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佳佳门前坐了一晚上,她没有回来。她什么理由也没有,没有回来。拨打了她的手机无数次,总是关机。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我困极了,而且冷,缩着身子坐在她门前,风吹起些薄薄的雾,贴着地飞,吸下的烟灰飘了起来,我的心像墓地一样荒凉。
早晨,有了白光,但还看不见太阳。晨练的人们从前面跑过,我抬起眼皮看看,又闭上。一次,我又抬起眼皮的时候,佳佳站在我的面前。我不相信这是真的,闭上眼睛,又睁开,佳佳站在我的面前。我猛地站起来。佳佳一副疲惫的样子,躲开我伸过来的手,说:“我好累,让我休息一下好吗?”我问:“佳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呀。”佳佳摇了摇头,说:“我想好好休息一下。”佳佳开了门,把我堵在外边,说:“我累了。”我预感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佳佳瞒着我。
我继续坐在佳佳门前,太阳像搬着重物的一个巨人,慢慢走了过来。我的脑袋有些发涨,我希望听到屋里的一些声音,帮我搞清眼前发生的事,可是屋子里静悄悄的,和佳佳没有回来以前一模一样。地上的那些烟灰被风吹散后,又拢了新的,阳光照在上面灰扑扑的,一点光泽也没有。天空中只有太阳周围那一小块地方像灯笼一样发出些微弱的红光,其余的天空都是灰色的,那些挺拔的建筑物是灰色的,我的脑子里也是灰扑扑的,贼重,贼重。我想,准备新写的这篇作品就叫《铅时代》吧。
刚有了些想法,脑袋里马上被一种粘稠的说不清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佳佳说:“你还没有走?”我说:“我为什么要走?佳佳,你嫁给我吧?”说完这句话,我一下愣住了。我觉得下意识中说的这句话其实是几个月来一直想说的。以前不敢说,现在竟说出来了。只有实实在在地拥有了佳佳,才不会有那种虚无的感觉,才不会总是感觉佳佳会从身边溜走。佳佳的脸隐在屋子的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一刻真的很是漫长,我的心仿佛被别人攥在手里,脑中有种缺氧的感觉,只要佳佳有半分不愿意的表示,我就会立刻从她眼前消失。
可是,佳佳问:“你不后悔?”我的心马上浸满了甜蜜的汁液,脑子变得清清爽爽。我抱住佳佳问:“那你是答应了,咱们什么时候去登记?”
我们俩开始商量一起生活必备的一些东西。佳佳的屋子有些潮湿,在天蓝色的窗台上,爬着一些细小的黑蚂蚁,它们不停地爬来爬去,光溜溜的窗台上在它们爬过之前和爬过之后什么有没有。
佳佳说:“婚事咱们就不办了,也不领结婚证,和你家里说好后,咱们一起离开这个城市,行吗?”我不知道佳佳为什么要这样?而且她也没有提到她的家里。但想到以后能和漂亮的佳佳在一起,真是高兴。
佳佳说:“既然你都同意了,咱们越快越好,今天把各自的东西收拾好,明天去见你家里人。”我觉得这样一点也不够庄重,简直像游戏一样。但佳佳说出来了,我只有百分之百同意,我只希望游戏能够成真。佳佳说完这句话,就催我回去准备。出了佳佳的门,感觉一切都好像不真实,可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街上人们熙熙攘攘,一切又都是真的。
那天,我回去后给佳佳买了一枚戒指,最轻的那种,只有一克多点。又准备了些回家的东西,给父亲买了二斤猪肉。
第二天,找佳佳时,有种她不在的感觉。但佳佳在等我,而且她已经把要带的东西都塞在行李箱里。剩下的东西一片狼籍,像撤退的战场。出门时,佳佳把钥匙随手一扔,我看见空中亮了一下,然后钥匙掉在地上翻了个个,滚进门前的下水道里,不见了。
在去我家乡的客车上,佳佳缠着我的一只胳膊,偎依在我身上,和我见到过的好多情侣一样。只是佳佳比那些女孩子都要漂亮些。车上不时有人看我们,有一个人说:“现在的大学生啊!咱们跟不上时代了。”佳佳朝我挤挤眼睛说:“你是大学生吗?”我说:“你瞧我眼镜上的光圈,不是大学生能有这么多吗?”听了我的话佳佳神色有点黯然,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我怕引起佳佳更大的不快,什么也没有问。剩下的路途,佳佳就不怎么笑了,不怎么说话了。后来,她困了,睡着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脸蹭在我的脸上,她的睫毛长长的,随着车的颠簸像小刷子一样在我脸上刷着。我没有想到幸福来的这样快,可它就是来了。
进了村子,佳佳的漂亮使这个破败萧条的地方一下亮了起来,村里人对佳佳的漂亮赞不绝口。
父亲正在炕上咳嗽,我喊了声“爸”。父亲硬把剩下的一声咳嗽憋了回去,脸涨得通红。我指着佳佳说:“爸,这是佳佳,我们要结婚了。”父亲又咳嗽了起来,在他的咳嗽中夹杂着一连串的好。佳佳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爸”。父亲的泪流了出来,他一把拉过枕头,把外面的套子撕掉,掏出五张存折,往佳佳手里塞。佳佳说什么也不要。我说:“爸,这些钱你留下吧,我们年轻。”父亲说:“你这孩子不懂事。我没有能力给你们操持婚事了,你找下佳佳是你的福气。我还没有见过这么俊的闺女呢?你不要太委屈了人家。”我还是不要,父亲怒了,他说:“我没有本事,像别人家给你们买房、买车,连你母亲的病也没有治好,但我是你们的父亲呀!”父亲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只好把它接过来,放佳佳手里。父亲说:“这下我就放心了。家里也没有个干净的地方,你们今天去外边住旅店吧。晚上,把咱们的本家请一请。”父亲的每张存折都是一千元,是分五年存下的,我能想像出父亲劳作一年到头后,怎样郑重其事地存下这一千元。我的心里酸酸的,知道这一走,以后回来看父亲的次数肯定少了。
我们去哪儿,是个问题。佳佳说:“你闭上眼睛。”她拉着我的手转了三圈,说:“你指一下。”我睁开眼睛,指的是北方。佳佳说:“咱们坐火车往北走,不买票,走到什么地方被赶下来,就在那个地方生活。这是命中注定让我们呆的地方。”
我们混上了北去的火车,佳佳显得十分高兴,对车外晃过陌生的一草一木都兴奋地大叫,引得旁边的人不停地对她注目,她毫不在乎。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兴奋,对这次前途未卜的迁移也变得信心十足起来。我在心里默默感到生活中存在一种不可预测的幸福,现在被我遇到了。只要佳佳高兴,陪她到天涯海角我也高兴。
但结果我们不是被赶下车,而是被一种香味吸引下车的。那时是早晨,我们打开一扇车窗,清新的空气拥挤着挤进窗口,像一组雄浑的交响乐。一股香味从窗口飘进来,那是久违的槐花的香味,很浓郁的香味绵绵不绝传了过来。佳佳忽然跳了起来,“就是这个地方,咱们下车吧。”我们收拾行李下了车,才发觉站台上空空的,只有我们俩下车。那辆沾满灰尘的列车缓缓驰入早晨的一片白光中,最后像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我吁了一口气,觉得那种不安被长长的火车带走了。这个地方叫云城。云城,这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我觉得它会给我们以后的生活也带来诗意。
第一天,我们就租到了满意的房子。那是一个独门的小院,房东不在,通过他的邻居租下了房子。我们住他的两间屋子,房租低廉,阳光充沛,院子中间有一棵无花果树,其余的地方还可以种菜。
我们把东西准备好之后,就开始收拾屋子。这个简单、朴素的家就是我和佳佳的,一想起来就有些兴奋。我们在收拾的过程中,不时就来了激情。我从来不知道我的身体这样好。晚上,我也一次次地要佳佳,一点儿不知疲倦。我觉得自己好像杰克·伦敦笔下《热爱生命》中的那个淘金人,佳佳是我永远也吃不饱的美食。
佳佳一次次地问:“你爱我吗?”我的回答是一次次地要她。一次做的过程中,佳佳哭了,我莫名其妙,感觉很沮丧。问她,什么也不说。我觉得自己进入了佳佳的身体,离她内心的世界还很远。佳佳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就是爱她,就是想要她。我想自己有的是时间,一定会像了解自己的指头一样了解佳佳。
我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饭店里给客人倒茶,也就是所谓的大茶壶。我喜欢这样的工作。我喜欢从事各种各样卑微的工作,像搓澡,蹬三轮车、门童、服务生等。在给那些想像中的客人服务中,我有一种满足的快感。而且,干这样的活可以不动脑筋,能胡思乱想。当然,对佳佳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告诉她我去一家文化公司上班。我让她看到的永远是自己优雅的一面,也就是一位准作家。我希望佳佳的生活充满阳光。每天晚上和早上,我写作。把白天的观察和想像都写入我的小说。
佳佳对生活的要求不是很高,我也能多多少少收到一些稿费,我们的生活基本能进行下去。现在,我的主要精力是写《铅时代》,我希望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佳佳很支持我,但是她觉得我太辛苦,她也想出去工作,我不大愿意。我的工作经历使我知道各种身份男人的德行其实是一样的,我不能把佳佳放入虎视耽耽的一群群男人中,让她受委屈。佳佳看我不愿意,也没有太坚持,她只是对我的生活照顾的更周到了。
我的本意也不是就要把佳佳关在家里。我让佳佳多和周围的邻居接触,多出去走走。但佳佳显然不愿意和周围这些邻居们接近,她经常买些毛衣编织的书,编织各种各样的毛衣,编了拆,拆了编,永远不闲着。有时我回来,佳佳的那一大团线缠一起了,让我帮她往开解,我解着解着就烦了,说:“你没事不是歇会儿?”佳佳说:“你一直在忙,人家也忙些心里舒服呀。”她这样一说,我觉得是自己不对了,但心里很甜蜜。这种情况下,我们通常会出去散散步,然后在街边的小饭店吃点东西。那种手挽手走在大街上的感觉是我觉得最浪漫的事。
一天晚上,我们吃完饭正慢慢往回走的时候,迎面过来一个人,盯着佳佳一直看。我的心里很恼火,佳佳低下头,匆匆走前去,我也顾不上和那个人去计较。回去后,我边开玩笑边说:“佳佳,你的回头率真高呀,今天那人盯着你眼珠也不动。”佳佳忽然大声说:“你别说了,烦不烦?”我不清楚佳佳为什么发这么大火。那天后来,佳佳一直心情不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怎样哄她都不开心。
第二天醒来时,我发觉佳佳面容有些憔悴,显然晚上没有睡好。问她是不是失眠了?佳佳叹了口气,说:“咱们还是走得太近了。”我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件事,觉得佳佳好像在躲着什么人。我说:“咱们要不去个再远的地方?”佳佳摇摇头说:“命中注定的,该来的一定要来,躲不掉的。”说完这句话她就什么也不肯说了。
过了几天,佳佳说:“我有一位叫蒲的好朋友和男朋友分手了,心情十分不好,想到云城玩几天。”我十分高兴,这下有人和佳佳作伴了。我说:“就让她住咱们家吧。你陪她好好玩玩。来了云城你还没有好好玩过呢?”佳佳说:“蒲是那种眼光很高的人,很少能看上别人,但长得不怎么样,喜欢她的男孩子也很少。”佳佳这样一说,我竟盼蒲早些来。
这些天倒茶的时候,经常往外边洒。摘下眼镜,左眼几乎什么也看不清。眼睛出问题了。但我不敢检查,怕查出问题来,这份工作,是怎样也不适宜做了。
其实,我想开一个酒吧,自己来设计,但我没有钱。我想拍电影,更没有钱。
蒲来的那天,我刚换了工作,在一家叫“花容”的桑拿当服务生。
那天,是四月十二日。我在大堂透明的大玻璃前忽然看见佳佳过来了,和她一起走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子,穿牛仔裤,拖着行李箱,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我想这个女孩是蒲了。我躲在一根柱子后面,佳佳和蒲走近时,没有朝这里面看。
果然,过了一会儿,佳佳打过电话来,说蒲来了,问我中午能不能回去吃饭?我说,当然能。她让我顺便买些菜。
佳佳说的没错,蒲不漂亮,是那种很一般的女孩子,而且偏瘦,嘴唇发白。我看了她一眼,就没再多看。佳佳给我们互相介绍的时候,蒲说:“我知道你,读过你写的东西,喜欢。”我认为蒲是在客套。吃饭时,佳佳说我现在正在写一部叫《铅时代》的作品。蒲便问,她能不能看看?我心里十分恼火,但不好发作,从我开始写作的时候,心里就不愿意把作品随便给别人看,再说,这个东西还没有写完。便装作没有听见蒲的要求。蒲也没有再坚持,但她显然感觉到我小瞧她了,接下来说出的一些话让我十分吃惊。她说从我以前的作品中读到了性焦虑。这种话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好像她也不该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说,但她说出来了,很一本正经。佳佳笑着问:“是吗?怎么我没有读出来?”我心里不得不承认,在和佳佳真正好上之前,确实对性很渴望,那时我一心想着怎样和佳佳做那种事。蒲还说了些关于我文章中的细节描写,她记得非常清晰,我十分感动。那天,我和蒲一下子就熟了,好像我们认识了好多年。
那天下午的整个上班时间,因为蒲的到来,我的心情特别好。
那些天,我每天晚上下班后,便提出带她们去夜市上吃饭。但佳佳不大愿意出去,她更喜欢买上东西在家里做。她说云城的晚上熟人太多,我有些莫名其妙。
蒲的到来,我写作的时间减少了,但眼睛好了些,看东西还是很模糊,可不难受了。佳佳每天和蒲在一起,俩人一起做饭,说些女人们的话。蒲确实眼光高,说什么都一套一套的,写作时有些我把握不准的东西问蒲,一般她都知道。我想这样的生活,其实是一种比较理想的生活。
蒲说话的声音细细的,喜欢用手伴随着说话的节奏比划,和佳佳热烈爽快的节奏完全不一样,她看了我写下的《铅时代》,对我说:“你写这样灰暗的作品,让人有一种十分绝望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你对人会有这样一种狠毒的看法?和你相处,感觉你很和善呀。”蒲说完就用她清澈的眼睛望着我。在旁边看着的佳佳说:“咱们不要只谈什么作品了,听说云城有一好去处,咱们今天瞧瞧去。”我问:“什么地方呀?”佳佳说:“去了就知道了。”
谁都想不到佳佳会把我们领到一个教堂。这个教堂坐落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并不高大。建筑是解放前的,多年没有修葺,变得有些灰暗。门前的柱子上挂着一个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进了里面,倒是打扫得很干净,没有游客,只有一个修女,让人想起香火不旺的寺庙。佳佳进了这里面,却表情一下肃穆起来,我发现她今天衣服也穿的很正式,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我心里又出现不安,每一次的发现,都觉得其实我对佳佳是陌生的。
佳佳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因为那个唯一的修女居然认识她。她们只是点了点头,熟人之间的那种默契。佳佳自从进了这个教堂,就不说话了,我怀疑她真的是在和上帝交流。此时,蒲显示出她的博学来,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基督教中的几个著名故事和这种哥特式建筑。我发觉在这种很静的地方,人的心好像容易和一种东西贴近,但不是上帝。那天我们留下了一张照片,三个人的表情都十分严肃。日后我端详那张照片,觉得我们每人心中都有一个神,我的是佳佳,佳佳和蒲的是谁呢?
从那以后,我又开始努力写作,每天再晚,也要抽出一段时间来写东西。佳佳还织她那些毛线作品,但分明心不在焉?毛线经常扭成一团,她不像以前那样耐心解开,而是用劲扯断。而且,佳佳又说了好几次,“咱们还是没有走太远。”我说:“那咱们可以再往远走呀!”佳佳叹口气,说:“一切都是命。”我不清楚佳佳为什么如此相信命?只觉得佳佳心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却不想让我知道,我发觉她越来越陌生。
《铅时代》写的还算顺利,但我的视力更不行了。带上眼镜看东西也模糊起来,摘了眼睛,连人的性别也分辨不出来。我想索性把工作辞了,憋口气把《铅时代》写完,一边还可以好好陪陪佳佳。
辞了工作那天回家很早,走在马路上,我发觉可干的活儿真多,擦皮鞋、送纯净水、送报纸、卖盗版光碟等。一家漆皮斑驳的盲人按摩院的广告牌出现在我眼中。我想,学按摩也不错,等眼睛完全看不见了,我就作一位盲人按摩师,周围工作的都是盲人,我也不用别人养活我,那也许是最好的归宿。但佳佳怎么办?想到佳佳,我又开始不安,我怎么能不先考虑佳佳呢?可是,我们俩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她对我来说还是一个零,我对她的了解不比对走在大街上的任何一个女人了解的多,就连她的身体,我无比热爱的身体,这么多天,也陌生了。
那天,特别想喝酒。我一提议出来,佳佳、蒲都响应。我们买了五十多度的那种二锅头,佳佳菜还没有完全弄好,我的头就开始晕了,我觉得头一晕,就有一种向上飞行的感觉,特好。继续喝,后来佳佳和我都醉了,我们的呕吐声此起彼伏。只有蒲还好,给我们收拾残局。这时,我觉得蒲倒是更像一位主人,而我和佳佳都是她的客人。那天说了很多话,但我都记不清了,头疼的厉害,且浑身燥热。我喊:“佳佳,佳佳。”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身子像脱了骨似的乏,但心里很亢奋。佳佳仿佛是在迫不及待地等我醒来,家里已收拾整齐。蒲好像一夜没有睡好,有些憔悴。佳佳说:“你可醒来了,我要出趟远门,车票已经买好。”我一听急了,问:“你要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佳佳说:“回家。”自从我认识佳佳,她从来不和我说家里的任何情况,就连我们准备结婚时,她也没有提她家里,现在怎么就要一下回家了。我坚决不同意她一人去,我说:“你回家应该我和你一起去,我还没有见过你家里人呢?”佳佳却不同意,她说:“我去去就来,你凑什么热闹,这次无论如何我是要一人回的,你想去的话你自己去吧。”佳佳生气了。自从我们俩生活在一起,还从来没有见过佳佳这么生气。我的心软了,这么长时间了,佳佳是应该回趟家的,不让我去,肯定有她的道理。我把那五张存折让佳佳带上,佳佳不肯,她说她还有些以前的积蓄。佳佳就这样回她的家去了,只带了一个小包,去车站的时候也不让我送。家里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只是佳佳换成了蒲。我说:“我去找工作,中午不回来吃饭了。你自己吃吧。”蒲点了点头。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我还是出了门。一点儿也没有找工作的兴趣。我想,佳佳现在到了哪里了?她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给她打电话,已经关机。
我顺着城市的马路往前走,遇到天桥就上去,我总觉得站得高了就离佳佳近了。这些凌空起舞的建筑物和整个城市的下水道一样藏污纳垢。每一座天桥上都有卖盗班版碟的女人,这些卖碟的女人都木着脸,表情差不多,见有人翻她们的碟,眼睛才灵活起来。和碟封面上那些明艳动人的裸体美女形成鲜明的对比,想到这些美丽的女人被这样的女人卖出去,或许这就是人间的道理。每一座天桥的拐角处都是湿漉漉的,散发着尿腥味,旁边用黑笔写着卖假证件的手机号码。天桥,为什么叫天桥呢?桥下应该有水,水中有鱼,路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就是大大小小的鱼。
那天晚上,我是喝了酒回去的。蒲一人坐在灯下看书,见我进来,忙招呼。我说:“我想睡觉,我累。”蒲去铺床,我一把拉住她,这是怎么回事?蒲低下头不说话。后来,我睡觉的时候,她就跟着我进来了,一直没有出去。我怨恨地想着佳佳,一次次地冲击着蒲的身体。一切完了之后,蒲就躺在我的身边,我有一种惊惧的感觉,或许,这一切就是佳佳希望发生的。
第二天早上,蒲整理房间,打扫卫生,做饭,一切都很自然。以前这一切都是佳佳做的呀!我想起昨晚的事觉得有些害怕,觉得有些对不起佳佳,对不起蒲。我躲在一边写《铅时代》,但注意力怎样也集中不起来。一切怎么会这样呢?吃饭的时候,我像做了贼一样理亏,不敢看蒲,一吃完饭,我就溜出去。
佳佳还是关机,蒲在我身边,却觉得像地上的影子一样不真实。以前和佳佳在一起时也是这样吗?正是上班时间,我很茫然地不知该去干什么?就顺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云城的早晨很繁忙,街上几乎所有的早市都有人在吃东西。他们都毫无例外地蠕动喉咙吞咽食物,和整个城市蠕动的车流人群一模一样。我觉得胃里很恶心。不知不觉就到了上次去过的教堂前,门前的石板上洒了些水,呈现出一种很温润的感觉。教堂里还是没有人,我进去后,上次的修女也没有出来。心疲倦的要命,那一刻,觉得自己应该有个什么东西指引,否则就要死了。教堂高大的窗户透出些阳光,在那些七彩的光线中,有些细碎的灰尘在飞舞,这些灰尘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在光柱中有的上升,有的下降,浮浮沉沉,一切都是在静谧中发生。这时,我确信那些光柱的出口就是上帝的居所。
出了教堂,感觉身子轻了,轻的仿佛要飞起来。云城的天空一向都是灰蒙蒙的,我相信透过那层灰色的天空,会有一个亮丽的世界。
每次回去,蒲总是在读书,读我那些各种各样的书。每天给佳佳打电话,总是关机。问蒲:“佳佳哪里去了?”蒲睁着明亮的大眼睛说:“不是回家去了?”蒲的眼睛清澈、明亮,和云城不一样。佳佳已经走了三天了,我再懒的出去找什么工作或装模做样地去上班,我开始集中精力写《铅时代》。蒲对我的行动不置可否。我们俩像时针和分针一样,各自有规律地活动,重合到一起的时候,就吃饭,睡觉。
那段时间,我有种佳佳不会回来的预感。我在想一个问题,佳佳不回来,我在云城呆下去有什么意义?还有旁边这个神秘的蒲,她会不会像来时一样突然蒸发呢?
我的眼睛更模糊了,一摘眼睛,蒲坐在我眼前也是白糊糊的一团。我想回去看我的父亲,领着蒲回去。我的父亲和我那些本家们只见过佳佳一次,不一定记得她是什么样子,或许他们会把蒲认成佳佳。到时,我说蒲就是佳佳,他们一定会认为佳佳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的记忆是多不可靠。有了这种想法,我就激动起来。我策划回家的时间,现在我觉得回一次家比写完我的《铅时代》重要的多。
我把这想法告诉蒲,蒲白皙的脸红了,那是激动和羞涩的样子。我觉得我真正喜欢上了蒲。我们又做了一次,做完后商量好明天就回一次我家。
那天晚上,我和蒲又住在了一起。我习惯性地打佳佳的电话,居然通了。背景很吵,佳佳说她明天就回来。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蒲,蒲没有感到意外,我觉得十分对不起蒲,也对不起佳佳。
第二天早上,我们起来就开始收拾房间,与佳佳和我当初接待蒲来时一样。收拾好房间之后,我出去找工作,蒲准备饭菜迎接佳佳。中午我回来的时候,佳佳也回来了。蒲把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来,我们开始喝酒。佳佳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关于这次回家什么也没有说。吃了几口,她说累了,想去休息,就去里边躺下了。我和蒲吃了大部分饭菜,又一起把东西收拾好。我去看佳佳,她已经睡着了。
那天晚上,我和佳佳睡在了一起。蒲睡在我以前睡的客厅的沙发上。那天晚上,我们什么也没有做,佳佳早早就睡着了。我睡不着,胡思乱想。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不清楚蒲现在干什么。
第二天,吃早饭时,佳佳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吃了早饭,又照例出去。云城还是灰蒙蒙的,街上那些擦皮鞋的、蹬三轮的、送水的、卖报的也都是灰蒙蒙的,看着就别扭,不清楚自己以前为什么会对这些事着迷。这些人那灰败的脸色,和天桥上卖盗版碟的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佳佳还是这样子,我不清楚我们谁走错了地方?我觉得佳佳的这次出现,打乱了我和蒲宁静、温馨的生活,好像上次蒲的出现打乱了我和佳佳热烈、充实的生活一样。那些日子,我无处可去,便每天去那个教堂。那个教堂去的人从来就没有多过,那个唯一的修女每天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但我自从第一次见到这个修女外,就再没有见过她。从这个教堂的萧条来看,信仰上帝的人根本不多。我想哪条路一走的人多了,便难走了,这条路人少,我走吧。
有了这想法,还真是不错,每天有事做了。尤其是忏悔的时候,脑子像放电影一样,把自己做过的鸡鸣狗盗之事一次次反复回忆,能一直回忆到自己的童年记事起。我对自己以前的生活越来越清晰。那些从我记忆中一闪而过的东西,我认为永远也不会再想起的东西,在我的记忆中一一浮现,仿佛刚刚经历过。而且,那些有趣的事被我两次、三次,无数次的经历。想着以后的日子可以靠回忆从前的日子打发,上帝真是一个不错的玩意。
有时候回来,佳佳不在,只有蒲一人在家,我们俩规规矩矩地互相问声好,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有时候回来,佳佳和蒲都在,我便发觉自己多余了。晚上,佳佳什么也不说,只是睡觉。我睡不着,听听外边,蒲从来没有声音,有时怀疑外边根本没有人。我开始失眠,在失眠的夜里我想像佳佳回家遭遇的各种可能,回忆我和蒲在一起时的每一个细节。
我的心情特别不好,我想有一天,我走出这个门或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铅时代》我也不想写了,但我的视力仍然下降,远处的人看起来都是一片,只有衣服的颜色可以勉强辨别出来。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突然什么也看不见,连回家的路也找不着了。
终于有一天,其实从佳佳回来并不算长,第七天,我晚上回来时,佳佳不在。蒲和我一起静静地等,直到十二点,她也没有回来,她的手机又开始关机。后来,我们都累了。我说:“睡吧。”进了里边的屋子,蒲在外边把灯拉灭,悄悄地躺下。那晚,我睡的真好,我从来没有睡的如此踏实。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上上午九点多了,没想到自己可以睡这么长时间。蒲在桌子边静静地坐着,和昨天睡觉前的姿势几乎一模一样,仿佛一晚没有睡。吃了早饭,我说:“我去找佳佳。”蒲说:“你知道弓小强吗?”我说:“不知道。”蒲说:“弓小强在大学里为了佳佳捅了他们系主任一刀,被学校开除了。又过了些时间,大概有三个月吧,不知什么原因,佳佳也被学校劝退了。佳佳和弓小强听说后来关系并不怎么好,但好像一直在联系。我敢肯定,这次佳佳回去,是去找弓小强。因为昨天,我看到弓小强了。”蒲说完这些话,脸涨得通红。我说:“就这样我也得找到她,咱们一起去好吗?”蒲点了点头。我们在云城开始了艰难的寻找,因为在蒲来以前,我的印象是佳佳出门很少,后来知道她去教堂。我看不清远处的人,一看到身材窈窕漂亮的就以为是佳佳。蒲一次次帮我辨认,第一次感觉到蒲原来如此细致入微地会照顾人,我想蒲真可以做我的眼睛。第一天,我们找遍了认为佳佳可能去的地方或一对情人可能去的地方,没有一点收获。晚上,我们就在街上吃了点小吃,回去之后,又很自然地住到一起。经过短暂的分离,我们在一起的感觉更好了。第二天,我们去一些平时不大涉足的高消费场所、娱乐场所寻找佳佳,我们根本不报什么希望,或者从内心来说,我现在并不希望找到佳佳。第三天,我们纯粹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寻找佳佳成了我们俩在一起的借口。但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家里的灯亮了,佳佳回来了。
我心里感觉很烦躁,说:“我知道你这些天和谁在一起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佳佳仿佛看穿了我的动机,她说:“我这次回来是要走的,这个家你们在一起过吧。”我很出乎意料,说:“咱们就是分手,也得把一切说清楚。”佳佳说:“我真心实意爱过你,把一切说清楚也好。”“我在大学的事大概你也知道了,但你知道的是开始发生的事,也就是弓小强被开除以前的事。”我点了点头。佳佳接着说:“弓小强被开除后,我在学校的名声也坏了,但我还是希望把大学读完。弓小强被学校开除,不敢回家,也不敢和家里人说,他继续呆在我们学校所在的那个城市。那段时间,他天天找我,因为他是因为我被开除的,所以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开始,弓小强在一家公司做营销,后来结识社会上一些人,出入歌厅、舞厅等一些消费较高的地方。这时,他已经不去打工了,没有钱的时候就找我借,我是学生,哪有多少钱呢?弄的我那段时间经常向同学们借钱。再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开始吸毒了,那可是个无底洞,我也帮不上他多少。他就把我骗出来,逼我做那种事,给他挣钱。那种事一不小心做了,把柄在他手里,我就只好偷偷摸摸地做了一次又一次,每次做过后说不了,但总是又被他强迫去做。结果在社会上名声大了,传到学校,我就被劝退了。我被劝退后,也不敢回家,也不敢跟家里说,只好在社会上瞎混。但我在社会上也不好混,弓小强像鬼一样缠着我,我整天想着怎样摆脱他。认识你之后,我觉得机会来了。我们来到云城,这下我以为永远摆脱弓小强了。可是没过多久,我遇到了弓小强的一个朋友,当时还侥幸地想他或许不会告诉弓小强,可是没有办法。弓小强知道了我在云城的电话,让我去找他,他说他只想见一见我,和我告别一下,假如我不去,他就把我以前做的事都告诉我家里人。我只好去了,他又逼我做那种事。我逃回来,没有几天他就追来了。我知道我是躲不掉他的……”
“蒲是我故意让她来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以前就见过你,喜欢你。我想让她代替我。”
佳佳讲完之后,我以前的所有疑虑和不安都消失了,我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着佳佳,只是我对不起蒲。我现在非常冷静,我觉得自己多日来的烦躁不安就是为了等待做一件事。我现在需要一把好刀子,要是能弄到枪更好。
(11017字)《五台山》2006年12期
在旅途
每次在车站听到天南地北的吆喝声,我的内心就有种冲动,希望随便踏上一辆客车,去神秘的异乡。站在铁道旁看到呼啸而来的列车,我希望自己在某一列上面,它会带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我骨子里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总是渴望漂泊,但生活像钉子一样把我钉在一个地方。有人说,生活可以自己选择。我以前也这样想,但经历很多事情后,知道生活不是自己可以随意改变的,生活往往只有一种,不管你想过不想过。所以我特别渴望有出门的机会,也常常给自己制造机会远行。
现在我在北方的一座大城,由于某种原因,我一年有两次经过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大的出乎我的想象,它不像北京那样繁华而拥挤,在某种程度上,它是寂寥而空旷的,每次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时,坐在这个城市的公交车上,像走在空旷无人的草原上。但这个城市还在一直扩建,每年我经过时,它的四周都在搞建筑,它像一只蜂房那样不断膨胀。它的膨胀给我这样的过客带来诸多不便。如我以前换车时,在火车站附近的长途汽车站就可以直接乘车,现在却不得不先在北站下车,再去东站乘车,从北站到东站要穿过大半个城市,而没有直达的公交车。也就是说,中途还得再换车,对于带着大堆行李的人来说,中途换车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只好选择打的。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出租车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每次坐在出租车上掠过那些毫无特色的街景时,我就痛恨这个城市大而无当,我的心好像总在翻滚的车轮下碾压。每次好不容易到站后,计价器上那鲜红的数字像血一样流淌,价格大致在三十元左右。三十元是什么概念?坐长途汽车可以跑三、四百里。要是去一个要花千二八百块路费的地方,会觉得三十元无所谓。而我在东站换车后,到另一个小城才需要二十五元。这样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已经去了两次那个小城。其实只是在这个大城兜了半圈。
今天我打车从东站去北站。司机感叹油价一直在长,日子真不好过。我也和他一起感叹。我说这个城市大而无当,连个标志性建筑也没有,却一直往大扩展,整个城里空空荡荡。司机说他也不喜欢住这么大地方,谁都不认识,什么事情也不好办。司机说话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但我没有记住他什么样子,只觉得他灰扑扑的,和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建筑物一样。我这个人记心特别差,看人的时候总是抓不住主要特征,和我初次见面的人如果不是长的特别漂亮或奇形怪状,就认不住。而一个长相一般的人第一次见如果留着长发,第二次剃成光头,我也肯定认不出。有一次聚会时认识一个漂亮女孩,她留着长长的指甲,像饱满的瓜子,指甲涂成红和绿两种颜色,十分诡异。我当场就记住了。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我希望坐在她旁边,但我想不起她的样子,只记得她的长指甲。在拥挤的大厅里,我寻找这样的指甲。那些端酒杯的手都晃呀晃呀,怎样也找不到。现在,我又看了旁边的司机一眼,我想记住他的样子。因为记性差,我每次看人都多看几眼,希望下一次见面可以认出他,但这一般都是徒劳。旁边这个司机,我估计以后碰到的机会是零,因为这个城市有那么多出租车司机。但我还是习惯性地看他。司机看到我看他,以为有话要说,他问你是哪里的?我说龙城。他说这个城市消费水平怎样啊?我说比大城贵的多,那里的人们有种爆发户心理,尽管大多数人收入很低。说完我又看了他一眼,但我找不出他有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只是觉得他灰扑扑的。在这儿我声明一下,我看人的时候,觉得每个人都有种颜色,大致有三种,一种是灰色,大多数人都是这种色彩,不张扬也没有特点;一种是亮色,这是种什么颜色我也说不来,大概是大红、杏黄、鹅白之类,反正让人眼前一亮;还有一种是黑色,这种色彩的人让人感到绝望、不安,有时还恐怖。坐在旁边的这个人我现在肯定了,什么特点也没有。
我开始看计价器,已经二十五了。按我衡量价格的标准,我现在已经到了那个小城了。尽管到过这个大城多次,但我对它的印象一直很模糊,根据计价器上的价格,应该快到了。我把东西拢了拢。我不知道今天会在计价器跳到三十以前到,还是到了三十或稍微超了三十到,反正是快到了。我摇下车窗,希望看到些奇怪的东西,但窗外都是些在哪个城市都可以看到的建筑和流动的人群,而且我发现,这个城市的人群也基本上是灰色的。等我再返过头来的时候,计价器已经跳到三十了,我以为要到了。但计价器上的数字还一直往上涨,等涨到三十五块八的时候,我听到自己心里笑了一声,我不再看计价器,我在想这个司机到底敢问我要多少钱?
车停了。计价器打在四十块上。
我说,师傅,今天的路是不是有点远?
司机说,这两个车站就是远。
那也没有远到要四十块钱吧?
就应该四十块,他妈的,今天堵。计价器上打的就是四十块。司机灰扑扑的脸上有一丝黑气从眼角溢出来,但很快消失了。
他说,快点,我还要拉客呢。
我说,我三天前从北站到东站只花了三十块。
胡扯!三十块谁能把你从北站拉到东站?快掏钱。
我庆幸没有把那天的发票扔掉,从包里把它拿出来。
司机看也不看那张发票,隔着中间的防护栏把一只手伸过来推我,边推边说,快掏钱。
他的手像一把矬子,弄的我胳膊很疼。我看他脸上的黑气又漫了出来,清清楚楚像带着一张面具。我忽然笑了,不就是多十元钱吗?
没有想到我的笑弄的他很紧张,他说,你想咋?
我说,我不想下车,你再把我拉回东站,我想知道到底需要多少钱?
他说,那我还是要收钱的,大城有我许多哥们,你别想使坏。
我说哪敢,我只是一个外乡人。
这个司机真的调头,车向东站驶去。
没有想到真有这种人,看他灰扑扑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个狠角色。我在心里盘算时间够不够用,想这算怎么回事呢?车走的是不是来时的路,我看不出来。只是觉得天色比刚才暗了些。我想回去再花四十元,还得再返回来,又花四十元,倒站换个车花一百多元,太不划算,和他较劲也没有多大意思。想到这里,我说,师傅,我还回北站吧,车钱我给你。
司机的脸色突然变了,他说,你耍人。猛地把车停下。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他跳下车打开车门,用劲往出拉我。我的胳膊像被一把大钳子夹住,一点儿也不能动。他边拉边说,滚。我被拖下车又被他推攘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他上了车,发动马达,箭一样离去。
我说,包,包,我的行李。你的车钱。
车突然停了,我踉跄着跑了几步去追赶,车又跑起来,从窗门扔下一卷东西,是我上车前买的一张当地报纸。
混蛋,混蛋!
我不相信这个司机会扔下我不管,觉得他只是在搞一个恶作剧。他现在要一百块我也给。坐在路牙子上,我拿起那张还没有读完的报纸,一个劲朝车跑的方向看,希望司机转个圈再回来。路边林荫道上的树里,蝉大声喊,热、热。我也热的汗流浃背。我的包里有些总是随身携带的物品,身份证、剃须刀、手机电池、充电器、瑞士军刀。这些东西跟随我多年,尤其是飞利浦剃须刀和瑞士军刀都是我狠下心买的,它们确实好,一用就和你有了感情。包的夹层里我还放着五百块钱。还有两箱冬枣、两箱香油,都是作为土特产带回去准备送人的。
这是一条幽暗的街道,在这个空旷的大城里,尤其寂寥,车辆和行人都很少。路两边都是泡桐,叶子巨大无比,遮住阳光,弄的路两边黑压压的。我的头有些眩晕,我的肚子有些饿,我希望那个司机马上返回来,我请他到饭店里喝酒,我觉得他一定是个有趣的人,会表达自己的幽默。现在我不停地朝路的两边张望,朝车跑的方向看时,我想他或许绕了一个圈在我背后马上出现。我调转头朝对面看时,想司机一定觉得玩笑有些过火,正往回返,我一返脸,车就停在眼前。司机从车上下来,抱着冰镇啤酒和花生米,说,兄弟,喝吧。
一辆出租车停在我面前,我激动地站起来,喊,师傅,你终于回来了。师傅从窗户伸出头问我去哪里?我说,你不是刚才那位兄弟吗?司机骂,傻逼。加大油门车走了。我想这辆车或许是刚才那辆车的探子,那辆车的司机把刚才的事情和他的同事们讲了,派他的同事过来看看。我后悔自己没有对这辆车的司机说,让他过来吧,我什么也不会说,我请他喝酒。探子既然来过了,那正主应该来了。我又开始等。出租车又过来几辆,每次一看到它们,我就激动,可这些车上都拉了人,车一下呼啸而过。车过之后,留下令人呕吐的废气味儿,和沥青蒸发起来的怪味搅和在一起。
蝉还在树上一个劲叫,热、热。我不知道现在叫的蝉是不是刚才叫的那些蝉。我的肚子也开始叫,饿、饿。我想司机可能不会来了,我应该先吃点饭,然后去北站等车回家。口袋里的钱还够我回到龙城去,那里我有好多朋友,我可以找他们借些钱,买些东西回我的家乡。可是我又想到假如我走了,司机想找我,这么大个城市怎样找呢?我努力回忆司机的样子,我想我应该把他的样子告诉出租车公司,让他们帮我找。可是越回忆,越想不起来,只记得他灰扑扑的样子。你说一个灰扑扑的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来。那个司机的样子在我印象中模糊极了,我甚至想他是不是缺一只眼睛,是个独眼。如果这样就好了,大概这个城市里开出租车的独眼就他一个。但我又马上否定,是独眼的话我一定能记住。
光被泡桐的叶子慢慢滤掉,蝉的叫声忽然寂静。肚子里的动静大了起来,太阳什么时候找不到了,天空中黑色的云迅速往一起奔跑,一股腥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越来越浓。我决定不再等这个司机了。
等我步行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这个城市真是大的匪夷所思。我走了好半天好像还在原地,这个僻静的街道好像永远走不完。而且那些泡桐好像在不停地长。仅仅一会儿功夫,它们已遮天蔽日。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我要去北站,可是我不知道哪个方向是北。我盼望有辆出租车来,可我身上的钱打了车大概连龙城也回不去了,我不知道下一个出租车司机问我要多少钱。我只好横下心来一个劲往前走。走着走着,我居然看到了太阳,那些泡桐树好像一下不见了,到处都是高楼,和花花绿绿的人群。我回头看时,刚才走过的那些地方正在下雨,我摸摸自己的身上,衣服干干的,散发着一股汗臭味。
前方一百米处有好多站牌,下面站满了人。我从上面寻找北站,把每一个站牌都找遍了,也没有。我不知道乘哪辆车换一下可以到北站。这时我看到两个打扮的很时髦的漂亮姑娘有说有笑地在聊天,她们的牙齿雪白雪白在阳光下发出柔和的光泽,这样的姑娘我一看就来劲,她们是那种亮丽的人群,代表生活的另一个极致。可是和这样的姑娘搭讪是需要勇气的,现在我问路,心安理得。我问,去北站乘哪辆车呢?奇怪的是我的嗓子哑了,声音在喉咙那儿打转,就是出不来。我想我的样子很奇怪,大张着嘴,什么也不说。我又用了些力气,嗓子那儿发出缓慢的颤动,像堵着一大堆东西,声音就是发不出来。两个姑娘看着我,有些惊诧,然后一个拉着另一个躲到一边去了。我不知道嗓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刚才还好好的。买了一大瓶水,喝下去。嗓子湿润了些,我试着自言自语,胸腔像低音炮,发出巨大的轰鸣,喉咙那儿好像有一扇沉重的石门慢慢被推开,我第一次听到声音从我说起到发出漫长的过程。旁边有人用奇怪的目光看我。
一辆公交车到站,人们蜂拥而上,我想上去再换车吧。连是几号车也没有看到,跟着人流上了车。在公交车上,再次感到了这个城市的拥挤。整个车厢塞满人,我后面是一个胖胖的大肚子男人,他身上有一股油腻腻的味道,他的大肚子顶在我背上软软的,随着他的呼吸,他的大肚子有节奏地一起一落,我像倒在一堆烂泥上。每到一个站,不断有人上来,而到站的人似乎很少。我希望背后的大肚子能早点下车,或者,能看到一个有趣的站名,我下车。可是,我好像陷在那个大肚子里,我们被一拨一拨上车的人顶的越来越靠后,我始终紧紧贴着他的肚子。大肚子的呼吸缓慢而绵长,我被他搞的心烦意乱,我的呼吸节奏慢慢被他搞乱,他像一个优秀的领舞者,后来我和他的呼吸渐渐一致。我感觉这很荒唐,我对这感到厌恶,可事实上就成这样。在一个叫大水洼的车站,很多人忽然呼啦啦下车,车厢一下空了。我找个位置坐下,离开那个大肚子,觉得后背有些空。但我感觉像有一根线牵着,大肚子朝这边走过来。回头一看,果然大肚子坐在我身后。他脸上发出善意的微笑,像一尊弥勒佛。他应该是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脑袋很大,白发很多,没有锔油,穿着一件绿色的T恤。我刚想问他,到北站怎样换车?公交车停了。司机说,到终点站了,都下车。
下车后,我发现这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在车站旁边有一块很大的空地,上面摆着五六个台球案子,有几个少年在打球,他们都穿着黑色的T恤,黑色的裤子,脚上都是千层底布鞋,踩倒鞋跟走。台球案子旁摆着一个小摊,上面是饮料、香烟等东西。我感觉一丝不安,胖子呢?回头,胖子站在我身边朝我微笑,眼睛盯着我手里的半瓶水。我说,我的包丢了,我要去北站,你知道北站怎么走吗?我的嗓子还是哑,声音出来不像是我的。胖子没有说话,依旧微笑。我去小摊子那儿说,拿瓶水。肚子呱呱响了。摆小摊的大娘说,要吃的吗?我的肚子又呱地响了一声。我看大娘说话露出的牙齿又大又黄,鼻腔那儿有块绿绿的鼻涕出来,却不往下掉,感觉很恶心。说,不要。有两个少年过来,正在玩的那几个也放下台球杆往过走。我掏出两块钱扔给大娘,她去小抽屉里找零钱。我说不用找了。我跑到胖子身边,把水放他手里,说,咱们走吧。胖子拧开瓶盖,大大喝了一口,水呛的他咳嗽起来,还有一些顺着他的嘴巴流到他的T恤衫上。胖子的目光有些羞涩。我大声说,我要走了。我朝公交车跑去,上了排在最前面的那辆。胖子也在我后面跑起来,他跑步的声音很大,呼吸的声音也很大,随着他的呼吸声,我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也加快了,好像又和他成了同样的节奏。胖子上了车,那几个少年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朝公交车走来。我问司机,车还不走吗?司机说,走。车猛地发动起来,朝前冲去。下面的少年打起了口哨。胖子坐在我后面,公交车空荡荡的,只有我和胖子两个乘客。我怀疑司机搞错了,但司机根本不看我们,车开得飞快,遇到障碍或人时,紧急刹一下车,弄得我东倒西歪,胖子却不时发出哈哈的大笑。车像开的时候那样,停的时候也特别突然。胖子的大肚子碰了一下,发出痛苦的呻吟。车门哗地开了,上来很多人,急冲冲地抢座位。我希望旁边能站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还没有等乘客站稳,车又猛地开了,响起一片尖叫。我旁边传来鸡咯咯的叫声,好多人的目光转过来。我看到一个老人提着一个用塑料带编的篮子,里面有一只鸡拼命往出探头。我站起来给她让坐,一只胖墩墩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把我支起半边的身子压下来。我说,胖子,你干吗?胖子的手松了,我站起来。他也跟着我站起来,他的肚子又贴着我的后背。我往前挪挪,他也跟着挪挪。我心里骂,死胖子。我问他,到北站从那儿下车?胖子不搭我的话,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我忽然觉得他的样子很腻味,我往车门边挤,希望能看到和北站相关的站牌。胖子跟了过来,他的大肚子像一把匕首,顶在我背上,感觉很难受。我想,到下一站,就下车。
车又猛地停了,车门一开,我往出走。一双胖乎乎的手拦腰抱住我。我说,胖子,死呀!胖子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说,水。我把手中的半瓶水给他递过去,胖子不接,只是紧紧抱住我。车又开了。胖子松开我,我真想骂他句什么,觉得这个人真变态。胖子还是在微笑,说,水。还把手里的多半瓶水晃了晃。我忽然想到自从见到胖子,他就一直是这种笑迷迷的样子,觉得他不对劲,心里有些惶恐。我又往前蹭了蹭,站在公交车最下面一个踏板上,胖子果然跟上来,他的大肚子一挺,牢牢粘在我背上。我用劲吸气,把后背往前耸,他的大肚子一扬,又贴得紧紧的。我没有想到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是如何摆脱胖子,而不是怎样找到北站。我想到下一站车门一开,我就跳下去。可是刚有了这个念头,胖子又牢牢抱着我。我想我一跳,胖子会像起重机一样把我举起。我也想过我可以在他脚上重重踏上一脚,或者往他眼上揍一拳,或者干脆给他小弟弟上来上一下。但胖子毕竟没有对我怎样,再说,也不知道激怒他会有怎样的后果。当我在心里盘算这些事时,一站到了。有人要下车,被我和胖子堵着下不去,大声嚷嚷,让一下,让一下。我把身子往旁边侧,胖子抱我的力度忽然大了,我的肋骨好像要被挤断,胸闷得更是厉害。后面的人急了,大声喊,让一让。司机也说,车门口不下车的同志让一下。我想这么多人喊,胖子不会不管吧?果然,胖子的手松了一下,我心里一喜,他的手又紧了。他抱着我往里退,嘴里还嘟嘟囔囔说,水。我后悔给他买了水。但身子还是配合着被他拖上去。我觉得快热死了,肚子又饿。我不知道胖子会缠到我什么时候,为这样的事情嚷嚷或找人帮忙,又觉得可笑。
车开的时候,胖子的大肚子又顶住我。我用劲弓背,我希望像刺猬一样,背一耸,刺就立起来。我这样弄的他大概有些不舒服,他把一只手松开,举起瓶子喝水。他喝水的时候声音很响,一些水洒出来掉在我头上,我觉得很恶心。我把手举起来,打开瓶盖。胖子喝完水又用两只手抱住我的腰,随时准备抱紧我。我看着窗外的建筑物快速驶过,车停的一刹那心里忐忑不安。车门一开,胖子抱紧我。我用后脑勺狠狠顶了他的下巴一下,趁他身子往后仰的时候,我转过身把手中的矿泉水用劲洒向他眼睛,并大声喊,硫酸!我的喉咙出奇地通畅了,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周围的人和胖子也听到了。人群马上朝旁边散开。胖子的手松了,他也大声喊,硫酸。并马上哭了起来,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他蹲下身子,捂住眼睛号啕大哭。趁着混乱,我跳下车用劲跑起来,觉得身子轻的要飘。
跑了半天,后面没有人追。停下来发现自己又站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还是那些使阳光发暗的泡桐。我怀疑又回到刚才那条街道了,心里有些发毛。气也没有歇,返头往回跑。又看到大马路,看到人流,看到太阳的时候,我心里爽透了,朝四周看了看,胖子确实不在。我的肚子这时大声歌唱起来,看表已下午四点多。我觉得这个城市像一个沼泽遍布的陷阱,不敢随意走了,顺着马路牙子往前走,看到路旁有一溜小饭店。进了一家卖驴肉火烧的,屋里没有其他吃饭的,一台风扇嗡嗡叫着,有几只苍蝇乱飞。还有饭吗?我问老板。过来一个小姑娘,真是小,我怀疑她连十六岁也没有。她用一种唱歌一样的语调说,大哥有饭,您吃什么?我说,我吃驴肉火烧和稀饭,有吗?姑娘还是用刚才那种腔调说,有,大哥您要几个驴肉火烧?我问一个驴肉火烧多大,姑娘用手比画一下。又问好价钱。我要两个驴肉火烧,一碗稀饭。我说,姑娘快点,我要赶路。姑娘说,马上就好。我刚坐下,一群苍蝇就飞过来,我用手轰了几下,它们像轰炸机只是盘旋,并不飞开。这时,小姑娘把火烧和稀饭端来了。火烧用一个柳条编的小筐子装着,没有想到一个这么大。我拿起一个试着咬了一口,没有想象中的驴肉扑鼻的香味。肉绵乎乎的,凉得有些浸牙。我想问姑娘是不是刚丛冰箱里拿出来,又怕惹事,想想算了。火烧里有大快颜色发红的肉,不用嚼,放嘴里就化了,没有肉味,也没有怪味。我一点食欲也没有了,又怕拉肚子,把馅抖出来吃了几口皮,稀饭也是凉的。结了帐我不抱希望地问小姑娘,北站怎么走?小姑娘说,北站嘛,出了门往东走,顺着路不回头,十字路再左拐,十分钟就到。我说,真的吗?小姑娘不搭理我,把我吃剩下的东西收拾起来倒垃圾桶里,一群苍蝇轰一下飞起来,又呼一下落下。我赶忙出门,出了门,往东走,我还是不放心,问对面过来的一个人说,大哥,去北站怎样走?那人摆摆手,匆匆走了。我到旁边一报刊亭,问卖报的老人,大爷,去北站怎样走。一直往东走,顺着路,十字路再左拐。大爷说话的腔调也像唱歌。我急匆匆走起来,不知道去龙城的最后一趟长途汽车是几点的?
走着,前面的人又少了,有一段路几乎没有人。我觉得离车站越近应该人越多,是不是又搞错了。我想再找人问问,远处有一个漂亮姑娘正好走过来。怕她怀疑我不怀好意,在她离我还还有三步远的地方,我就问,请问这边是东边吗?姑娘站定,眼睛里满是惊奇。我忙说,我是外省人,要去北站,人们说在东边,请问这是东吗?姑娘扑哧笑了。这是今天我在大城见到第一个人正常地笑,心里也轻松多了。姑娘止住笑后,顺着我指的方向说,这是东,然后她伸出手指指着我的背后说,这是西,手指一转,又说,这是南,这是北。我被姑娘搞笑了。深深给她鞠了个躬。
走了大概有七八分钟的时候,看见十字路,然后左拐,看到车站顶上的大钟,我心里忽然又想起那个出租车司机,想起我的包,想起车上的香油、冬枣。忽然,前边的人群拥挤起来,马路上塞满了车,好多人朝路中心张望。路边停了几辆警车,路四周被用带子拦起来,一些清亮的黄色的液体从那边流过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香味,是那种纯种的芝麻榨的小磨香油的味道。我想起小时候倒一点香油妈妈都要用舌头把瓶子口周围舔一圈,后来我倒香油的时候也是这样,我看到许许多多倒香油的人都是这样。现在香油在马路上悄悄地流淌,流出些奇怪的图案,有些地方被人踩了几脚,图案暂时中断,又有新的香油流出来,蔓延过那些中断的图案,图案又连贯流畅起来,脚印还清晰可见,真是好香油,上等的芝麻香油。我的心咚咚跳起来,拨开人群,看见一辆出租车撞在一辆马路清洁车的尾部,出租车的车头撞扁了,碎玻璃洒了一地,香油从倾倒的车身缓缓流出,在阳光下像一条闪亮的缎带。车上没有司机,我不能确定这辆出租车是不是我乘的那辆。我想要是从车上看到冬枣,看到我的包,就确定了。可我又害怕看到这些。警察在忙着一边拍照,一边清理事故现场。人们挤过来挤过去寻找看事故的最佳位置。我被人群推推搡搡,不一会儿就被挤出人群。拖车来了,橘黄颜色的车身非常刺眼。出租车和清洁车被拖走,香油从拖走的出租车上继续往下掉,仿佛永远流不完似的。围在四周的带子也撤去,有人还在原地议论,警察疏散人群。这时,车站的大钟当当响了五下,我看见又红又大的太阳上面长满了眼睛。
售票厅门口站着几个警察,我不知道和今天的事故有没有关系。大厅里闹哄哄的,散发着臭轰轰的味道,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大车站都是这样,我觉得倦得要命,发现出门或旅游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快步走到售票窗口,忽然看到一个大胖子正在排队,穿着绿色的T恤,头很大,白发很多。我的第一反应是躲开他。我朝门口张望,可能是我惊慌的表情惊动了警察,他们中间的一个朝我走过来。胖子买好票出来,我朝警察身边贴去。胖子的表情严峻极了,一丝笑意也没有,他目不斜视地经过我们。警察问我,有事吗?我摇了摇头,我觉得自己可能搞错了。警察忽然说,请拿出你的身份证。我说,我的身份证丢了。警察的表情严肃起来。他说,请你跟我走一趟。我说我不是坏人,我的身份证真的丢了。我跟着警察来到售票厅门口的一个屋里,我说出我的居住地址、工作单位和身份证号码。电脑里出现一个人,那个警察看了一下那个人,又看我,然后他向外边叫了一声,又进来一个警察。他对着我说,你看他们是一个人吗?刚进来的这个警察朝电脑看,我也朝电脑看,我看到电脑里一个面目可疑的人望着我,我怀疑我说出那些信息后出现的就是这个人?刚进来的警察冲我点了点头,说你不准笑,严肃点。然后他问我,你们单位领导姓什么?我说,王。他说,你走吧。我不清楚我们单位领导姓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到了售票窗口,售票员说到龙城的客车马上要开了。我买好票,只剩一分钟了。登上客车,我习惯性地朝座位四周看看,那个头发花白的大胖子就坐在我后边,表情严峻极了。我忙返过头来,不敢往后看。前面的DVD播周星驰的《少林足球》,我给龙城的朋友发了个短信,认真看录像,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到了龙城,我的朋友还没有来,胖子下了车从我身边走过,表情严肃,根本没有看我。
(9310字)《大家》2008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