜,而是夹杂了嫉妒、价值观上不能接受、性格不合等综合因素的绝对厌恶;即使厌恶,李静上有苏长山护着,中有管歆天天守着,下有众船员善意的相待,苏畅也不能对李静做什么;即使不能实际的做什么,口舌之上,苏畅却绝对不留情。
在船上十五年,最远到过绿衣大食等五十二个大小国家做过生意的苏畅,绝对练就了一身商人的圆滑,谈笑间把人算计了,还能让人对他道谢;可是,这样的苏畅,面对李静,却是如小孩子一般率直、刻薄,毋宁说,他的人性中残留的坦诚的一面,全部在李静面前表现了出来。
这日,苏畅闲下来到管白这里喝茶,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榻上手撑着脸颊对着管白流口水的李静。
“白叔,你这里什么时候开始收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了?”话是对管白说的,苏畅的眼睛,却如利剑一般盯着李静。
李静在幻想美食的时候,一般都是魂灵半出的专注状态,即使苏畅对着她散发出强大的杀气,她也感觉不到。
管白放下手中的书,对苏畅微微笑道:“少东家,来了。杭州的龙井?还是大理国的普洱?”
苏畅见李静完全不为所动,心中怒气更胜,走到李静身前道:“有一只留着口水的癞蛤蟆在这里煞风景,再好的茶都失了味道。”
即使苏畅这样说了,李静也不过换了个姿势,找到不被阻挡的视线,继续欣赏美男。
“少东家,还真是变了呢。”管白说着,走到架起的水壶那里开始拨弄炭火煮茶。
李静的视线,也随着管白的移动而移动,被苏畅完全挡住了,她才下意识地挥了挥手道:“先生,麻烦让你一让。”
苏畅抓住李静挥出的手道:“苏家商船不养没用的闲人,如果再让我发现你偷懒,我就让人把你扔下船。”
李静用一个反擒拿手挣脱了苏畅的手,顺手把他推到一边道:“做人要有张有弛嘛,本少爷分内的事都已经做了,大叔师傅又没有新的吩咐,到船医大哥这里休息一下,有何不可?阁下不也是过来偷懒了吗?没人教过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
“你……你居然敢顶撞我?别以为父亲给你三分颜色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别忘了,这个船队,是姓苏的。”什么时候,苏畅这么简单的就失去了冷静,还是在他憧憬的管白面前。
李静还没有搞清楚自己被人记恨的状况,只是就事论事外带无意识间火上浇油地道:“即便这个船队是苏家的,支撑整个船队的也是大叔师傅和所有的船员,如果大家都罢工的话,这个船队也没有办法经营下去;海上生活本就无聊了,每个人都得找到心里的支撑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崩溃罢工。本少爷的支撑就是船医大哥,闲暇之余,到船医大哥这里休息一下,是本少爷在船上唯一的乐趣。即使你是这个船队的少主,也不能这样刻薄不讲人情呀,小心把船员们都激怒了,在这茫茫大海上,掉下去,即使没有鲨鱼,也会溺水而亡的。”
“好一个不知羞耻、强词夺理的刁钻癞蛤蟆。别以为白叔脾气好,就可以随便任你这种小人占便宜。今天,就让我来教教你船上的规矩,你给我出来。”苏畅已经被李静的话刺激的快到极限了,不想在管白面前失态,伸手拽住李静就要拉她出舱。
李静一个四两拨千斤,轻松的摆脱了苏畅,并把他摔倒在了地毯上。伸手点了苏畅的穴道,李静用脚尖把他挑到椅子上让他坐下,自己走到管白对面坐下,端起一杯茶,吹了吹热气,慢慢饮下才开口道:“这样的好茶,让满口浊污之词的人喝下,才真的是糟蹋了。船医大哥,就算对方是少主,您也没有必要为了他糟蹋上好的茶叶呀。他那样的人,用消毒药水招待他就足够了。”
管白帮李静重新倒了杯茶水道:“你这孩子,越大越顽皮了。秦家的点穴手法,是能对丝毫不懂武功的人随便用的吗?喝完这杯茶,给少东家解开穴道。”
李静看了苏畅一眼,又转向管白开口道:“既然船医大哥替他求情了,只要他向我道歉,我就帮他解开穴道。”
管白瞪了李静一眼,走到脸色惨白、满额冷汗的苏畅身边道:“少东家,刚才的事,在下看在眼里,您确实过分了。跟之姝道个歉吧。”
苏畅看了管白一眼,咬牙别过了头。
李静也起身抱臂走到苏畅面前道:“秦家的点穴法,很危险的,被点了穴道的人全身刺疼,如果长时间得不到解穴的话,可能会因为血脉堵塞而亡呢。那个算是好的了,最惨的是,因为点穴者手法不够纯熟,力道不够,不会致人性命,但却可能让人下身瘫痪或者大脑痴呆,对了,还有可能让人眼口歪斜毁了容颜。这种点穴手法,要练到纯熟,即使是资质好的人,也要八年的时间。不瞒你说,本少爷资质鲁钝,且只学了一年多的时间,要是不快点儿解开的话……”
李静说着,双手捏在脸上,舌头吐出,对着苏畅做了一个丑丑的鬼脸。
被李静说到这个份上,苏畅却只是咬牙忍着疼痛,绝对不开口跟李静道歉。
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最后,李静妥协,伸手给苏畅解了穴。
出了管白的舱房,关上舱门,李静自言自语般地道:“今天真是莫名其妙的倒霉,有一个大叔管事欺负我还不够,现在又来了个头脑发热、嘴巴恶毒、骨头死硬的少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