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坞的日子过得可真慢。林晚从雪国回来了之后,才知道。
关姗已经走远了,林晚远远地望着那个背影,背影在他的眼中逐渐变得陌生起来。失去的就再也找不回,即便是能回来,也已经变换了当初的可爱模样。便也只能学会忘记,他们已经不是在绛水时的孩子,不能再去随意任性了。他躺在靠近坠星关的方向,头顶空旷的天空,天空下面空旷的心境。关姗明明离自己不远,却好像已经永久地消失不见。落寞空虚忧伤,一起向自己袭来。
养心殿的这次短暂聚会已经结束,苏清贪婪地读着朴子,被其中密密麻麻的古朴文字吸引。现在这里只属于他自己一人,他必须要赶在自己苍老之前,把里面所有的秘密都读出来。这之后的许多天里,樱花坞从没有如此的自由,养心殿也从没有如此清净。
苏清的长子苏西,依旧是那么没心没肺,苏清的老臣子们,看到这个孩子,也只能无奈地唉声叹气,只希望别惹出什么事端,对苏西而言,能安稳地成年,便已是万幸。而苏秦在他们看来才是这里真正的希望。生龙活虎少年老成之类的辞藻形容起他来一点也不觉得奢侈。苏清大人的继承问题,如此一来,再明朗不过了。
“雏落,快来,给我唱支曲子听听。”苏西调笑着,一脸天真走到雏落的身前,旁边的部下们诚惶诚恐。苏西的下一个举动,他们永远不能预想。
“你这又是要听什么呢?小傻瓜。”雏落更不示弱,当着下人的面大逆不道着。
两个疯子而已,何须与他们较真。
于是樱花坞便回荡着雏落清澈的声音。这是雏落最值得炫耀的招牌,的确,还不曾有人听到比她更美妙的嗓子。而苏西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是最认真的,他不忍心丢掉雏落唱出的每一个音符。他听出了什么,雏落明白他讲不出,但心里却是着实可怜着这个小傻瓜。
笙歌曼妙,最后一天的庆祝,今天过后,樱花坞将恢复往日的节奏。罂粟在城外熟透了,一股股浓郁的香气浸淫着整座城池,掩盖住其他花朵的芬芳。然后这些罂粟的叶片被作为香料,让人们对这些食物欲罢不能。
“崔真,记得喝药,把身体养好,打仗才有力气。”雏落的语气就像当年的静安。崔真感觉自己已是被她控制的玩偶,他已经感到了身体对于草药极大的依赖,他越来越怀疑,这里面是不是加了罂粟之类的东西。
但是崔真仍会把这药汤喝得一滴不剩,只是因为他记忆中雏落曾经酿出的桂花酒和对他们那些孩子甜美的笑容。服过之后,崔真又感觉浑身充满了气力,步履坚定地去赴宴。
酒过数盏,大家饮得酣畅。雏落的曲子自然是少不了的助兴方式,而让人惊叹的是,短短一两年,樱花坞又多了一些天籁般的嗓音,他们的谈吐举止和娇媚的功力,虽然还不及雏落,但却足以让台下的男子为之疯狂。女子们步态生莲,贵族们肆意地把金钱纸屑撒了遍地。人们横着身体哼着靡靡之音,大殿内一片狼藉。
崔真饮得有些醉意,要去解下内急,跌跌撞撞地穿过右手边的长廊,这里正好是那些歌姬们的幕后所在,隔着薄薄的一扇帷幕,便是那些青衣霓裳的戏子。崔真一边听着乐曲,一边饶有兴致地去解手快活。不想背后却感觉一阵冰凉,一支短剑已经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他被这变故一惊,酒也醒了大半。
等崔真转过身来,却不见那刺客的踪影。说不定那人就在这房间的某一个角落。场面太过混乱了,如果只是这一个长廊的空间,崔真定能让那刺客无处遁形,只是长廊后面便是那喧嚣的宴席,任崔真再好的眼力,也不能立刻察觉刺客的踪迹。
崔真还无暇思索这究竟是谁的安排,那支短剑便又一次地朝他袭来,这一次离自己的心房只是一步的距离,这已经不是什么意外可以解释的了,这刺客不见血光定然不会回头。
崔真屏气凝息,不能错过任何一丝机会。他深深明白刺客的厉害,只要一个闪身的功夫,便可让他永远停止呼吸。
幕前仍然是艳丽的歌声,声声唱着樱花坞的繁华。
“崔将军,你这是,怎么还不回去啊,快,宴席眼看都要结束了。”秦风踉跄着步子,嘴里全是酒气,崔真差点要吐了出来。秦风的突然出现,显然让刺客只能无功而返。
崔真和秦风勾肩搭背,崔真装作烂醉如泥的模样,一进养心殿便撞见了苏清略带惊异的眼神,两个人沉默不语,彼此揣摩着对方的心思。崔真装得便更加起劲了,双手胡乱地飞舞,指着养心殿四周,不时地和那些美艳歌姬调笑。雏落纵然对他百般地不上心,在众人眼前目睹此情此情,脸上也多少有些挂不住。
但还好,崔真表演天赋足够应付这觥筹交错的场面,众人也并没有多加注意他的言行。苏清果真是老手,马上绽出一副笑颜,道:“崔将军好酒力,来,容我敬你一杯。”
崔真端着杯子,避开了苏清的目光,又将那盏美酒一饮而尽,这次,他是真的有些醉意,头昏昏沉沉,双脚像是悬浮在半空之中,几乎要脱离了这片土地。他像雏落比了个手势,雏落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赶紧向苏清大人请示离席。
“呵呵,这崔将军也太不经夸了,刚才还说他酒量好来着。”苏清笑脸相迎,帮着雏落把崔真送了回去,便又回身坐下,如此看来,苏清的酒量是远在众人之上了。
“你们这些废物,侥幸的是你们跑得快,下次若让他抓住,你们全都得死。”苏清压低着声音,但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愠怒。
刺客们拱手跪在他眼前,诚惶诚恐着,一句也不敢多言。
“下去吧。”苏清一挥手,对这些人感到失望透顶,他独自在房中徘徊,朴子的内容在他脑海中已然如烙印般清晰,他凝望着炼丹的烈火,依稀看到了自己长生的影子。即便他是神一般的存在,也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大包大揽下来,但是朴子让他又看到了希望。他把整张的纸撕成碎片,在他熟记之后,这些纸片便也早已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崔真梦中又再次浮现出那女妖的画面,他不知道,这个女妖也曾出现在他师父沅芷的梦境中。除了女妖,还有灿烂的血泊,自己便倒在血河之中,但竟然不感觉疼痛。一支短剑袭来,他慌忙地伸出双手,一睁开双眼,却发现把雏落攥得死死的,雏落瞳孔放大,知道他这是做了噩梦。
“樱花坞是呆不下去了,崔真警觉地想着。”但是他不敢对雏落说这话,因为如今,雏落也无法成为他信任的对象。
“别多想了,这场仗你是打得累了,快来好好歇着。”雏落安抚道。
崔真认真地凝望着雏落的面庞,那面容竟然与梦中的女妖极为相似。雪白的面孔,灿烂妖冶的笑容,如梦似幻的双眼。崔真想着想着,竟有昏睡了开来,待他再次醒来,竟已是黄昏时分,刚才的事情便如云烟一般,忘却了脑后。
“崔真大人,你总算是醒了。”方仲在崔真的塌下,看样子是站了很久了。
“方仲大人,你怎么来了,快坐下。”崔真招呼着下人,每次他看到方仲都会想到自己的师父,总是会担心怠慢了他。
“将军,这次我来是想告诉你,你可能要离开樱花坞一段时日了,苏清大人看你功勋卓著,要让你去清淮,收拾下便启程吧。”方仲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崔真刚睡醒,觉得这话迷迷糊糊得不真实,真想让方仲再说一次,但是以方仲的谨慎,这事岂能儿戏。
没想到苏清的动作如此迅速。清淮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但是最关键的一点便是远离了樱花坞。崔真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的风景,这风景未免太过短暂,樱花坞本就不是他的容身之所。
“崔真大人,如果还想要什么帮助,或许可以找下胡尔佳氏,她会愿意帮助您的。”
方仲不多做停留,崔真也没指望从这捉摸不透的智者口中得到什么,两人胡乱的一阵寒暄,便结束了这短暂的谈话。
胡尔佳氏便是苏清二儿子苏秦的生母,崔真与她没有太多的往来,最多也只是教了苏秦一招半式,这孩子学得倒很快,天资远在自己之上。樱花坞的子民对他的评价分毫不差,果真是他父亲那般英雄人物。崔真掂量着方仲的话,既然是方仲所说,便是字字珠玑,着实值得掂量。
崔真住所外已经停了几架硕大的马车,苏清大人对他可真是关怀备至,一切都像剧本一般早已写好,而且发展得妥妥帖帖。
崔真把一身戎装褪下,穿上便装,迈向了他曾出入无数次的花径。花径中胡尔佳氏一袭白衣裙,把花丛装点得更加明亮。
“崔将军,这件薄衫算是对你的感谢吧。”花径中只有两个人,花径外全是胡尔佳氏的眼线。
“您言重了,对于苏秦,我只是举手之劳。”崔真无法拒绝,粗略地端详着这件金丝盘绕的薄衫。一眼便可以看出,普通的刀剑是无法将其刺穿的。
崔真不知该怎么答谢,对于胡尔佳氏,他从此便欠下了人情,这件护甲,对他而言是极为重要的,有了这个,那些刺客便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想来胡尔佳氏是从雪国远嫁而来,雪国真是片奇妙的土地。
崔真这样做也不是只出于一个简单的目的,既然苏清已然要把他弃之一边,他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胡尔佳氏和必成大器的苏秦而已。他不自觉地竟卷入这泥潭之中,一时间难以自拔。他羡慕起林晚来,一张微雨,与世无争的模样。
“末将武艺虽算不上举世无双,但兵器于我而言,已无大的区别,这杆游龙,就留给苏秦吧。”崔真不多说,游龙枪便离开了自己,他不想多做亏欠。
樱花坞原来并无真正的感情,热热烈烈的天气下面,藏着多少的秘密难以启齿。倒是雪国外表寒冷,却是内心火热,崔真虽没有去过,但是从林晚的描述,从绯烟的容颜,他依稀看到了这一点。
这一次走得仓促,从花径回来,崔真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与林晚和沅芷道别,毕竟那几架马车周围,都被苏清看得密不透风。
这座城,固若金汤,这座城,已经要远离自己而去。城内无止的烟火,没有一盏属于自己,想到这里,崔真学起林晚的样子感伤起来。他抚平自己的衣角,深深地吸了一口樱花坞的空气,雏落在他身后久久地微笑着。崔真放弃了家眷,雏落没有丝毫的怨言,只是提醒着他按时服下药汤。
夕阳沉了下来,车马早已准备妥当,清淮,一个陌生的去处。
细碎的马蹄声,细碎的雨声,细碎的碧落。
雨落新荷,崔真眼帘被粉嫩的荷花牢牢占据。樱花坞虽然叫做樱花坞,花朵却并非随处可见。清淮则不同,少了些繁华,自然景致却处处可见,几乎毫无斧凿痕迹。崔真暂且把苏清与自己的一些纠葛放在脑后,来细细欣赏这满池的荷花。硕大的绿叶衬托下,的确能让人心生喜悦,把凡尘俗世抛于脑后。
崔真想着雏落,想着关姗,在外人看来他已经拥有了足够多,但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从来不曾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把胡尔佳氏送的那件薄衫细细打磨着。再看看眼前空旷的清淮城,在这里,苏清想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他贪婪地看着那些盛开的荷花,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属于眼前这个世界。
樱花坞。
“林晚,现在你先不要管你师兄的事情,等你完婚之后,我自有办法。”沅芷在湖心亭踱着步子,他轻车熟路地阅读着林晚的表情,早已把他看得透彻。
“你确定崔真不会有危险么?”林晚仍是满心的不安。
“苏清不是傻子,如果他要现在动手,樱花坞会乱得不成样子的。他还在等一个机会。”沅芷说道。
“好吧,我相信你,不知道崔真在那边能不能习惯。”林晚望着清淮的方向。
“清淮比这里可要清闲多了,走吧,别让别人听到我们的谈话,那就不好了。”沅芷叹了一口气,事情的发展似乎远没有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把崔真想得太过简单了,他不曾想到崔真会卷入樱花坞里面的事情,现在的沅芷也不清楚,崔真还算不算是绛水的孩子。
林晚走回住所,愣在原地,看着绯烟有些陌生的面孔。抹上了樱花坞的胭脂,绯烟已经褪去了在雪国时的浑然天成。绯烟也带着害羞和困扰地看着林晚,两个人不由自主地一起笑了出来。
“你们先下去吧。”林晚吩咐着下人。下人们乖巧地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林晚看着绯烟笑得姣好的面庞,怜悯泛滥开来,如此看来,关姗说得不错,从在绛水开始,他就是一个滥情的男人。
“绯烟,你变丑了。”林晚不怀好意地盯着绯烟的面庞,与她说话,从来都可以肆无忌惮,因为绯烟不会像其他的女子那样把这些冷嘲热讽放在心上。
“你也不差嘛,说,什么时候学着人家吸食烟草了。”绯烟毫不示弱。当有人挖苦你的时候,更好的办法就是以相同的语气挖苦回来。
“这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么?你是妖精变得吧。”林晚有些惊奇,好像除了自己以外,身边的每个人都神神叨叨。
“你的脸颊,还有你身上的气味,如果不是吸了烟草,怎么会变成这样。”绯烟不依不饶。
“不过最近也确实辛苦你了,你那师兄的事情,还有其他的忙里忙外的,我暂且原谅你了,不过你别陷得太深,那东西吸多了对身子不好的,你看你现在,比以前还要猥琐。”绯烟的劝诫里面也少不了些刺。
林晚也不再遮遮掩掩,点燃了火苗,云烟紧紧地包裹住绯烟,两个人便浸淫在罂粟的香气之中。
“崔真走之前,苏清曾带他去看了那片罂粟海,苏清不会做没有目的的事,从那时候开始,我便有种预感,只是不知道具体的是什么,现在看来,果然应验了。”林晚把自己有些凌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交代给了绯烟。
“说白了,不过就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已。”绯烟的回答太过简洁明了,却一语戳中要害。
“可是崔真师兄并没有对这里有什么企图,绯烟,这些话我也只能和你说说了。”林晚对于绯烟从不曾怀疑。
“那又怎样呢?崔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懵懂不谙世事的傻小子了。”绯烟一把抢过林晚手中烧了一半的烟卷,自己狠狠地吸了一口,不自觉地咳了起来。
林晚望着她可爱的模样,轻轻地把嘴唇在绯烟面颊上贴了一下。对于这种举动,绯烟终于能渐渐地适应下来。虽然这与雪国孩子们表达好感的奔放方式大相径庭。
“滚开啦,我要休息了,你还是多去关心你那师兄吧。”绯烟说完,果真把林晚锁到了门外。
每一次与绯烟的交谈都是快乐的,即便林晚对没有娶到关姗深感遗憾。
月华初上,月华下,樱花坞的荷花也开好了。这片躺在湖心亭中央的荷花让林晚的记忆缓慢但是卓有成效地恢复着,林晚想起了绛水的苏静,那个沅芷无数次叮嘱他们营救的女子。那时候,林晚还比苏静矮了整整一个头的距离,那个时候,他总是会缠着苏静陪自己玩耍。他不知道此刻苏静被关在哪里,他不知道苏静过得还好不好,甚至他都无法确定再次看到苏静,他还能否分辨出她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