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坞队伍此时退去,也着实是无奈之举。远在北方的雪国早已对他们虎视眈眈。蛮族也只不过是想要些口粮而已。而雪国要的恐怕就不止这些了。也好,苏清曾听说过雪国有让人长生之术,不如借此机会和他们谈些条件,两边相安无事,自己又能得偿所愿。
雪国太美了,苏清曾无数次幻想着在那里纵马驰骋,漫天风雪却不觉寒冷的胜地。从这里回家,先给刘成将军一个他该得到的归宿吧。
“让林晚在雪国多享受些时日吧。”苏清无视一旁忧心忡忡的崔真。崔真还未明白就里,便被拉到了队伍中去,随着人群浩浩荡荡地开回樱花坞。
“林晚已身在雪国?这又是苏清的安排了吧。”崔真暗自想着,如今也插不上话,只能任由他人摆布。
林晚随着难民流,向着雪国的方向,步履蹒跚。雪国的曼达首领已在苍雪城恭候。林晚心中不停默念着那部典籍的名字,生怕出了差错。朴子,苏清大人满心向往的不老之术。不过是个传说而已吧,苏清真是个疯子,竟然会相信这种传言。
林晚开始羡慕绛水时候那个傻小子崔真,崔真要做的太简单了,把肉身往战场上一横,多么快意。
远处走来一身戎装的少年,一骑白马,翩若惊鸿。如此身段的将领,就是在樱花坞也很少见,林晚不禁发出一丝感慨。待她走近,林晚才隐约看清了少年的面庞。粉嫩如盛开的桃花,就像那些他在雪国看到的人。雪国如画,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也是如此。一位妙龄女子,手中缠绕一支铺满荆棘的马鞭,睥睨着身前的人们。
“暴雪降至,要活命的就随我的白马来,谁慢了一步,就要葬身在这暴雪之中。”那女子的声音清朗,响彻四周。林晚听得清楚。从周围的难民口中得知,这女子便是雪国的公主绯烟,林晚在她身上依稀看到了关姗的影子,在樱花坞的这些日子,可能是身体养生得道,记忆正在逐渐地恢复,关姗过往的那些身影,还有两人间的那些美好无猜的回忆也逐渐在脑海中明晰起来。当他还在漫无目的地遐想之时,周围的人已经开始没命地奔跑。
对雪国而言,风雪已是家常便饭,但是暴雪却是他们的宿敌,暴雪之中,人畜都成了自然的玩物。
“这次回去之后,管你什么沅芷还是苏清,我只要安静过活,让你们都找不到我。”无止地漂泊和折磨让林晚厌倦。
绯烟一往无前,不时地回头焦急地看着人群,雪花窸窸窣窣地落了遍地,四周一片苍茫,绯烟的身影已经逐渐模糊,只能凭着马的嘶鸣和马鞭声响来判断她的位置。绯烟的发带在寒风中被吹落,发丝在风雪中肆无忌惮地飞舞,脸颊绯红,人如其名。
“你这是雪国的人么?呆在这里想些什么呢?”林晚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绯烟拉上了马。这变化太过仓促,林晚在那匹白马上不知如何是好。
“快抱紧啊,你想摔死么?”
“啊?哦……”
暴雪在人群后开出一个又一个的深渊,所有人都在这深远的边缘,稍有不慎,便再也见不到天日。
片刻之后,已经有人体力不支了。他们可是难民,很多人这些天滴水未进。那些跑不动的人刚想停下来稍作休息,便被卷入雪堆,凝成冰雕,无需再受这奔逃的折磨了。
绯烟看在眼里,搭起长弓,只是一箭,那冰雕便分崩离析,只是里面的人却再也活不过来,留给她的只是一张苍老的面孔。绯烟一声喟叹,向着遥远的苍天做了个短暂的祷告,便继续向前飞奔。
雪势稍缓,天空依稀出现了光亮。白马身后的人也已经是凤毛麟角。
“你还在马上做什么?快下来。”绯烟面庞上飘过一丝羞涩,这倒让林晚有些不适了。
苍雪巍峨蔓延,在白皑皑的群山中矗立。这才是让苏清真正忌惮的对手。千年风雪磨砺出来的土地,像绯烟一样,这里的人都有迅捷如反应速度和让人望尘莫及的奔跑。绯烟救了林晚一命,若不是她的那匹白马,自己早已葬身于暴雪之中。
曼达会把朴子交给外人么?难道他不想用里面的灵药奇术来延续他们的绮丽传统么?
“绯烟,快过来到我身边来,把那些人先安置在营帐,给他们些热水洗洗身子。”曼达吩咐着。
是夜,营帐外传来阵阵胡笳声,祥和的夜色盖过了白天暴雪带来的惶恐,难民已经洗心革面,都恢复了生气。绯烟在他们中间,没有公主的模样,与他们一起玩乐,营帐外是一片祥和的夜色。人们唱着林晚未曾听过的曲子。曲子粗糙却浑然天成,没有任何斧凿的痕迹。绯烟和人们欢快地围着篝火,或许只有在这里,林晚才能忘掉所有世事纠葛。
如果自己不曾身在绛水,在雪国是多么快乐。这不是雪国,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
“你是叫认字的讲师吧?”绯烟看着林晚,好奇地问道。林晚在绯烟眼里就像是个稀有的动物,林晚的一切都是绯烟好奇的目标。
“为什么这么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林晚来了兴致,一个异乡女子对自己有浓厚的兴趣极大地满足着他的虚荣心。
“这有何难,在雪国,只有教人识字的讲师才是你这般文弱模样。”林晚望着绯烟天真的面庞,不忍再去猥亵。
长久地沉默,世界瞬间静止。
“好吧,那么你是在哪里读书的呢?”
“苍雪城只有那一间宫殿有书啊。”绯烟指着那一间凤凰模样的宫殿。
没有费太多功夫,林晚便问到了朴子所在,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涌起一丝负罪感。
夜色阑珊,人群渐渐平静了下来,酒过数盏,雪国清冽的温酒让林晚有了些醉意,他长久地凝望着那座凤凰模样的宫殿,仿佛终于看到了回乡的希望。
眼前掠过一头白鹿,绯烟来了兴致。道:“林晚,我们看谁先追到那头白鹿。”
“若是我输了呢?”林晚问道。
“那么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奴隶。”绯烟欢快地答道。
“那若是你输了呢?”
“随你处置。”
话音未落,林晚一骑当先,绯烟也不示弱,两匹白马照亮了苍雪郊外的夜空,那些还没彻底喝醉的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这画面更像是两个新婚的人在打情骂俏。
白鹿身形矫捷,即便是绯烟的马术再精湛,想追上也不是轻而易举之事。林晚一边看着白鹿的动向,一边想办法分散绯烟的注意,他可不想任这娇蛮女子的摆布。两人的白马不时交汇着,林晚的身子几次三番,几乎要和绯烟贴到了一起。绯烟管不了那么许多,搭起长弓,就要向那匹白鹿射去。
林晚突然挡道了那长弓的前面,绯烟没有想到会有这个变故,慌忙中没有握紧缰绳,白马一惊,挺着前蹄,绯烟眼看就要坠下马背。林晚下意识地伸手一接,绯烟整个身子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林晚手中。绯烟又羞又气,狠狠地给了林晚一记耳光。
四周正在喝酒的人们发出一阵哄笑,酒喝得是更加起劲了。
林晚管不了那么许多,放出一只绳索,白鹿便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好了,你赢了,现在你说你的条件吧。”绯烟倒是很洒脱,没有赖账。
“这个,你欠我的,我日后会说的。”林晚说着,把那白鹿放走,又让绯烟回到了她自己的马背上,一个纵身跳下马背,去和那些人喝酒去了。
雪国最明媚的眼睛,让林晚看到了木棉花的轮廓。
遇见绯烟之后,林晚回想着二十几年的时光,虽然有崔真这样的兄弟,但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孤独地生长着。绛水的孩子们乐天知命,如果不是看过那么多聚合离散,林晚或许不会那么期待自己有一个与自己耳鬓厮磨的伙伴。
当樱花坞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绛水,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人们穿得好了,吃得好了,但逐渐发现在喧嚣过后缺少了什么。如今,绛水也成了樱花坞的一寸土地,这里的节奏也不再拖沓。日出日落,不会有多少人还记得当年的画面。
林晚无数次地梦回绛水,可如今即便回到了绛水,还会是当年的感觉么。倒是雪国让他没有感到异乡的味道。雏落曾经在桂花巷里对林晚说过,最懂你、最让你值得信赖的人未必离你最近。林晚如此地相信着雏落的每一句话,即便雏落在沅芷眼中只是一个有些疯癫的歌姬。
许多事情说不清楚,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理。
如果林晚先遇到的人是绯烟,在雪国人们无所不知地曼妙女子,或许他会停止情感上的漂泊。
篝火滋滋作响,酒香四溢,雪国人这一晚喝得酣畅淋漓。
沅芷的书信也及时赶到,这是苏清在林晚来雪国之前的指示。沅芷传书的功力滴水不漏,而雪国在这方面也没有太多的防备。这让林晚很轻易地得知了几天后的一场风雪。那是雪国人早已习惯的天气,但对于林晚来说,却是难得的良机,只要风雪一起,便会分散人们的注意力,而他就可以借此机会,走到那间凤凰形状的宫殿,拿到苏清想要的东西。朴子对于苏清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但于林晚而言,只是作为自己全身而退的筹码。
“绯烟,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骗了你,你会怎样?”林晚抿了一口清酒,不无惆怅地问道。
“我不知道,可能会杀了你吧。”绯烟说完,便放肆地笑了开来,如此可见,林晚的生命对她而言并无什么诱惑力,只是这句话让她觉得好笑。
林晚经常觉得苏清可悲,受着万人的顶礼膜拜,却没有真正的朋友,现在回看,这想法更像是对自己一个绝妙的嘲讽。他借着酒劲拿出了自己的玉佩,那是多年之前,三个少年在绛水一起祈求的灵物。
“拿着这个吧,如果以后你还想记得我,就拿出来。”林晚说道。
这画面有些庸俗,但还是如期上演了。
绯烟虽对林晚心无芥蒂,但毕竟还不是很能明白绛水人的礼仪,她拿着这并不名贵的玉佩,还是视如珍宝。无需多言,她一定觉得林晚今晚怪怪的,如此开心的夜晚,却莫名其妙地扮演忧伤的角色。
“这玉是做什么的。”绯烟小心地把玉佩收了起来,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的驱使。
“可以抵挡冰雪。”林晚微微笑着,双手背到了身后,索性在原地躺了下来,仰望着雪国的星空。雪国的星空和绛水比起来更为高远,却也更加寂寥。
“你真傻,雪国的人怎么会怕风雪,不过礼物我收下了,这可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绯烟学着林晚的样子,也平躺下来,与他一起望着星空。
这时并没有林晚期待的流行陨落,这剧情便开始变得不美好起来。喝酒的人们逐渐散去,夜晚安静得有些过分。
林晚其实并没有说谎,沅芷曾在他走之前告诫,务必不要丢失这块玉佩,这不起眼的东西,却能御寒静心,是林晚这些年总能逢凶化吉的守护神。
静安果然没有忘记绛水的这些孩子,把这玉佩放在了祈月庵。
雪国侍卫把这夜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曼达首领,曼达胡须一颤,对自己女儿的心思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他嘴角微微一笑,笑中欣慰也带着几丝惆怅。曼达只有一个女儿,几个儿子也多年在外,人到晚年,难免觉得孤寂,绯烟对他而言,是值得用所剩年华守护的精灵。
绯烟痴痴地凝望着天空,这些天,她变了许多,不再是终日疯跑的丫头,也开始会发呆凝望起来,心中不断浮现着林晚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只是她虽不笨,却也无法把这些话全都参透。
曼达看在眼里,拱着手,在雪国中心的土地上,郑重地祈祷,祈祷上天会保佑他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儿。
“绯烟,来,陪我到花海看一看。”曼达语气中尽是慈祥。
只不过是几天的时间,周围的人好像一下子都变得颓靡起来。绯烟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或许是自己多想了。自己不也是也在变么。
绯烟缓缓地骑在马背上,听着父亲的轻语,认真地看着周围的一草一木。自己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确是没有如此安静地看过身边的景色。雪白如雪国土地的飞鸟,夹在白雪里自顾自地生长着的青草,只有这一片土地里才有如此神奇的画面。这时她才若有所悟林晚教给她的那句风景如画。
“绯烟,想过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么?”曼达问道。
“啊?外面的世界?”绯烟有些措手不及。
“是啊,雪国虽美,但是美丽的东西总是脆弱的。”曼达继续说道。
“父亲,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一直在你身边不是很好么?”绯烟眸子里写满了天真。
“以后你就会明白了,孩子,我终究会老,你也要学着自己长大,现在,你已经无所惧怕了,对么?”曼达用力地望着绯烟,眼神中写满了期待。
良久的沉默,绯烟虽然懵懂,但若隐若现的变故似乎正要降临。
果然,绯烟的预感并没有出错。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雪花已经开始散落下来。曼达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策马纵缰,速度越来越快,绯烟在后面吃力地跟随着父亲的步伐。
终于来了,林晚在心里默念着。城墙上的侍卫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上那一方天空,打声招呼着人们避让。
沅芷这老头子是什么托生的,林晚不得不佩服他在天文上的学识。
雪花卷成了雪球,铺天盖地。雪国虽然习惯了这样的天气,但是谁也不敢说会有一次前所未有的强大风暴,让这片土地瞬间成为回忆的泡沫。
雪国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收拾着眼前的零碎。没有人去关注林晚。绯烟看着父亲回到了城内。也看到了向着凤凰宫殿飞奔的林晚。她解开缰绳,那匹她心爱的马也顾不得了,大声地向着林晚呼喊着。那些部下们哪里敢怠慢,紧随其后。绯烟今天穿的单薄,感染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是绯烟自己也感到吃惊,她不但不觉得寒冷,浑身还充满了力气,一个女子,在奔跑中竟然不处于下风。
于是奇怪的一幕在城中上演了,雪国高贵的公主追赶着一个不知名的男子。
“林晚,快回来,你会被风雪带走的。”绯烟管不了什么冷眼旁观,只是卖命地追赶。
林晚此时是堵了性命,没有了玉佩护体,他感到彻骨的寒冷。他找到了微语弓,这灵物支撑着他的奔跑,凤凰宫殿近在眼前。而绯烟也已经紧紧地贴到了他的背上。很多缘分,很多命运,只是从一个瞬间开始注定。
“绯烟,对不起,我还是骗了你,你现在可以选择杀了我。”林晚还是微笑着,眼中噙着泪水,只是这一幕在风雪中看得不甚分明。
“你说什么?先别说了,快跟我回去。”绯烟努力地搜寻着狂风中林晚支离破碎的话语。什么背叛欺骗在此刻对她而言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林晚莫名地感到了一丝心疼,但是本能还是没有阻断他继续前行的脚步,毕竟没有人愿意功败垂成。
但可惜,冥冥中总是有那么一股力量喜欢捉弄凡人一下,一支巨大的雪球砸了下来,凤凰宫殿的入口在雪中顷刻间变得模糊,并且最终消失不见。林晚看到此情此景,几乎要晕厥过去,支撑着自己在风雪中奔逃的最后一丝希望,终于破灭了。他像是一个残废,除了任由绯烟拽着自己,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