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
推开醉仙居前厅镶金边的红漆格子门,微微抬头,入目的除了眼前屋檐下悬挂的两盏大红灯笼,便是远~~处沉寂的大山,连绵不绝,如巨龙盘亘。
留仙镇的主街是南北向,醉仙居坐东向西。
此时虽然冬日已近乎完全越过了东面那座大山,但毕竟云深光微,加上冬季的太阳终究离人远些,又因为留仙镇本就低沉的山谷地势,偏昏暗的晨光也只恰好给了视线可以延展的亮度。
比如这时候向西望见的连绵起伏的群山,虽说在飘雪的冬日里依旧保持着葱茏之色,可拜这暗光所赐,给人却是墨绿偏黑的视觉映像,显得肃穆深幽。
黎明暗光所带来的色暗之感,不只对那远山,即便眼前的黑瓦白墙,无不如是,瓦是如水墨初染般色沉了不少,可这白嫩嫩还被积雪粘着的墙壁,却是比连年卧床的病患的面色还要灰白了几分。
倒是真符合了处幽山,居空谷,远星辰的小镇冬日之景,好在老天赏脸,今日无雪。因此留仙镇主街上的一排陈年青砖除去潮湿了些,倒显得青嫩了不少。
慕尚云爵一行人推开了门,站在了屋檐下。
留仙镇地处这片大陆的最南端,修真界南的最南一隅,向南毗邻汪洋大海,被东西横亘的十万里大山阻隔。或许是被众山环绕,加上紧挨汪洋的缘故,盆地之中的留仙镇在冬日大雪纷飞之后倒没有冰入肌骨的严寒,只是有些冷冽。
街上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南面漫山而来的海水的咸腥味,刚燃尽炸响的鞭炮里的火药味,冬雪的冰爽味,大山里的树叶味,以及各色各样的团圆饭的菜肴味,混杂在一块儿,揉成了一股小镇独有的年味儿。
这些在孤峰之上是闻不到,更感受不到的。不知怎么的,云爵心中有些轻快的欢喜。再瞧瞧身边的众人,一个个都面带着同样内涵,不同式样的或浅或深的微笑,眯眼望着眼前还略显沉静的小镇,发自内心的惬意。
天色渐明,各家各户院子里的灯火都一一被或熄或吹灭了,只留下院门口悬挂着的形形色色,大小不一款类不同的红黄灯笼,陪衬着人们的心情,陪着满怀欣喜的人们静静观赏这座将要热火朝天的小镇。
镇上的住民一群群,或三五成对,或两两成行,从由主街伸展出去的小道路口中,不急不缓有说有笑地漫步到了主街干道上。
人流很快便自南而北涌动了起来,熙熙攘攘搀老携幼,欢声笑语替代了片刻之前的烟花炮竹声,男女老少无不神采跃跃,稚子小儿绕行身周,老弱妇孺搀行于人群之后,欢快之色溢于言表,交头接耳谈论着即将拉开序幕的年会,年会在城北那片靠镇门的空旷广场上举行。
慕尚眼神眯了眯,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轻轻招呼了声,便往人群中举足而去。
典庄顾北二人跟随其身侧,云爵三个小的还在对着斜对面街边的那个小摊儿兀自出神,小摊儿上坐着个年过半百六旬左右的白胡子精瘦老人,正一脸笑呵呵,臂掌熟练地翻滚着手上的一把小铁勺,融开的糖浆冒着热气,色泽华亮,在老人的手里千变万化。
三个少年少女定睛注视着这一幕,着实有趣,心里暗暗琢磨:这老李头起得可真早,糖人耍得还是那般滑溜,只是这些个飞龙在天,大圣叩首,龙凤齐鸣的花样,平时可没见过。没想到这李老头平日里看着憨直质朴,一脸慈善笑意,对几个爱粘牙的孩子有求必应,却还留了这么几手在欢庆的年会上招揽生意。
这不,这时候便有两个拗不过自家青口稚儿的大人,牵着孩子站在摊前,一边心焦地看着越走越远的同伴,生怕错过了精彩的年会开场,又一边面急地催促着李老头。
“快了快了,您这不也得等我手上赶得及不是,我倒也想给您来个一步到位,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是这一步错了啊,又得重来,您啊,还得等着不是?可就又得瞎耽误功夫了,呵呵,莫心急莫心急。”李老头也不慌乱,自顾自地一勺一勺,有笔有划地浇出形形色色栩栩如生的图案来。
“来,拿好咯小娃儿~”李老头呵呵笑着把手上热腾腾刚做好串上竹签的糖人接到那八九岁的小娃儿手中,麻利地收过钱,那孩子眯起那双映月眼,白嫩嫩地舔了一口,咧嘴开心笑了,焦急等着的大人抱起孩子转身便跑。老李头也不理会,接着忙起下一位生意。
云爵三人眼睁睁望着这一幕,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老李头这手糖人不仅卖相好,吃着那是更好,甜而不腻,带着谷物的芳香和瓜果的清甜,好吃到骨子里去了。虽说云爵夜修二人都是个半大的少年了,可对这糖人却也有着迷一般的喜爱,更别提身为女孩子本就偏爱甜食的许若彤了。
“这老李头,也是贼精。”夜修站着直勾勾盯着看了会儿,咽着口水吐出了句总结性的发言,显然是在计较多出来的这些自己还未尝过的图样。
要知道,作为留仙镇上混出名来的不爱风流爱吃食的修哥儿,对这新奇之物,尤其是吃一类,可是有着自己的骄傲的,比如这老李头的糖人儿。在今日之前,夜修可是三十六种糖人造型无一遗漏地在嘴里过了一遍,可以算是知其甘苦,晓其辛辣了。可这突然多出来的花样,让夜修着实羞恼地产生了一种落于人后的尴尬感,因此半带抨击半带眼馋地吐出了这么一句。
云爵与许若彤也有些好奇加欲知其味,但还不至于到夜修的地步,相视而笑。
直到背后被赵顷拍了拍,“小子,别磨叽了,快跟上你慕叔,再晚,年会上那些个好玩好吃的,怕是要点滴都不得剩了。”赵顷手中轻摇了把山水扇。
虽然心知赵顷存着促狭的意味,但云爵三人也不做反驳。吐了吐舌头,许若彤眨了眨清亮的美目,白衣飘袂,率先踩着轻快的步点跟了上去。
云爵眼波流转,面带着平静的微笑看着少女活泼灵秀的样子,拉起身边的夜修,跃下了两三级的台阶,与少女行至并排。
之后便是赵顷,刘安,张起三人笑吟吟地跟在少年少女身后,最后是许仁六个风度翩翩,卓尔不凡的俊逸青年,身姿轻盈,趋步而上。
慕尚背负着双手,一袭过膝的白衣裹身,不急不缓地在人流中踱步向前,面色柔和,眉目中神光内敛,只流露出淡淡的亲和之意,白皙无须的面庞上无波无澜,含着笑意,儒雅而沉着,身躯挺直,一步一趋似有韵律。
左侧的典庄阔步摆臂,环形的一双虎目圆睁,东观西看,脸上彪悍的横肉里挤出了自我感觉和善的笑意,着实憨厚可爱。右侧的顾北还是那般面无表情,两眼中只偶尔流露出些微不可觉的精芒,大多时间便是沉寂,如一潭死水。面部棱角分明,看着便叫人肃然,双臂自然下垂不见摆动,步子贴着地面,抬得极低,落地悄无声息,与平日磨刀的情状一般无二,人如利刀,只是却无半点的凶悍之气,让人觉得只不过是个沉默寡言的精瘦中年汉子。
三人并排,中间各自隔了半人的间距。出奇的是,三人的抬腿迈步不在一个速度上,但却行进有序,不快半分,也没慢丝毫,不细观倒是发觉不了其中的端倪,可偏偏跟在三人身后的云爵却是心思细腻到了指尖发梢,不经意便察觉到了这一幕,愕然。
眼角微扬的灵动俊邪眸子里闪起困惑和半分迷茫,云爵对于眼前正在迈步向前的三位大叔,心中惊异。实在奇怪,目中所观,三人不过就是如寻常人一般,举步而行,可在云爵超出寻常修士许多的识念感知中,眼前三人的一迈脚一顿足,可并非寻常了。
顾不上同身边正与那糖人摊儿上的李老头大眼瞪小眼的夜修交谈,也没了多余的心思兼顾一旁在首饰摊车上流连的许若彤,云爵只静静跟在慕尚三人身后,借着这片刻时间,感知究竟。
识念在云爵的心意催动下蔓延出了识海,缠绕在凝神的视线之上,修为境界尚浅,识念的浑厚与凝练也只是相比同境界的寻常修士,面对眼前的境况,云爵能做的也就是借着识念融于视线,对于眼前丈许远的事物景观,进行更细微的观察。
面上依然平静而儒嫩,白净得透出淡淡红色的脸庞,俊得比过了女郎,那双如云追月般清秀俊邪的双眼中带着满满的孺慕之情,俨然是个清风拂面过,流云弄影姿的俊俏少年郎。然而此时此刻的云爵心头却是汗颜,这样偷偷摸摸窥测三位待自己如亲生的叔叔,总觉着不是太好,好在自己只是出于好奇,并非恶意,何况叔叔们皆是凡人,总察觉不到的吧?自己只是偷偷一看,就一看......
云爵心中这般自我安慰,略有起伏的心绪很快平静了下来,迈开的步子依然保持着顺畅,面上带着天生俊邪之外的明朗笑意,一副紧随大人身后的乖巧模样。而向外舒展附着于目光之中的识念,渐渐凝实,眼前三位叔叔的一举一动,细观无碍地投射在云爵的识海之中。
有形的是三人如肉眼所见的一抬手一投足,无形的是三人浑身的气机如同与这空谷深山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相融合,动如耳边厮语的清风,静如拂云而过的新月,浑然入万物,万物如我身。这般行云流水、步一可当五的姿态,着实潇洒出尘。
典庄与顾北二人恣然之态便已如此,慕尚更甚,踮脚如水波顶涌,踏足如崖柏迎风,动至连绵不休,静极万物宁息。
无形与万物合,有形与人事和。
云爵识念所观,一一映现在识海中,反馈于脑海。脸上依然和煦生笑,带点天生的邪俊秀气,心中却暗暗惊叹,虽年少尚无知,更不谈见识与阅历,可对于身前三位大叔这般潇然的风姿,依然觉得极好看极有趣,心头自然而然地蹦出镇上老夫子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妙极,妙极!”了。
惊叹风姿之余,云爵继续凝神细观,再无所获,不见那灵力的波动,更别提周身灵力流转天然的大观之景,因而这般与自然万象契合的玄奇姿态,想必也只是性情流露到随心自然而成了。
困惑来得快,去得更快,即便平日里再怎么细致入微,说到底也只是个少年心性,既然探无所得,便说明了这几位叔叔确实只是单纯凡人百姓无疑,与云爵心底所猜测的修士身份显然不符,当下便也悄然收回了识念,眼前场景恢复了熙攘热闹,人流拥挤。
识念回流脑海,些微端详显然毫不费力,一双清亮自带俊邪的眉眼迅速闭合又在下一瞬轻轻展开,身前的三道身影依然不急不缓地在前趋步,隐隐为身后的众人开出了条不宽不窄可供轻松通过的小道。
识念探出与收回只在片刻间,等云爵平复下识海之后,几人也不过才在缓慢前移的人群中探出了三五步路的距离,恰好云爵一排三人经过那李老头的糖人摊子。
“修哥儿来根新口味?“有条不紊地忙着手上的活计,李老头还不忘抬眼抖了抖灰白稀疏的胡子,浑浊的老眼里含着笑意打趣夜修。
“你这糟粕玩意儿,吃多了可嫌腻牙,膈应人,保不齐还得赔上五十文银子给北街的顾郎中,不值当不值当。”夜修高高抬着下巴,视线低都没低一下,微微一瞥,满脸的不屑,背负着双手,颇为倨傲地自顾自向前而去,显然在与这心中的“奸商”李老头置气。
李老头心知肚明这小家伙为何这般嘴里带着火药味儿,呵呵而笑,手上翻转不停,“彤姑娘待会儿可别忘了来尝尝老头儿的新品儿,老头儿请你们吃”见着夜修一时半会儿也没个好语调,李老头儿笑呵呵将视线转到了清丽的许若彤身上,慈眉善目,微皱的一张黝黑脸上毫不做作地带着和蔼笑意。
夜修不语,闻言面色稍霁,但依然脚步不停,匀称拔高的身子微微挺直,显然颇有两军对峙扳回一城的自负,不言不语。
这时正当云爵意识重回身遭,瞧见这一幕,看着夜修那张俊脸带着副深沉的意味,忍俊不禁,朝着李老爷子含笑点头,以作示意,不忘抱拳乖巧拜了声“李爷爷新年大吉,身体健康”,李老头子老怀欣慰地回应道:“好好好,一起来,一起来”。
许若彤在三人右侧,离李老头儿的摊位隔了云爵夜修二人的距离,一双柔美的秋水眸子虽一直在街道右边的一排胭脂摊上小贩新出的新品之间流连,可夜修和李老爷子之间发生的一幕却也静静看在眼中,美目含笑。
这时听闻老爷子招呼,许若彤盈盈侧过身子,温婉俏皮地眨了眨秋水眸子,应道:“那李爷爷可得备足了糖人儿,我可是最贪吃了!”说着嘻嘻一笑,舒雅之余不失豆蔻少女的活力。
“少不得少不得,哈哈!”李老头儿膝下没个一子半女,更别提孙儿辈了。前些年靠着手艺在留仙镇里四处摆摊,后来随着年纪逐年见长,平日里摆摊儿便在醉仙居对门的巷口边,来往的“顾客”都是些半大的孩子,这许若彤便也是时常光顾的主顾之一。
许若彤少女心善,看着老人家不容易,加上少女口味,着实喜欢些甜腻可口的有趣玩意儿,便想方设法地照顾生意,老人虽年老眼花,可这脑子却还没糊涂到底,不至于对女娃的这份善心一无所知。心中感动,隐隐把许若彤当做了半个孙女,索性摆摊在了醉仙居斜对门的那条巷口,摆着摆着便过了花甲高龄,而许若彤也早已由三四年前那个八九岁的稚嫩小女娃儿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一年前又遇上了这对新来的俊俏少年,越发热闹了。
老人闲暇时便坐在那张老槐树根打成的破烂小木椅上,笑眯眯地望着对门醉仙居里的三个少年少女,晚年如此,也算不枉此生了吧,老人心中时常想,知天命乐天命,不过如此。
一老三小嬉闹片刻,老人从屁股底下抽出三个紫红色的油纸包,油纸包色泽不一,看着便知在不同的人手里经历了无数次拆封,显然是老人不知从哪里翻出的陈年旧货了。
微微离了那张常年被压在身子底下的老槐树木凳,李老头躬着身子把三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塞到了少年少女怀里,不顾三人推阻,一屁股又压了下去,老槐树的木板凳发出一声“吱嘎”呻吟,呵呵笑道:“给老头儿我存着这点儿棺材本,将来可指望你们掏钱出力了。”一张枯树皮般褶皱的脸上,深陷的眼窝弯弯,是这俗世间云爵和夜修看过的最动人的笑了,虽然生涩干裂。
三人相视无言,内心动容,少年心绪铺展脸上,急切而关心。老人的心意三人未尝不知,其中冷暖又难付言辞,默不做声,挎着手中油腻腻的红纸包,认真放入怀中。
“快快,逛年会去,我这还要忙哟,别在这儿堵了老头儿的生意。”老人低着头继续忙活手上翻滚的晶莹糖水,造化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糖泥人儿,头也不抬地逐客了。
夜修有些急切,抬脚就要往老人那儿靠,夜修于老人,有种相似于对云白老头的情绪在翻滚,云爵在一边拉住了夜修的肩,拽着夜修离开了摊子,许若彤踩着小步,裙边摇曳,跟在一边。
“阿爵,你拉我干嘛!”夜修不满地嘟囔出声,脸上埋怨,抬高了声音。
云爵心中明了,夜修平日里表面上泼赖,实则内心却是单纯而善良,抱着对云白师尊的那份惦念,默默亲近了这位同为长者,同样慈善风趣的李老爷子。
然而眼下年会在即,极有可能遇上宗派收徒之事,却也由不得夜修闲散,片刻都是不能离了自己的视线的,云爵正着脸,嘴上装出教训:“你啊,就别添乱了,跟上慕叔他们。”
“谁添乱了......”夜修撇嘴嘀咕,却也明白云爵这般做的缘由,脚步不落地跟上了云爵。
许若彤碎步轻移,浅浅而笑。
赵顷轻摇山水墨扇,眼光游走,和笑而不语的刘安几人在少年少女身后也不催促,淡淡笑着看完了眼前一幕小插曲,见三人终于向前,便也轻缓地抬足跟上,许仁六个年轻俊年全程都只温文含笑,没有半点焦躁,既无赶热闹的那份活跃劲头,也不见疏离人群的旁观作态,十足的翩翩风度。
人流再如何涌动,毕竟也不如那奔腾入海的江流,总也有个数量,不算宽阔的主街道,正适宜这般不大不小规模的年会集市,人流如注却也不嫌拥挤,人潮声平添了许多喜意。
主街全长四里不到,宽两丈半有余,醉仙居地处主干道中间偏南的位置,算是镇上较繁华的闹市地段,往北去小半里之后便是住宅区,地段渐渐开阔,铺子也不再如醉仙居附近那般密集,主要是三两家留仙镇上不多见的客栈,做的是外来游民的生意,云游客栈便是其中之一。
这时慕尚云爵一行人随着人流缓滞的行进,便经过了这家在年会期间还开着店门的客栈,客栈里暂住之人不多,好在开客栈的这些东家也不指望靠着揽客发财,只当做养家糊口的活计,倒也过得安然自在。
这时候云游客栈的东家张姓老板便笑呵呵站在大开的客栈门口,中等的体型,人到中年有些发福,着一身紫绿色的锦缎长褂,两只手交错着插在袖管里,抱在胸前,目光随着人流炯炯移动,一副喜滋滋看热闹的富家翁模样。
云爵侧眼看去,张姓的东家也正注意到慕尚一行人。
“慕师傅们新年好啊!起得可早,赶年会呐?”张东家率先开口,脸上的笑意随着言语的热切浓重了几分,两手从袖管里探了出来,抱拳上下拜礼。
“不早不早,趁着日子好带着几个孩子凑凑热闹”,慕尚微笑回礼,典庄等人也纷纷点头示意,张东家脸上笑意更浓。
“张伯伯新年好,身体安康,生意兴隆。”许若彤保持着一贯的清婉柔和而乖巧,姣好的白嫩脸蛋上鼓出了两个不深不浅的小酒窝,凝脂般的双手勾在身后,挺了挺纤细高挑的身子,乖俏道贺新年。
“呵呵,好好好,彤丫头今天这身可是真漂亮,将来可不知要便宜了哪家后生!”张东家挺着微圆的肚子笑着回应,夸赞之余熟稔地打趣。
许若彤也不扭捏,清婉而笑:“伯伯净瞎说”张东家手搭着肚子,哈哈笑过,便一一与其余之人打过招呼。
平日里两家一座酒楼一座客栈,生意上难免有些不多不少的交集与往来。
饱暖思安寝,外来人吃饱喝足了自然便找地儿歇息,往往这时候少不得要找上酒楼饭馆里的伙计问上一问,若是伙计说得称心,捎带上说一说几家客栈,话头随意往哪家偏偏,保不准就给这家带去几个住户,送上两笔买卖。同理,落脚住宿的,这些家客栈热情招待的同时也少不了嘴上推荐推荐醉仙居的吃喝生意。
这么一来二去,醉仙居和镇上不多三两家小有规模的客栈便也累积下了不浅的交情,因此几家客栈的东家逢着醉仙居里的师傅伙计都显得格外客气热情。
留仙镇里民风淳朴是不假,可也少不了市侩的东西,只是也分冷暖炎凉,像诸如这类小来小往,求的不过是些生活的本儿,市侩风不重,乡里情更浓。
镇小人稀,乡里乡情,这种热闹时节,温情问候之后便是大小家常的寒暄。云爵紧随众人之后,不改往常的温润,谦谦有礼,眉眼弯弯,乖巧拜候,“张伯伯好”。
“诶诶,爵哥儿也好啊!可是越来越俊了哟!和彤儿这一并排呐,我远远一看,哪位仙家的金童玉女下凡到了咱们这小破地儿来了啊?哈哈哈!”张东家人情通达,微微前躬着身子,也不在意云爵的小辈身份,笑眯眯打趣道,一副和善风趣的长辈模样,言语间自然热切,亲热地拉近了长幼间的距离,开了个半荤半素的玩笑。
亭亭静立的许若彤闻言眨了眨清亮的眸子,端着两只白嫩的纤手,脆声道:“财神特让我们给伯伯送来财源滚滚,福禄寿三星还让我们给您啊,捎上了福寿安康呢。”巧笑嫣兮,裙摆飘飘,天然若仙。
民风淳朴之余,礼天敬仙,镇上的民众对天上仙家的存在更是深信不疑,心怀崇敬,家家都竖着各类仙位雕像,一日三拜,逢时过节更是沐浴敬香,丝毫不落。
听了这番作答,众人皆开怀而笑,那张东家更是高兴,直呼“好好!”这种喜庆日子,别出心裁的一番巧言妙语无疑是锦上添花。张东家对着慕尚连连夸赞,小妮子如何如何聪明灵秀。
许若彤吐了吐舌头,温婉大方更添娇俏可爱,朝着云爵侧着目光眨了眨眼睛,云爵浅笑之余会心一笑。
日光灿灿,人流随着越往北聚,氛围越发热烈,吹拉弹唱之声隐约作响。
在场的众人都是意兴颇高,唯独夜修在云爵身后兴致缺缺,略显不自在。一双灿烂星目滴溜溜转个不停,众人言笑也不参与,左顾右盼。
夜修显然有意躲避,身子在云爵身后已然半转了过去,就差没背对着众人。然而夜修虽无心,可不代表他人就无意了。
与慕尚几人寒暄了几句,聊了些来往生人多少,今年流水如何,张东家布满和气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在插不上嘴只顾竖耳旁听的三个少年少女身上掠过,在那张略显不自在,侧对众人的俊秀脸蛋上略微停留,无波澜的眼神中精光微泛。
“哟,修哥儿啊?多日没见,也是一等一的俊俏喽!该招惹了不少待字闺女吧?啊?哈哈!“张姓的东家颇显喜态地揉了揉肚子,半带玩笑半含深意地开口道,眼里藏着众人皆知的促狭意味。
云爵闻言,心头直乐,脸上的温润笑意禁不住多了几分乐呵,心想这张伯伯也是好生有趣,转过身来扯了扯尴尬不已的夜修。
俊秀的一张面庞侧对着众人,夜修本还左顾右盼的明亮眼神顿时暗淡,怯怯缩了缩目光,不为其他,只为当初这张大东家的宝贝闺女张小姐所赠情思暗系的玉佩被自己“糟蹋”了。
心头没底虚颤,却也不妨故作镇定,在转过身来面向众人的眨眼间,夜修俊俏而稚气未脱的脸上已带上了一抹温敦的正气神色,蓝紫长衣将挺直的身躯衬托得愈发神采奕奕。
“伯伯好!”颇显江湖风范地抱拳朗声,夜修表现得极为谦敬,脸上一本正经,两颗乌亮的眼里好似真情流露,一眨不眨,闪现出敬佩之色,以致于给旁人的错觉是后辈晚生终于拜会了倾慕已久的前辈先人,可算是把这一年来不曾在人前展现的彬彬有礼的风姿在今日挥洒无遗了。
云爵侧立一旁,对于夜修这番作态的缘由心知肚明,脸上和煦笑容不减,心底却有些忍俊不禁了,再看身边其他几人,除了不解风趣的顾北,其他几位叔叔,六个哥哥,还有秀丽温婉的许若彤,脸上眸子里都藏着笑意。
再看那摸着肚子的张东家,本就不宽阔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缕缕精光就从眼眶的缝隙里打在面布崇敬之色的夜修脸上,透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若有若无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好”,算是做过回应,捻了捻蓄得不多的小胡子,略有深意地朝着夜修笑了笑,这才转移过视线,又与慕尚几人聊起话来。
夜修只当做没看见老家伙的怪异眼神,低着视线退到了云爵身边,侧过身子,微不可觉地轻呼口气,微微定了定神,心中懊恼:桃花债?
正心塞,夜修察觉到腰间紧了紧,抬头一看,云爵戏谑地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地正视着前方,似是随着人流在观望,只有凑得近的夜修听到了云爵嘴唇张合间的低声:“桃花运好惹,桃花债难逃?“
云爵眼里偷乐,好笑地冲着夜修一挑眉,换做平时云爵还不至于闲到拿夜修打趣,然而今天的年会日子,增添乐趣之事倒是更添欢喜。
夜修闻言缩回了脑袋,回瞪了云爵一眼,可云爵却抿着嘴暗乐,对其略做凶恶的眼神毫不不搭理,只得悻悻收回了目光,暗自神伤流年不吉。
而其余几人,也都是淡笑不语,颇为乐哉地瞧着一向占尽口头便宜的夜修吃鳖。
典庄一屁股坐在了客栈门边的一块高起石台上,捋着修剪过的胡子,凌厉虎目之中藏着笑意。顾北倚着门口的大石墩子,环抱双手在胸前,嘴角难得地勾起了一道弧度。
赵顷轻摇手中墨扇,书生模样白净的面庞上儒雅风趣笑意更浓,其实骨子里倒是最喜欢夜修这个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小家伙。顾北,刘安一脸淡笑,十足的家里亲厚长辈的风度。许仁六人翩翩有礼,安然静立一边。
慕尚与张东家接着未完的话题,张姓的东家有些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嗓音,眼神四处张望,显得极为谨慎,反观慕尚,依旧一副无波无澜的清淡随和模样,笑着说了两句“且安心”,张东家眯起眼睛左右四顾,略微放下心来。
随着一行人的停留,北边一里多外的广场上锣鼓声已然开始喧天作响,叫好声喝彩声隐约夹杂其中。云游客栈门口,慕尚一行人身前的街上人流开始稀疏了下来,往北能看泱泱的人群将北边镇门进来的那片广场空地围绕得水泄不通。
寒暄将近尾声,慕尚眼角余光瞥了瞥北面的人海,淡淡笑道:“张老板不妨叫张小姐现在准备出发,年会开始喽,我带孩子们先行一步。”说罢点头示意,张东家极客气地退后半人距离,抬手抱拳以示恭送,视线微垂,再无半分圆滑商人的做派,神色郑重。
慕尚也不多说客套话,只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沿街道向北而去。典庄大咧咧拍了拍屁股站起了身子,随走上前的顾北一道跟在慕尚身侧。
夜修巴不得早点离开这叫自己浑身不自在的地儿,也不需云爵催促,直着身子保持着满脸正气的神采,三步并作两步便跟在了三人身后。
倒是云爵有些心生奇怪,也不顾逾矩,细细打量了两眼依然伸臂抱拳低眉垂目的张老板,搞不懂何以对慕叔这么一个酒楼里的师傅如此尊敬,甚至显得有些卑微。
但许若彤在身后推了推,云爵不明所以,只当是张老板敬服慕叔的手艺,不再深思,便也转过了身子,刚抬脚,视线却撞上了一伙熟人,又落脚。
“嘿,小哥儿!真巧啊!”一高两矮三道身影从张东家身后的客栈门里缓缓走出,是那青年司南三人,着装一如当日雪天里初见时,三件大氅,以青年司南为首,两个少年跟在身侧。
朝云爵挥手打招呼的是那天生霸气的蓝氅少年,面带爽朗微笑,清澈的一双星目炯然放光,颇有些开心。
“真巧啊,在这儿遇见你们。”云爵站定打了个招呼,视线与三人一一交过,礼貌却不失熟络地扬起笑脸。
青氅少年槿辰温和地点了点头,眉光柔和。而被唤作“司南”的青年依然那般清逸出尘的模样,平平无奇的脸上含着似有似无地清淡笑意,青灰色的双瞳在与云爵对视的瞬间闪过一丝懒散笑意,脸上依然闲淡,算是打过招呼。
慕尚三人走出了三五步的距离,见云爵在后边没有动静,转过身来,瞧见了与云爵打招呼的青年三人,青年这时也正望向他们。
慕尚面色淡笑不变,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典庄顾北二人一个不怒自威的虎目中闪过一道难以察觉的精光,一个本就刀削般生硬无表情的面容凌厉了几分而云爵背对着众人,对此一无所觉。
只有那青年的视线跳过了云爵的头顶,眼底无波无澜的一汪深潭上刮起了骤风,细细凝视,难得一见的专神,似笑非笑,遥遥点头,尽表善意。
云爵面对着三人,感觉到青年司南的异样,顺着视线望去,这才发觉慕叔三人原地驻足,显然在等自己。
张了张嘴,云爵刚欲解释,慕尚倒是先含笑开口了:“小爵,遇见朋友了?我们先行,你随后到广场来寻我们。”云爵乖巧地点了点头,慕尚便也不再多言,朝着云爵和那青年三人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典庄顾北两人对视一眼,看向云爵欲言又止,跟在了慕尚身后。
“二哥,把小爵与这男子留在一块儿会不会太过冒险了?”三人走出一步的距离,典庄嘴唇不见翕合,却有浑厚的声音在慕尚耳边掠过,只慕尚三人可觉,顾北生硬的面庞上闪过凝色。
“无妨。”慕尚依然清淡,身姿翩然,一趋一顿如云掠影。
夜修转头打量了一番司南三人,又向云爵投去询问目光,云爵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恢复了悠悠哉哉的模样,跟在了慕尚三人身后。许若彤俏挺挺站在云爵身边,对云爵嘱咐了两句,朝青年司南三人恬静一笑,转身跟上其余众人。
客栈门前的人流已然不多,三三两两朝着北边赶去。目送众人走远,云爵这才转过身来,张姓的东家也挺直了微躬的身子,朝自己店里的青年三位住客和气亲热地打了个照顾,贴切地关心在店里歇息得可好,伙食可还合口等等,便冲云爵笑了笑,转身进了屋里。
云爵这才与三人站到了一块儿。
“小哥是去赶那年会吗?”蓝氅的少年最是活跃,走上前便热络地勾上了云爵的肩问道。
云爵微笑应是,青年司南站在了二人身前,朝着背面投去目光,遥遥而望,似在思忖,又极为漫不经心,双手垂摆两边,颀长的身形很是清逸,两缕长髫自然飘动,见而忘俗。
青氅的少年槿辰伫立在由于蓝氅少年的勾肩搭背而显得黏连在一块儿的云爵二人身后,还是那般文弱,不多语,却也带着笑意,一双清秀白嫩的儒嫩脸蛋上眼神温和。
“正巧,那便一道吧。”不知何时负手背后的青年淡淡笑道,率先迈出了脚,沿街向北而去。
颇有几分自来熟的蓝氅少年拉上云爵,青氅少年跟在二人身后,三个年龄相近的少年徐徐跟在一道飘逸的身形之后,像镇北前行。
距离北边的广场不过一里多地,一路上四人没有过多闲谈,除了蓝氅少年对此地风俗颇感有兴趣,缠着云爵问个不休,云爵只得硬着头皮东拼西凑给这探索欲极强的同龄人一一作答,保持微笑。
一问一答过程中,云爵也总算知道了这蓝氅少年的名姓,姓思名尔,从蓝氅少年嘴里说来有些扭捏,表情甚至略微抽搐。
安静不语的少年槿辰只在这时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意,显然对这文气十足的姓名搭配这般天生霸气,豪气十足的蓝氅少年感到好笑,蓝氅少年也只能干瞪眼。
青年司南一路依然那般淡然写意,哼着若有若无的小调儿,自在非常。常听镇上人们说起的天上那些谪仙大概也不过如此吧,云爵暗中观察目光清淡,带着些许闲散的青年,心中评价。
少年脚下无远路,何况只不过小半条街的路程。
广场在望,人群泱泱,谈不上人山人海,却也集中了镇上几乎所有的常住民和外来游民,给寂寂无声的连绵大山带来了别样的生趣,冰雪在青苍莽莽的高山之下消融,闪烁出流光之色,沸腾叫喝声此起彼伏,跌跌宕宕,欢腾无匹。
再走几步,云爵四人便到了人群的外围,北门入镇的那片空地被情绪高涨的镇民们围成了几个大小不等的圆圈,舞狮舞龙的占了中间两个较大的分割圈;踩高跷,变脸的,喷火的,吞刀吐剑的占据了其余几个略小的圆圈。
还有各色各样的小花样在熙攘的人流中赢得阵阵喝彩。
顽劣的儿童甩开了身边的大人,跑到高跷下面绕着高跷转起了圈圈,变脸的一抖袍,微遮面,倏一声便换了个模样,俊俏的书生,魁梧的汉子,羞涩的闺女,栩栩如生,赢来了叫好声一片。
壮着胆子站在那喷火人面前的壮实青年被火舌铺在了脸上,不觉灼烧感,龇牙咧嘴笑了,起先心里着实没底,只为上台出个风头。手持火把的精瘦矮个喷火人嘿嘿一笑,翻了两个跟头落在了场中,拍手喝彩声顿时如水落石出般响起。
年会图个热闹喜庆,表演的节目也是老少咸宜,动静结合。广场正中央被那些个练把式占据了主角,四周角落里便是些民间艺人了。
东北边靠着镇门的角落里搭着一座两米见长,半米见方的小木台基,拉着块白色幕布,幕布后面罩了个能容下一人的黑色油布棚,白色的隔亮布之后油灯擦亮,两个微微颤颤的影子映在了幕布上,讲的是一出少年仙人访仙山拜古迹问道长生的故事,幕后的皮影戏老匠人声音顿挫有律,显然是此间的老手了。娓娓道来,一出故事真被讲出了六七分的飘渺感。
表演的基台前摆了四五排凳子,此时已坐满了人,多是与云爵同龄半大不大却也早当家的少年青年,高矮胖瘦,听得俱是津津有味沉醉其中,随着情节起伏,或是两眼放光,或是皱目沉思,仿佛其境。
哪个少年心里没个仗剑走天涯的梦。云爵四处打量,这一幕落在眼里,心中颇有感触,自己便已身在其中了不是吗?
西北边还有一座临时搭起的高台,宽敞许多,可供五六人在上面施展身手,以一幅拉开的巨大丝帛画卷作为背景,画的是宽大的府邸,衣着鲜艳的老少妇人,还有一位美玉般的俊公子,头戴红缨帽,腰挂南山玉,一双丹凤眼,好不风流,这是在唱那出红楼。
台下坐着的都是些正值芳龄的二八少女,才出闺阁的新妇和那些上了年纪喜欢一口黄梅小调的老人,与东边那片少年一般神态细腻,少女怀春如抽芽柳絮,老人晚情似暮归红云。
沿着广场两边,摆了两排共十六张四方桌。桌上摆满了镇上每家每户供应出来的小镇特产,山里应季的新鲜野果清香四溢,自家田里种的水稻麦子磨粉制成了各式各样精美诱人的小巧糕点,还有山里打的野味,绕城河里捕的鱼鲜,养的猪牛鸡羊制成的肉干,连那些自家酿的封存大半年的果水酒酿也是装上了数十个大壶子,不一而足,以告丰年。
既是用作祭告青天,带来了富足衣食,也是为了在这喜意洋洋的日子里增添人们欢庆的氛围,满足视觉观感的同时以饱口腹之欲。
除去方桌之外,集市更外围还拉起了两座大顶棚,棚下摆了许多与方桌相比小上两号的小圆桌,桌上有茶水瓜果点心,七八把椅子,供人坐歇。
云爵四处张望之后,总算在广场中间偏东的边缘里发现了慕尚夜修众人。
慕尚十二人分成老少两批坐了两张小圆桌,略有闲情逸致地清谈着什么。平日清婉如许若彤也总算落下脚来逛一逛那排款类更多,样式气味更具特色的脂粉珠钗摊位。
至于夜修......
夜修正忙不迭地从这张大方桌转战到那张,嘴里包着,手里拿着,大口咀嚼之余还不忘四处寻觅,两眼似有绿光在喷涌,不输那山林里扑食的恶虎,远远地便能感受到那满嘴的辛鲜味,模样渗人。
云爵瞧着,心中抽搐,面色尴尬,顿时默然,以致边上东张西望着还在絮叨不停的蓝氅少年思尔也跟着停下了声音。
“爵哥儿,咋的啦?”思尔对于云爵的异样有些好奇,本还饶有兴致打量四周的眼神转向了云爵,云爵转过视线,脸庞平静地摇了摇头,笑道:“转转吗?”
蓝氅少年闻言星目顿时神采奕奕,正合思尔心意,当即便凌厉地挨着方桌从人群外围向里挤去,青年司南淡淡一笑,随手从方桌上拎起一小壶的过冬新酿的梅腊酒。即便在这样喧闹嘈杂的氛围里,青氅的少年槿辰还是不改脸上平和淡雅的神色,温文不移,跟在三人身后。
人挤人,肩挨肩,越往人群里越不通畅,可偏偏蓝氅少年一路前进却丝毫没被阻碍,云爵跟在其后,不经意地向后转过头,似是在留意青年和槿辰有无走失,事实上却是在打量悄悄为自己四人开出路来的青年司南,正微微仰头往嘴里浇酒。
在人群中左右游走,四人身前总不会有人碍着路径,一条隐隐约约的空道随着脚步在不停变动,而正欢呼叫好享受观感盛宴的镇民们丝毫未觉。
云爵心中能够猜到是身后的青年略施了手段,但也似乎有利无弊,便只顾着跟在蓝氅思尔身后,与少年一道喝彩雀跃。青年只管一口接一口地给自己浇着酒,似有似无的淡笑萦萦绕绕在脸上,丹凤眼里平静得像一片深海,无波无澜,唯一的动静是视线的转移。
至于略显文弱的少年槿辰,云爵一直以来对其观感便只有温文纯澈,比如这时候,人群分明热火朝天,他却还是那般自顾自地冷冷清清,倒不是惨惨戚戚,只是安宁沉静,美玉之姿,离人之势。
那些沉浸在欢闹中的人们,显然并未察觉到这微妙的异样,鼓掌的还在鼓掌,叫好的一个一个比着嗓门。直到思尔拨开最前排的那群人,窜到那喷火的精瘦矮个汉子身边,在其不及反应的错愕眼神中一把抢过了火把,举过头顶,仰起那张英气与稚气交织的脸蛋,嘴唇微张,有样学样地也是一口气朝着燃烧的火把喷薄而出。
那精矮汉子只当是哪家调皮的小少爷好奇心过盛,?见到少年这副作态,颇有些好笑,抱拳在胸,立在一边也不阻拦,料定了无法喷出那漫天的熊熊烈火来。
对于这突兀一幕,人群也是凝滞了下来,但马上不知哪个粗糙汉子在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吼了一声:“小娃儿来一个!”紧跟着便接连地响起怂恿之声:“对对,来一个!来一个!”
鼓掌声顿时四起,留仙镇民风淳朴是不假,可也不缺那悍勇之气,围观众人俱是毫无恶意地给思尔鼓起气来。
精瘦的喷火汉子也不计较,立在一边好整以暇,颇有些感兴趣,这娃娃倒也不慌乱。
然而下一秒,除去云爵三人,在这片喷火圈范围内的众人,一片沉寂,一张张脸上皆是呆若木鸡,目瞪口呆。
眼前一幕太过诡异,要说那十二三岁的少年人真就空口吹气,喷出了火来,倒也可能是那精瘦的汉子把戏做得不完善,换个人上去也同样能喷出火来。然而!事实却远没那么简单!
再一次,人群之中鸦雀无声。不敢相信的都在抹眼睛,内心惊愕的都直楞了眼睛,还有反应不过来的都忘了眨眼睛。
事实是,少年非但喷出较那精瘦汉子所喷出的火更要旺盛不止一分的火焰。而且那自火把而出的烈焰,毫无征兆乃至不合常理地在半空中分作了两束,自上而下诡异地绕了个大大的半月形,火舌拐到了蓝氅英武少年的脚尖,看去就如这少年身周起了一圈火,少年被两圈半圆烈焰裹挟着,如那神仙志怪画卷上的火神下凡一般,炽热神圣,真如仙人。
没来由的,敬天拜仙的留仙镇民心头掠过不着边际的猜测:莫不是眼前的少年娃娃是那天上的仙人下凡转世?
人群呆滞,那精瘦汉子也早垂下了抱在胸前的双臂,面神已说不上是抽搐还是愕然。走入这一行当有十来年的光景了,自觉算是怀着真本事的江湖人士,无论是拿捏火把的淬火程度,还是对口中那时常含着的半嘴菜油,喷吐而出是液是雾的掌控,都有着自己的骄傲,然而今天这片刻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带来的不是对仙神猜测的惊兀,更多的是颓然。
精瘦矮个汉子面色颓唐,围观的人群更多的是讷讷,眼神里分明流露出了对于眼前这个看着明显稚气未脱的俊武少年的惊惧之色,就如对山里不知根底,偶闻吠鸣的狮鹫兽,神异归神异,说到底更多的还是畏惧。
思尔只是图个好玩,没想到会造成这般局面,顿时不知所措,有些局促地挠了挠脑袋,面色讪讪,英武天成的脸上略显慌乱,向云爵三人投来了无助的目光,更多地是沮丧地望向青年司南。
司南淡淡笑着摇了摇头,掂了掂手里的酒壶,微微把拎着酒壶的手挂在了腰间,另一只手别在腰后,神似吟酒的书生,轻摇着脚步绕过了前面那位面色畏避的大叔,几步软绵绵而走到了场中思尔身边。
陷于惊愕之中的民众,和那颓然的精瘦汉子,看到走向场中的司南,这才缓缓回神。
青年二十来岁的模样,看着没那蓝氅少年俊俏,可多了些持重的稳态,书生气十足,这时候缓缓抬起还拎了壶镇里自酿梅腊酒的白净手掌,文雅写意地朝众人行了个书生持扇礼,略带歉意笑道:“舍弟年幼,偷取了些家里的烟火粉末,耍了两把子祖上传下的微末伎俩,惊扰了各位,对不住对不住。”说罢含着书生笑意,转动身子朝四周行礼致意,如风拂雨的姿态温和近人,便是真是焱神临凡,也要被浇退了三分火气。
闻言,人群先是哑然,而后窃窃私语,那股凝重的惊悸总算褪去了不少,转瞬又有说有笑起来,有的笑骂这浑小子要是自己娃儿,非得关在家里禁他个三天的足,叫你不安分;有的半带促狭地夸赞这俊少年还挺机灵,玩得一手好花样,模样也是俊气,恐怕少不得招女娃娃喜欢。
人群恢复了嬉闹,精矮的汉子接过了思尔归还的火把,咧嘴一笑,既没在乎被抢了风头,也不再颓然挫败,既然都说了祖传的,那咱这半路出家的还计较个啥。
司南略做解释之后,摆出了严厉兄长的模样,揪着思尔便退出了圈子中的空地,回到了人群里。在让路众人的别样眼光中,云爵四人离开了喷火的那片围观人群。
蓝氅少年不忘面薄地朝云爵羞窘地咧了咧嘴,云爵内心颇有些好笑,这脾性与夜修倒是有得一拼,倒是脸皮比后者薄了不少。回以微笑,灵气地朝着少年眨了眨眼睛,似是在表示深感志同道合,蓝氅的思尔见状嘿嘿一笑,一切竟在不言中的少年情谊。
“总叫司南哥给你擦屁股,好不安分哦。”离开人群,司南在前提着酒壶清逸踱步,云爵三人并排在后,蓝氅的思尔居中,四人当中最先开口的竟是在云爵看来一向内敛温吞的文弱槿辰,言语间带着淡而无恶的嘲笑。
云爵本以为青氅槿辰对于思尔今日这场闹剧是最不在意的,可没想到最先出声说话的却是他。想了想也不奇怪,那日大雪天里三人在醉仙居中饮食时蓝氅思尔曾谈到一路从北而来,便能想到这一路之上,两个半大的少年跟在与二人显然不存在过多共同话题的青年身后,能姑且打发时间的大概也只有彼此。云爵在一旁淡笑而不语,极为惬意安宁。
思尔闻言,撇撇嘴出奇没有反驳,只是眼睛瞪了瞪,理亏之下也无脾气,埋头跟在前面负手饮酒,洒逸雅然的司南身后。
青年眉目清明,嘴角微微扬起,自顾自地改灌为啜,酒如人情,平淡无奇,而香清气烈。
人群依旧喧沸,太阳如被南面两座入云山巅高高拱起一般,挂在正南苍云上,时辰近正午。
转了两圈,少年的好奇心极大地得到了满足,胃府里一出空城计隐约作响,四人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广场中间西面,正对着慕尚一群人。
游逛期间,云爵找空跟慕尚等人打过了招呼,众人也不催促,由着云爵陪着思尔三人四处看看。倒是夜修这个皮猴子,偷偷给云爵塞了几个冰梅饼,说是好吃得不行,桌上被抢的都不多了,特意给他留的,云爵好笑又心暖地捂在了怀里。
四人挑了张靠后排的小木圆桌,坐了下来,思尔从方桌上捧了些吃食,槿辰挑了两壶果酒,青年司南似乎有酒便无妨。
云爵见三人暂时停留了下来,掏出了夜修“留”的冰梅饼,留了一个在怀里,见思尔有些感兴趣的看着那软绵绵晶莹透亮的一团粉红面饼,笑着解释道:“镇里的特产,采摘经雪后的梅花瓣冰封在家中地窖里两三周后取出,捣碎成末,揉进镇外水田产的麦子磨成的细粉里,里面裹上果酱,在自家土灶上蒸煮半个时辰,出炉冷却后再放入地窖中加以冰藏,反复之后拿出,只这会儿过冬之后才能尝到,味道可是不错的,你们尝尝!”云爵细细讲解,蓝氅思尔的眼中垂涎欲试之色愈浓,文弱槿辰清秀面上也是颇为感兴趣。
话音刚落,除了淡淡而笑的司南,依然手不离壶,口不离酒之外。思尔已抓起了一块,往嘴里塞去;槿辰也是拿起了一块,靠着细看了两眼,才两指扣着饼的边缘,一手托在饼下,很是文雅地轻咬了一口。两形相较,连云爵都为思尔的毫无形象而心生汗颜。
“嗯~好吃好吃,清甜不腻,还有小麦的麦香味,最好不过的是嘴里的冰糯感,柔柔绵绵的,果酱软滑,可口至极!”思尔嘴里咀嚼,微抬下巴半眯着眼,沉醉其中,一番入骨点评,俨然一位食中小饕餮。
细细咀嚼的槿辰眼中也是微微放亮,轻缓点头,又咬一口。
云爵见着二人这副享受模样,舒心之余看着似也无需自己继续作陪,便呵呵笑道:“那你们先在此歇息,我先过去,有事招呼我”边说边指了指对面的慕尚众人,便作告辞。
思尔嘴里包着整块冰梅饼,还在咀嚼,闻言含糊不清地呜呜道“好好。”槿辰微微笑着朝云爵点了点头,“饼真不错”,少年温婉谢过。
“有事小兄弟便去忙吧,我们自行便可。”青年司南这时才搁下了手中的梅腊酒壶,朝着云爵还是那般散淡一笑,道。
云爵告了声辞,便往对面而去。
在人群之中穿梭,情绪高涨的镇上百姓丝毫没有因日上中天而神懈体乏,反倒是如被浇了一勺油,沸腾得更为带劲。
青山葱茏巍峨,探幽冥而入云霄,莽莽苍苍,郁郁乎乎,冥冥寂寂,天地之间,沉静一片。然而在这万千沟壑,林立巨石,高川深峡之中,如尘埃般起伏着这一座五脏俱全,人气热活的留仙小镇。
冬雪将化尽了,房顶,树木之间已然稀疏的只剩下点点白荧,街道上闪烁着小片小片的水渍。
云爵穿过了人群,很快便到了慕尚众人身边。
夜修许若彤也逛完回了桌上,许若彤坐在了慕尚几位大叔那桌仅剩的木椅上,面前桌上摆了两个做工精巧,颜色淡雅的小木盒,一青一粉,显然是钟意的新品胭脂水粉。
自云爵从人群中穿过,露出身形来,许若彤清婉的眉目中便生起了轻快的笑意,这时见云爵走近到了众人身前,许若彤一双白嫩的纤手举起了两个木盒摆了两摆,冲着云爵嘻嘻一笑,白色的鎏金裙袖微微下脱,露出了皓腕,脸上浅浅的笑意中含着十足的俏皮,平日里难得一见。
几位大叔似是不谙少年少女的情窦心思,更瞧不出这柴米油盐之外的情爱味道,俱是毫无反应地各聊各天。
慕尚静坐淡笑,顾北面冷无言,典庄拍腿哈哈,赵顷墨扇轻摇,张起托杯品茗,刘安这会儿正给那将军穿线粗中有细的典庄说道着人间帝王如何开国,之后又如何覆灭的沧海变换人事更替。揪着修剪过后的小捧络腮胡的典庄听得津津有味,浑然入神,因而动情之处拍腿大笑。
慕尚六人显然注意到了云爵的归来,但未有多大反应,继续惬意地喝茶聊天。云爵朝着略显俏皮的许若彤含笑轻轻点了点头,便走到了夜修许仁几人的那桌坐了下来。
夜修一如往常,吃饱喝足之后便有些犯困,耷拉着眼皮趴在桌上,蔫蔫朝坐在身边的云爵上下点了点头道:“阿爵,回来啦,那三人是谁啊?”即便有些萎靡,夜修对于云爵的事却依然不忘关心。
“那天中午来的两桌生客之一,不记得了?”云爵拍了拍夜修伏在桌上的脑袋,笑道。
“难怪看着眼熟。”夜修半清醒半迷蒙地嘀咕,显然离周公不远了。
许仁六人坐在另一张六人座的小圆木桌上,云爵跟夜修这张是三人座,许仁见着云爵回来,笑谈了几句,便也安然一边,略做休息。
很奇怪,整座镇子都在喧沸,各种声响不一而足。
然而,云爵这边一行人却十分平静。和往常并无多大不同,聊天喝茶,嬉笑休憩。
谈不上乏味,云爵很喜欢这种安宁感,渐与平平淡淡度过了童稚时光的孤峰趋为一同。
近旁的几桌,有一家人趁着节日集体出来热闹的,慈眉善目的公婆抱着新添的男丁在挑眼咂嘴地逗弄,小小的婴孩眉眼闪闪,咿咿呀呀。年轻丈夫小心翼翼扶着撑腰娴静而笑的小媳妇,其乐融融,享受着人伦时光。
还有三五一群的青年人,身穿着不同色泽同样款式的新制儒士长衫,面前摊开着两卷书,桌上摆了几壶酒酿,唾沫横飞,眉飞色舞地辩论着往圣学说,先贤经要。在地处偏僻的留仙小镇上,倒是一出不显迂腐文清反而极接地气的学趣场景。
云爵一手搁在桌上,一手轻轻支着脑袋,嘴角浅浅弯弯,清亮而自带俊邪意味的眼神惬意而安宁,视线在身周随意地游走一圈之后,渐渐抬起,沿着顶棚的边缘向西南方的群山蔓延。
白雪皑皑,云蒸雾绕,跨过群山万壑,猿鸣乌啼相送,云爵一眼穿过了无尽时空,飘飘然似落在那座一览众山小,举手攀云阙的孤峰之上,那里有云海翻腾,日月交辉,有微微摇摇的三间小茅庐,还有一位白发老人,仿佛正低眉善目,含笑对望。
“师尊,新年好。”无人可闻,云爵低语呢喃,轻叹口气,视线收敛,身旁的夜修鼾声均匀,白白嫩嫩的清秀面庞被挤作一团,剑眉在睡梦中微蹙,梦里也能见一见师尊吧?云爵眼眶连着心门不由的温暖。
正午将远,日头偏西,下午的阳光穿过棚子打在脸上,给人昏昏欲睡感。
慕尚一桌不知何时摆上了一副象棋,赵顷张起正捉对厮杀,典庄刘安端坐一边,当局者面无表情,眼中波光流转,演变着进退之数,旁观者比如典庄,却是浓眉紧蹙咂舌不已,显出一副兵临城下十万火急的模样,刘安在一边嘴角含笑,温吞地理着袖管。
顾北环抱双臂于胸前,眯眼正小憩。唯独慕尚,托着茶杯,轻口吹吸,视线不在桌上的兵卒对局中,也不在眼前的人潮欢闹中,一向沉稳和煦的目光微显凝重,望向西北远空群山与青天交界处,沿着山脉线眺望。
云爵本以为为期三天的年会会在这般平缓节奏下宁静度过,至于偶听司南三人所说的宗派收徒之事,也只当做可遇不可求了,实在不得,再想办法。
直到视线在好奇心的作祟下顺着慕尚的目光而望,隐隐约约在西边那片上下腾飞的高山之上,与天相交处,望见一片异样的霞云,之后赶忙聚灵于目,才朦朦胧胧瞧见了似是一群人,踩云跃山而来。
云爵愕然,慕尚手中的茶杯被随手抛到了桌上,目光低垂,或许是因常年与蒸笼打交道而显得白净的手掌抚了抚胸前衣襟处的那片褶皱。
赵顷手上的棋子停在半空而不落,兴许就是定局之子,略有懊恼为何不早些或是晚些来。
除去一无所知依旧喧嚣的镇民,这三两桌上的八九十个人们,皆是面色平静得如暴风雨前的安宁苍穹,气态却巍峨得攀上了比大山里最高的那座山还要高。
远山有来客,客问深山山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