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李静起身走到管白的桌案前,研了墨,提笔用左手汇了一张西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洋流地图拿到管白面前道:“我不是左撇子,所以,比例尺画得不准确。你弟弟说要是有什么特长的话,就可以留下来。这片海域(李静指了指印度洋),九月到次年的二、三月,风向为东北风,海水流动方向是图上画得这样;四月到八月,是西南风,海水流动方向是旁边这个小图画得方向。对于绘制地图,以及这一片(印度半岛),甚至这一片(阿拉伯半岛、北非)的海陆气候,以及这几个地区住民的宗教信仰,风土人情,我都可以说出来。”
这样的大话说出去,李静其实并没有那么强烈的自信。
曾经想成为一个地理学家,苏婕在高中时代,学习地理的时间,比学习语数外三大主科花的时间还多。但是,因为文科生不能报考地理专业,又正好赶上了苏婕父亲公司不景气的那一年,苏婕就随便报了志愿表后面第一个专业走了。
那之后,开始,苏婕还经常买一些地理杂志来看,到了大二后半学期,在李教授那里帮忙之后,她就彻底丢开了地理。
转生又过了这么多年,就算对自己的记忆力再自满,此时的李静,也没有自信能够完全没有错误的复述以前学过的知识。
另一方面,隔了千年,气候虽不至于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肯定也与她以前的时代大不相同。
还有,李静至今勉强知道了她生活在北宋,具体是哪一年她也不知道。东南亚诸国,她学过的古代史几乎没有提及,印度、阿拉伯世界,她与其说是从历史上了解的,更多还是从文学作品中了解的。而且,因为不是特别喜欢,她不能完全的记住作品的具体年份。
但是,李静想跟着商船出海,说是增长见识也好,或者,她还想着能不能遇到什么活着的古代名人,就那样在小亚细亚或者希腊定居了。
多么天真的一个孩子。
“确实画得不错,之姝小姐小小年纪,能够这样没有偏见的学习了解海外诸国,在下确实感念。可是,纸上谈兵,终是无用。之姝小姐没有亲自在海上航行过,所以没有具体的概念也是正常。真正的大海,可不是这张图上画得那么简单的。”管白的言外之意,他们还是不会带上李静。
一眼就被看穿,李静有些赧然地道:“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①,我也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②,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我才想要去海上看看,长长见识。要不然,我岂不是如河伯一般自满,以后还是继续被您这样的北海若笑话。看在我这颗求知的心的份上,管大哥就答应带上我吧。”
“在下虽不知哪位古人说出了那句训诫,不过,看在之姝小姐诚意的份上,在下会把之姝小姐的事禀报东家。如果之姝小姐能如说服在下一般说服东家,就可以跟着商船出海;但是……”
管白还没有说完,李静就乐呵呵的起身作揖道:“小妹这厢谢过大哥了。”
管白咳了一声道:“在下的年龄,当是之姝小姐的父辈。”
李静坐回去道:“管大哥有那么老吗?您是癸酉年生人,我是丁酉年生人,生年都有一个酉字,当差不了多少呀。”
一直坐在一旁没有吭声的管歆插口道:“癸酉与丁酉差了两帙,也就是说,我兄弟二人长你二十四岁。就算你是个女子,称大哥为兄长,也太失礼了。”
“可是,我大哥比我大二十五岁。而且,称呼别人是不是失礼,跟自己是男是女没有关系吧?大叔。”对着管歆,李静很自然的能够开口叫一声“大叔”。
“你……你……”管歆指着李静吐出了两个“你”字,就涨红了脸色,没了下文。
“让之姝小姐见笑了,家弟虽是这般长相,实际上,对女子,总是存了三分莫名的畏怯之情,是个很单纯的孩子。”管白说着,看着管歆,温润中带着一丝宠溺的笑了开来。
李静被管白的牙齿晃得全身莫名起了个冷颤,称呼三十六岁的男子为“孩子”,还是出自跟对方同龄,但看上去比对方年轻了十岁的人的口中。管白的一句话,让李静莫名觉得,她进入了一个她尚不理解的脱离常识的异世界。
而且,本能的,李静意识到了,比起奸商管事来,美人船医要可怕数倍;还有,绝对不能在美人船医面前为难奸商管事。
终于见到这艘商船的当家的,李静在管白开口之前,绽开额头的莲花笑得一脸天真讨好的开口道:“苏叔叔好。”
苏长山颇为意外地道:“静儿,你怎么在船上?你舅舅带你上船的吗?”
“不是,我瞒着舅舅偷偷上船的。我想跟着苏叔叔的船出海,管事大叔和船医大哥都已经同意了。但是,他们说要让苏叔叔点头我才能待在船上。苏叔叔,能留下我吗?”
苏长山抹着唇上的短髭道:“静儿能上船来,苏叔叔当然很高兴。可是,你舅舅的性格,静儿你想必比苏叔叔更清楚吧?”
“苏叔叔是船主,只要苏叔叔同意了,舅舅也不能说什么。而且,我都已经跟父亲母亲留书说要跟着苏叔叔去海外闯荡一番了,要是现在就这样回去,还不如跳到海里喂鱼呢。所以,苏叔叔,你就留下我吧。我保证,会认真跟着管事大叔干活,绝对不会给苏叔叔添麻烦的。”李静说着,对着苏长山,双手合十。
“这么说,静儿到船上来,还是留书出走了?为什么那么想出海,能跟苏叔叔说说吗?”苏长山说着,摆手招呼李静让她走到近前。
李静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窝到苏长山怀里像一个撒娇的孩子般坐下道:“苏叔叔可能已经听舅舅说过了,我因为额头这个胎记,从小就被寄养在了舅舅家,也不能被记入李家的家谱,还要这样一只长到二十岁。”李静说着,皱了皱眉头,酝酿了下情绪,红了眼眶,继续开口道:“我想去天竺看看,想知道佛陀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为什么我只因为一个胎记就被那个番僧说成是佛陀本生?”
“苏叔叔此次出海,最远只能到达注辇国③,并不打算到天竺。所以,可能要让静儿失望了。”苏长山说着,伸出大拇指抹掉了李静眼角的泪水。
“注辇国在哪里?那里人不信奉佛教吗?”李静的情绪,虽不完全是装的,但也有三分是假的。被苏长山这样一说,她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注辇国在天竺东南,倒也信奉佛教。据玄奘大师《大唐西域记》记载,如来还在注辇国的都城讲过佛经。可是,静儿既然想要探知佛陀是怎样的存在,你心中,必是不信佛的吧?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辛苦出海探寻呢?”苏长山说着,揉了揉李静的头。
李静微红着脸吐了吐舌头道:“被苏叔叔看破了吗?其实,我自己对于佛陀本生的身世确实没有那么在意。不过,以为那样说会引起苏叔叔的同情心呢。”
苏长山捏了捏李静的脸颊道:“你呀,通灵剔透的,就是不够率直。就像几天前我说过的,我不会把你当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看,会把你当成一个有判断力的大人来对待。现在,能跟我说说你这么想出海的真正原因吗?你好像说过,你对于商人的追逐利益,也是不感兴趣的。那,到底是什么驱使你冒险呢?”
李静从苏长山的怀里跳出来,揉着被捏得有些疼的脸颊坐到苏长山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开口道:“苏叔叔一面说着不把我当孩子,可是,还不是拿我当小孩子一样揉捏。我给不出您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我没有追逐利益的热情,也没有文化交流的渴望。只是,在家里待着,觉得闷得喘不过气来,想出去看看。
我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在很多人看来,大概就是养尊处优的无病呻吟和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稚。
可是,我真的想出去看看。想试着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命的意义。”
苏长山看着李静正色道:“我是个商人,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问你一句,即使你什么都找不到就死在海上尸骨无存你都不后悔吗?你有这样的觉悟吗?”
李静微笑着道:“有。”
苏长山严肃地道:“即使让你在船上跟其他船员一样做工,即使把你分到一个苛刻的领工手下,做不好分内的工作就不让你吃饭,穿粗布麻衣,你也一定要去吗?”
李静深吸了口气,点头道:“我去。”
苏长山颔首道:“好,我收下你了。只是,如果出海之前让秦兄发现你在船上,他要让你下船的话,我不会为你说一句话。”
“我会小心不让舅舅发现的。如果舅舅发现了,我也会说是自己偷偷上船的,上船之后,从来没有见过苏叔叔。”
“好了,子鱼,带李静下去,你看着给她安排一个活儿干。”
“东家,可她是……”管歆说着,指了指李静,看到李静瞪他,又把手收了回去。
“我没有见过她,是你收下了她。下去吧。”苏长山说着,挥了挥手。
待李静和管歆出了船舱之后,管白对着苏长山道:“静安,她就是你说得在秦家见过的那个让你在意的孩子吗?”
苏长山摸着胡髭道:“孩子吗?就年龄来说,确实还是个孩子。可是,跟她交谈,不经意间会忘了她的年龄。你不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离世的通透吗?”
管白看着苏长山道:“难道你也相信她是佛陀本生?”
苏长山摇摇头道:“我除了财神,任何神佛妖魔都不信的。只是,觉得那样有意思的一个孩子,一个人困在深宅烦恼下去,毁了她自己,太可惜了。如今,既然她自己上了我们的船,就让她在船上待着吧。”
“那少康那里……”
“少康初始不同意我带走她,一方面是因为心疼她太小;更多是怕跟李夫人难以交代。等出了海,再让少康给李夫人写封信吧。”苏长山说着,喝了口茶。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愿原谅秦小姐悔婚他嫁之事吗?”
“李夫人当年婚约的对象,本是大哥。大哥辞世,才变成了我。让一个及笄的少女嫁给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孩子做童养媳,也太难为她了。”苏长山说着,叹了口气。
管白失笑道:“我以为,以你的性格,如果秦小姐不能履行婚约,会说让她女儿履行婚约呢。”
苏长山手一抖,茶杯掉在了地上。他脸色微赧道:“你说什么混话?我今年四十有二,静儿尚未及笄。这样的婚配,于礼不合。”
管白把落在地毯上的茶杯捡拾起来,放在桌上道:“孔子都是野合而生的,如今,我们又不是生活在越国,没有老夫少妻不得相配的法令。况且,我还不知道,静安什么时候在乎起那劳什子的礼仪了。”
苏长山挥出手,到半空又收回来,握成拳状道:“这样的话,你要是再说第二遍,就别怪我不顾念兄弟情义了。我还有事要忙,你出去吧。”
管白走到门口,转身露出言笑晏晏的表情对苏长山道:“我们相交二十五年,今天,我第一次见到了你动怒。”
注: ①刘彝(公元1017年--1086年〕《画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②《冬夜读书示子聿》 南宋•陆游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③注辇国,又名朱罗,是1世纪至13世纪时印度半岛古国,位于印度半岛东北部和南部。1015年(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注辇王罗茶罗乍,遣使朝贡。 宋朝、元朝时,注辇国和中国有交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