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六点下班到天黑的这段时间,大明不知道该叫什么。傍晚,大概九点天才黑;黄昏,太阳又不落山。
这段时间,大明喜欢站在体育场一排柳树下胡思乱想。柳树浓浓的荫住他,时间一久,他觉得自己也像一棵树。这时P往往引起他的注意,P大概刚吃完饭,从体育场入口沿着椭圆型的跑道往前走,她穿着一件白色蓝底的碎花裙子,风把裙子贴在身上,臀部和大腿都凸了出来。她越走越远,走到最西端的时候向南转,又走几步,转回来,风把裙子吹向后边,胸脯挺了起来,大腿和刚才那样笔挺。像大明这种年轻人,不应该对P发生兴趣,P是一个中年女人,虽然看不出中年女人的臃肿,岁月过滤后也没有给她留下多少沉渣,但中年的样子还是一不小心露了出来。但大明喜欢注意她。她转了一圈又一圈。每天黄昏都在转,脸上总是浮着笑意,这种笑不是对着别人,是发自内心的对自己自信和对生活满意的笑。大明觉得看着她心里舒服。大明知道P,她是社会上的名人,但P不认识大明,大明太普通了。女人回去后,天就慢慢黑了。大明怆然若失地往回走,他觉得自己老了,是心老。他想自己一定丢了东西,但是想不起来丢了什么,这更加使大明肯定自己老了。
在P去大明单位任领导之前,到大明单位任职有许多传闻,P也是其中的一个人选。她来了,人们觉得有些意外,因为其他竞争对手很有实力,但也在意料之中,而且男同志们心里还有些窃喜,毕竟她是个漂亮的女人。社会上关于她的传说很多,其中有生活上的,说她喜欢年轻英俊的男子,好像和有些关系还不正常。传说到底是传说,谁不希望自己的上司是一个漂亮的异性呢?
年轻的同事们互相打趣,P看上你你就被提拔重用了。快把自己打扮的风骚些,在P面前好好表现!
组织上把P送下来时,开了个短会。P穿着一身蓝西服,很合身,里面套着一件白衬衫,领子雪白。组织上的人讲过话后,P自我介绍。大明坐在下面想起P穿着裙子的样子,和现在这个样子比,觉得哪种都好。他不知道P注意过他没有,他想以后不能像从前那样看她了。P介绍完自己后,说了几句客套话,第一件事就是要求人们把卫生搞好,还特意安排办公室主任请几个人把办公大楼外边清洗干净。
各个科室的人们干活的时候嘻嘻哈哈,有人说像学校开学的第一天,打扫完卫生就发新书了,用手做了个捻票子的动作。有些科室都是老同志,没有新人顶上来,自己多年不打扫卫生,办公室又脏又乱,玻璃上除了尘土还粘满贴各种通知后留下的碎纸片。他们扫完地后,用布子胡乱朝玻璃上擦几下,就关起门来忙那永远也忙不完的工作。上午下班的时候,人们都看到办公室主任雇下的那些人还在清洗办公大楼,他们一个个干的很认真,办公室主任在旁边督促着。
下午上班的时候,谁也不敢拖,到点都准时来了。楼层上边已经擦洗的干干净净,那些清洗的人们一个个脸上灰扑扑的,拿着饼子和方便面吃。
整个下午,P没有出现。人们等了半天,又恢复了往日机关的作风,聊天、上网、打扑克。下班的时候,P还没有来,人们走的时候,爱开玩笑的那个家伙说,开学第一天。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人们被自己整洁干净的办公大楼震住了,在他们的印象中,这幢旧楼总是灰扑扑、肮脏的,甚至它本来的颜色人们也记不清了,它像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早已被抛弃在人们的记忆之外。可是现在这幢楼干净、耀眼,雪白的瓷砖反射着朝阳的金光,比周围新盖起的一些楼看起来还要新。人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了办公室,感觉今天要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些昨天没有认真打扫办公室的人,现在沮丧的要命。
P准时来了。她让办公室主任通知各科室的人集合,一起检查卫生。那些沮丧的人现在又羞愧,又担心,站在人群中,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P给每人发了个本子,说以后大家把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事情记下来。然后她首先打开自己的办公室让下属们看,她的办公室果然整洁、干净,地板上、桌子上纤尘不染,玻璃像没有一样透明。一盆栀子花和一盆君子兰正在盛开,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出了P的办公室,挨个看各个科室。P在整个过程中没有说一句话。检查结束后,一起开会。P让大家把本子拿出来,评选几个最干净办公室。好多人本子上什么也没有记。P让每一个人发言,幸亏大家刚才都拿着心,对那些打扫干净的办公室印象还是比较深。出于一种保护自己的想法,谁也不徇私舞弊,而且都推荐那几个打扫最干净的办公室。整个单位的意见从来没有这样一致。评选结束后,连P的办公室,总共才评出五个打扫干净的办公室,没打扫干净的人心里坦然了些,毕竟大部分人都没有认真打扫。P说,接下来咱们谈下一步的工作,刚才办公室没有打扫干净的同志继续打扫,打扫干净的科室负责人到我办公室。P这样一说,好像打扫干净的成大多数了。那四个科室的负责人站起来,大明也是其中一个,跟着P进了她的办公室。他们一走,剩下的人炸锅了。
怎么能用打扫卫生来衡量工作呢?
她也没有早点通知。
王局也没有认真打扫,他是资深副局长,这次调班子,他也有想法,但是在一个单位副职直接升成正职的可能性太小了。他想凭自己的威望和工作经验,换成谁也得用他。没想到P一来,就被搁下了。以前一直是通讯员给他打扫,可昨天通讯员一直在P办公室忙活。他的脸有些搁不住,大声叫通讯员,说:“咱们还是好好去再打扫吧,听党的话,跟领导走没有错。”人们都回了各自的科室打扫卫生,可是心都悬着,不知道P把那四个科室的负责人叫去谈什么,本来大家都准备好好表现,可没想到P来了这么一手。有些人闹情绪,动起手来手脚就重些,声音很大。通讯员过来,王局看着他就生气,想怎么大局长一来,就忽视他这个资深副局长呢?他指使通讯员扫这扫那儿,怎样也觉得通讯员有些不专心。本来王局的办公室每天有人打扫,比较干净,昨天只要他动动手,就可以了,可是他没有弄。现在他对已经很干净的办公室也不满意,不住地要求通讯员再把这儿弄弄,那儿弄弄,把那些缝隙空角里也好好打扫。通讯员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仿佛今天王局的卫生让检查住就是因为他。但王局从通讯员的动作中看到他已经不耐烦了。而且王局心里也奇怪,怎么自己对P就这么害怕呢?
大明也没有想到P来这一下,他平时爱干净,办公室本来就不脏。P吩咐打扫卫生,他喜欢听P的话,觉得她刚来单位,自己应该配合她的工作,就格外认真了些。现在进了P的办公室,他感觉有些不自在,因为他平时很少到领导办公室。P亲切地招呼大家坐下。大明坐下还是不自在,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注视P的时候,她注意过自己没有。
P说:“我的工作作风大家大概也听说过,搞卫生是我到单位开展的第一项工作,卫生状况是单位的形象,一定要搞好。”P说这些的时候,大明走神了,他看到P的衬衫领子雪白雪白,想这个女人一定特别爱干净。他不知道她给不给自己的丈夫洗衣服。
大明莫名其妙地就成了P的人,但这并没有给大明带来多大乐趣。说到底,大明是个散淡的人,他喜欢像以前一样,远远地看着P。现在却不能了,他害怕碰上P,不再去体育场。
P工作干练、大胆、务实,来单位不久就开始解决拖了很多年的人事问题。她把不到岗的、不工作的人统统搁置起来,在各个科室和下属单位设置了很多职位,把整个系统的人都大抖了一遍,那些年龄大、工作主动性不强的人都被调到不太重要的岗位,重用了一批有学历、有能力、有活力的年轻人,单位一下有了生气。而且在整个动人的过程中,P顶住很多压力,不收一分钱、一份礼。一下子,P在单位的工作局面打开了。王局在这次大动人过程中,几乎没有发挥什么作用,P根本不和他们商量。而且在以后的工作中,P也大胆做主,副职们和普通干部一样,凭能力体现自己的作用。王局索性不来上班了。
在P的干练后面,大明感觉到她的寒气。他觉得P不仅仅是个女人,他不能像以前那样欣赏她了。他见了P低头走路,进了她的办公室默默地等她安排工作。他觉得自己那些丢失了的东西越来越远,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单位上的人们都感觉到P的厉害,人们在开玩笑的时候,假如P突然过来,笑声戛然而止,坐着的人们会站起来,大家缩着肩膀,等P走了之后,刚才的笑话也续不起来了,气氛也没有了。单位从卫生到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看起来生气勃勃,可是在这种生气勃勃面前,大家却感觉很压抑,大声说话的少了,开玩笑的少了,迟到早退的少了,人们都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或者急匆匆完成P交代的工作。大明甚至盼望P调走或高升,单位回到原来的样子,他回到原来那种默默无闻,不被人注视的时候。
中秋节到了,单位发东西,今年比往年哪一年的都多,但人们在领东西的时候少了以前那种拥挤和热闹,一切都井然有序,大家领到东西想办法把它送回家。司机和大明关系一直很好,帮大明往家里送东西的时候,一开始两人都不说话。快进小区的时候,司机说:“你感觉现在闷不闷啊?”大明没有想到有人和他有一样的感觉,他说:“闷。”他们接着开始回忆以前幸福自由的日子,听起来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回的时候,司机突然说:“咱们改天去省城蹦迪去吧,放松放松。”大明不会跳舞,蹦迪更不会,可是他喜欢迪厅里的氛围,喜欢看别人疯狂的样子。他说:“好。”
过了几天,周五的一个晚上司机给他打电话,问有没有空,说今晚去省城。大明有些激动,说有。等到晚上快九点的时候,他们确信P不用车了,直奔省城。一上高速,司机放开摇滚,在《梦回唐朝》的乐曲中,夜像长了翅膀朝身后退去,大明让声音再大点,黑豹业队声嘶力竭的“梦回唐朝”像一枚枚惊雷在头顶炸裂,大明觉得从现实中被拉了出来,车开的飞快,快要飞了起来,他想尖叫,他想躲到唐朝,隐隐约约间,那件丢失了的东西好像要回来。
到了半路的时候,司机的电话响了,然后大明看到司机的神情紧张起来,他关了音箱,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很小心地把车停路边,下车接电话。
一会儿,司机上来,“妈的,让回去帮她送点东西?”
大明几乎不相信司机说的话,但司机已经掉头,边掉头边嘴里骂骂咧咧的。大明沮丧到了极点。
回去的时候,大明和司机都不说话,司机把车开的比来的时候还快,音乐也调到最高处,在狭窄的车内,几乎听不到唱什么,只是轰隆轰隆地响,好像爆炸的声音。
回了城里的时候,司机对大明说:“我去找她,看有什么事?你等会儿。”大明说:“我要回家,没意思了。”司机默默垂下头,把大明送回家,去找P。
大明回了家,衣服也没有脱,把自己扔床上。刚才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嗡嗡地响。他觉得头特别大,好像要涨开。他想睡觉,可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想不是P把他们叫回来,现在已经去了省城的迪厅了,越想心里越不舒服。没想到过了仅仅没多久,司机给他打电话了,问去不去省城了?P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完了,给她娘家送一桶豆腐。大明骂了一声“操”,但是没有去的兴致了。
晚上,大明没睡好,隔一会儿就醒来。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感觉还在车上飞一样往省城跑。第二天起来脑袋有些疼,但他顾不得了,他开始收拾东西,坐班车去省城。
到了省城,天还早,大明谁也不想去找,他在迪厅一条街上来来回回不停地走,直到天慢慢黑了,听到名气最大的那家迪厅里面有音乐传出来,三三两两的人们开始进去。又等了一会儿,天已经黑透了,进去的人也越来越多。大明跟在一群人后面进去。来之前,大明已经听司机描述过这家迪厅,自己也从网上搜索过,但还是很吃惊。在领座的带领下,他坐到一个地方,然后上来些啤酒。整个厅里乱糟糟的,表演台上有几个年轻的女孩领舞,衣服都穿的很单薄,露出精致的肚脐。好多时尚的年轻男女一对一对凑在一起说话,或者一起疯狂地跳舞。大明觉得自己有些孤单,这些欢乐好像和他隔着一层玻璃,离他很远。夜越深,迪厅里越热闹,但大明觉得自己越孤单。他叫过服务生,问有没有陪酒的?过了不久,服务生领过一个漂亮的女孩。女孩在他身边坐下,大明问陪一陪多少钱,女孩说,三百。大明有些心疼钱,让女孩走了,但女孩一走,他又有些后悔。整个晚上,大明都是孤单的,夜场还没有散,他就出来了。在附近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下。
第二天,大明觉得呆在省城没有意思了。他早早坐上回去的大巴。半路上,上来一个全身穿黑衣服的人,坐在他旁边,一坐上,一股怪怪的味道就传了过来,大明看看这个家伙头发长长的,嘴扁扁的,他想这个人前生大概是一只乌鸦。这人上了车没多久,掏出手机来放音乐,大明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家伙放出来的居然是哀乐,而且一曲接一曲,他感觉很难受,烦躁极了,但是看旁边的人,好像没有多大反应。
回了单位,日子又开始循规蹈矩。大明觉得好像陷入了一个大旋涡。他开始经常回忆省城迪厅和回来时路上的那个奇怪的人,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对比现在的日子,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提前被榨干,他像一张薄薄的纸片,被人捏着走,一口气就可以把他吹跑。
不久之后,发生了一件事情。单位的王局长出车祸了,P和大明他们到了医院的时候,王局长已经被家属弄回家去了。他们去了王局长家,门口挂着悼头纸,围着一大堆人。那些人们看见单位上的人来了,让开一条路。进了院子他们看到王局长的老婆眼睛红肿,头发散乱,一幅心焦力瘁的样子。她把他们让进去,倒水,大家都不喝。几个人正在给王局长穿衣服,他的表情和身前比起来,僵硬了,像一个放在那儿的标本。脸上没有多少伤,但是鼻子、耳朵那儿还有血迹往出渗。他老婆说:“他怎么非要弄那辆车呢?没有车哪能早早走了呢?”大明心里一阵发寒,他看了P一眼,P一幅悲痛的样子,说:“你们有什么困难和单位上说,一定想尽办法解决。”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交给王局长的老婆,女人先是不接,推辞了几下就拿住了。她的儿子穿着孝衣给他爸爸穿衣服,脸色阴沉悲痛,偶尔直一下腰,大概有一米七高,已经长大了。
王局长以前一直用单位上的一辆车,那辆车是单位的,但几乎成了王局长的私车,他到哪儿总爱要上这辆车,后来他自己学会开车,星期天司机也不用,自己开着想去哪儿去哪儿。P来了之后,把车收回来,让办公室管理,谁用车出派车单。王局长一下子不方便了,而且他觉得这是P在针对他,一气之下,自己买了辆车,司机也不用。
在P的努力下,王局长被追认为烈士,破格在烈士陵园召开了追悼会,P亲自致了悼词。追悼会上,P神情并茂,悲痛激昂,听的人们热泪盈眶,觉得王局长出了车祸不幸,但遇上这么个领导是大幸。
这件事对大明刺激很大,他想还得自己珍惜自己,对什么事都应该看开些。他活得更加无为了,但是他骨子里是敏感的、自尊的,他常常找不到自己,他觉得自己像一粒尘埃,浮在空空的地方。
这段时间,大明开始找对象,谈了几个,都不大满意。这些年轻的女孩站在他面前,他总是想起P的样子,P早已不穿裙子,但她凸凸凹凹的身子在大明脑海里印象很深。这些天P和别的职业女人一样,也穿上了薄薄的羊毛衫、外套、西裤,别有一番风韵。大明想她真是会穿衣服的,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这么服贴,这么合身,这么养眼,不像有些女人衣服穿在身上好像偷来的一样,看着怎样也不舒服,而她们又处处小心对待衣服,好像是衣服穿她们。人和人怎么这样不一样呢,要是P再年轻十岁、二十岁,想到这里,大明清醒了,即使他早多少年碰上P,P也不可能嫁给他。但眼前这些年轻的,大明总是觉得离P差了一大截。
大明虽然觉得不满意,但还是看了一个又一个,仿佛最好的一个就在下一个。终于那么一个女的出现了,她穿着一件过膝的长裙,裙子颜色是青灰色的,下边裙摆有花样很复杂的图案。女孩的五官很精致,胸脯翘的高高的。第一印象,大明觉得一朵莲花走过来,但显然女孩的裙子更像莲花,莲花里面坐的应该是观音菩萨,女孩不是。大明还是被女孩吸引住了。
他们开始约会,日子进入冬季。
这个城市几乎没有什么公共场所,只有那个体育场。自从P当了大明的领导后,体育场大明一次也没有去过。大明牵着女孩的手,行走在这个灰扑扑的城市,女孩的手冰凉。大明觉得他们像两只麻雀,根本没有适合他们去的地方。下班后,他们通常从超市买些东西,然后在一家小饭店吃饭。小饭店顾客不多,菜的味道也一般,但是熟人也少。他们喜欢安静地坐着,默默地吃饭,不时抬起头来看对方一眼。吃完饭喝茶的时候,女孩的手暖了过来,大明拉着女孩的手,指尖一寸一寸抚摩女孩的手心手背。然后他们站起来,大明送女孩回家。他们实在是没有地方可去。大明一个人住单元楼,但是女孩不愿去。大明心里想,要是把这家饭店的菜都吃过之后,女孩还不去他家,他们就分手。冬天太冷了,太孤独了。
一次,他们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大明忽然看见P,他的手抖了一下,他放开女孩的手。女孩察觉到了,她朝周围看,没有发现什么?她用疑问的眼光望着大明,大明说:“我们领导。”领导大概没有看见他们,但大明感觉很不痛快,他不想进超市了,拉着女孩去了那个饭店。看菜谱的时候,大明发现只有五道菜没有吃过了,他的心里有些慌乱,心跳的厉害。他把这五个菜一下都点上,女孩说:“咱们吃不了呀?”服务员和他们熟了,也说:“你们吃不了这么多,而且这里面还有两道鱼,红烧鲤鱼和清炖鲤鱼。”大明说:“照我点的上,我想吃。”说完之后,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很大。服务员给他们上菜,那道红烧鲤鱼做起来很费时间,而且他们根本吃不完这些菜。女孩说:“咱们别要红烧鲤鱼了,上来也吃不了。”大明说:“上。”女孩的手伸过来,大明握住,热乎乎的。路灯着了,屋子里的水汽打在玻璃上,使灯看起来朦朦胧胧的。一个男孩骑着自行车驶过,后面一个女孩搂着他的腰,不知道女孩说了句什么,男孩打了声响亮的口哨。大明说:“吃完饭去我家吧,给你家里打个电话。”女孩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红烧鲤鱼上来之后,他们让打了包。
路上大明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回头看,什么也没有。进大门的时候,门房老头盯了他们一眼,女孩低下头,大明拉着她匆匆上了楼。
一进门,大明松了口气。他找出一双拖鞋让女孩换上。女孩问:“能洗澡吗?”大明去卫生间放水,把窗帘拉上。女孩一件一件脱衣服,大明感觉莲花好像在凋零。女孩脱到剩下内衣的时候,忽然不脱了,进了卫生间。然后响起哗啦呼啦水的声音。大明开了电视,什么也不看,把声音调的很小。女孩出来的时候,大明把女孩抱起,放床上,他去卫生间。
他们睡在一起的时候,大明有些激动,他紧紧抱着女孩,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女孩拉着大明的手,轻轻朝自己下边滑去,大明摸到了女孩的内裤。他明白了。
他们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大明那种丢东西的感觉又涌现出来,他变得心不在马。女孩推了他一把,大明好像从梦中醒过来。一切平息下来之后,女孩爬在大明耳边唠叨,希望大明怎样怎样,大明感觉特别厌倦,累的很。他忽然想P肯定不要求自己的男人怎样怎样,她想要的一切都可以自己奋斗来。大明觉得自己潜意识里对P不是表面上那么排斥。
有了这次之后,女孩晚上经常呆在大明这边,他们双方的家人都知道了他们的关系,觉得合适。单位上的人们也知道了,觉得大明挺有福气,找了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大明的朋友们也很羡慕他。但大明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女孩并不是自己理想中的那种女孩,可是那么多人觉得好,他觉得不理想也没有多少道理。女孩要求他上进,有啥不对呢?大明觉得这个女孩可能就是他未来的老婆了,不大的一个城市,一有点事情,谁都知道。但什么时候办事,大明心里没底。他总觉得还要有事情发生,他想再等等,这样或许更踏实些。
这段时间,大明进了P的办公室,感觉有些不大自然。他感觉P好像知道他的事情。但P一次也没有问过,还像以前一样安排大明该干啥干啥。单位的人们都有些羡慕大明,觉得领导看起他眼来,重用他。甚至有人想王局长没了,副局长位置空下一个,很有可能提拔大明。大明对这些却无所谓,他只是觉得每天被P吆来喝去感觉有些不舒服。他一直适应不了机关这种生活,他反复琢磨过“同志”这个词,觉得同志的关系不应该是这么样,不是这种绝对服从,也不是领导唯一,可是现实就是这样,一点儿也看不出P对他的尊重。他想自己有了女朋友,一结婚就要有孩子,在孩子眼中自己一定是个很威严了不起的人,可是现在每天跟在P后面,狗一样,他不想接受这样的现实。网上有句话说:“起的比鸡早,干的比牛多,吃的比猪差”,大明觉得这些都无所谓,他只是觉得生活的像狗一样总是被人弄得服服帖帖就没意思了。可他是一个隐忍的人,想归想,不发作。见了P,还是忍不住想多看看她,可是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一直盯着她看了。他只能飞快地瞄一眼,然后低下头。他想开始P穿着白色蓝底的碎花裙子,然后是蓝色西服白衬衫,冬天在西服外面套一件风衣,到现在的又是蓝色西服白衬衫,样子虽然有些单调,但是穿什么都很有味道。过些天大概又要穿裙子了,但今年穿什么颜色的?大明觉得还是白色的时候多。可是他不能去体育场看她了。夏天,她上班时穿什么衣服呢?大明想半天,还是不能确定P是穿裙子还是衬衫。
这个问题大明还没有琢磨透的时候,夏天就来了。整个世界仿佛一下被剥得赤裸裸的扔入无边的焦热中。一天,大明的女朋友告诉他她怀孕了,这让大明在炎热的天气里又增加了些焦虑。女朋友希望他们结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她说:“咱们都拖了这么长时间了,互相足够了解,人们也都以为咱们早结婚了,只差办事。为什么你要一直拖呢?”大明没有更好的理由,他想了想说:“秋天吧?夏天太热了。”“那孩子呢?”“先处理掉吧。”说这话的时候,大明低着头,他不敢看女孩。他一点也没有当父亲的准备,他不想没有尊严的时候去作父亲。“那你得和我去?”“去哪儿?”女孩生气了,捶了他一拳。大明点了点头,觉得陪着女孩去医院把自己的孩子做掉,有些不可思议,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等等吧?”“你不要还等什么?等我肚子大了想弄也弄不了。”大明茫然地点了点头,说:“明天吧。”
晚上,办公室通知大明明天跟上P去下乡。大明想告诉对方自己明天有事,但不知道因为什么没有说,挂了电话之后,他觉得大概是自己不想陪女孩去医院。
他打电话把下乡的事情告诉女孩,女孩一听就火了,“你们单位那么多人,为什么非要你去下,你告诉人家明天有事。”大明说:“我已经答应了。”“咱们分手吧。”女孩啪一下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大明下乡的时候有些情绪,但和以前一样,藏在心里。下乡的共有三人,P、大明、司机。大明坐在副司机座位上,P一人坐在后排。大明给P开车门、关车门,拿包、水杯。这些事情大明是反感透顶的,但这次都归他做了。P今天穿着一件白色半袖衬衫,灰色中长裙子,黑色薄羊皮凉鞋,大明觉得既庄重,又有女人味。大明想,P单纯作为一个女人,他肯定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可她是领导,他们之间有深深的距离。坐在车上,大明不敢返头看P,他只是通过倒车镜仔细看她。随着车行,镜子一晃一晃的看不清楚。P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传了过来,很让人陶醉,大明不知道这是什么牌子的香水,他的女朋友从来不用香水,但身上也有一种香味,是青春的味道。路上大明一直不主动说话,P问他的时候,才说上几句。
到了地方,先是看点,都是对方准备好的,一大群人闹哄哄的,转来转去。中午吃饭。下午继续看。晚上聚餐的时候,没事了,人们都喝了些酒。P的酒量很大,大明估计能把自己喝倒。吃完饭,天还很亮,没有安排其他活动,P让大明陪着自己去外面转转。大明心里有些兴奋,还是很拘谨。走路的时候,他和P都保持着较远的距离,但把自己的活动范围控制在能闻到P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走着走着P突然停下来,大明差点撞在她身上。只见她翘起一只脚,脱下鞋,举起来抖了抖,掉出一粒小石子,然后她穿上鞋,接着走。大明一下脸红了。觉得P也是个平凡的人,只是她的袜子很白,白的好像没有穿过。大明鼻子有些发酸。P是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
晚上回去后,大明洗了澡,看半天电视,睡不着。P的房间紧挨着他的,他侧耳听,好像有电视的声音,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白天P脱了鞋那双雪白的袜子一直在大明眼前晃,他觉得非常燥热。大明给女朋友打电话,不知道今天她怎样了?去医院没有?但铃声响,没人接。大明又重拔,响了几下,对方按断了。大明有些沮丧,他发了个短信,但是等了好长时间,对方没有回。大明又打电话,已经关机了。大明很担心女孩。这时,隔壁忽然传来杯子掉地上的声音,大明一下特别冲动,他跑到P房间门口咚咚敲门。
“谁呀?”
“我。”
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门开了。大明看见P穿着一件粉色的睡衣,头发湿漉漉的,赤脚穿着宾馆的一次性纸拖鞋,她那双雪白的袜子不见了,大明想它一定在卫生间。大明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看看卫生间的那双袜子。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慌乱中把房间门磕上了。P的脸上有些异样的表情。
“有事吗?”
大明慌乱地点了点头,但不吭声。
P盯着他看了几眼,脸上出现狐疑的表情。她说:“有什么事你说吧。”
但大明不动,他想怎样去卫生间看一下。
P又说:“有事说呀!”
大明没有想好怎样说,还是不动。
P说:“没事你回吧。”
大明还是不动。
P有些生气,她亲自过来开门。白天那股香味一下浓郁了,在她开门的一刹那,大明头脑一篇空白,它不相信眼前的事实——P给他开门。他一把抱住P。P说:“你干啥?”大明也不知道自己干了啥?他把对工作和P的所有压抑和不满都发泄了出来,他紧紧抱着P,P身上香水和沐浴后的味道一个劲往他脑子里冲。P越挣扎,他抱得越紧。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大明放开P,要去开门。P却摇了摇头。大明目光有些疑惑。敲门声响了一会儿,有脚步声离开了。大明这时感觉害怕,他怎么敢对P这样呢?大明后悔的要死。他胆怯地看P,不知道她会把自己怎样?希望她能原谅自己。P脸上一幅冰冷的表情,眼神像刀子一样。大明的心一下凉了,他明白自己完蛋了。他想起昨天女朋友要求他结婚的事,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马上全城人们都知道他的事,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指指点点。
大明忽然又疯狂地抱住P,往床边拖,P挣扎。大明喊:“你叫呀,叫人来救你呀!”P不说话,只是挣扎,大明抱起P来,不顾她的挣扎,狠狠把她扔在床上,然后紧紧抱住,把嘴凑上去。P把头扭来扭去,不让他吻,大明不知道哪儿来的邪劲,一用劲,把P的睡衣撕烂了。这轻微的声音那么刺耳,挣扎的P不动了,她裸露的身子暴露了她是个中年女人。大明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关于P生活中的传闻一下涌进了他的脑子,他想自己做完这件事情可以去死。P开始挣扎,越挣扎大明越来劲,后来P就一动不动,由他折腾,又慢慢地开始呻吟,配合他的动作。大明觉得自己丢失了的东西回来了,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来,但肯定是回来了。等他完了的时候,P毫无表情地说:“完了?”然后下床去卫生间清洗。大明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像一个流氓一样跟着P去了卫生房,他一下看见白天P穿的那双雪白的袜子扔在垃圾桶里,袜底有些淡淡的污迹。大明失望极了,他觉得回来的东西又丢失了,他出声地哭了起来。P放水冲自己的身子,对大明说:“你走吧。”大明像一具僵尸转过身子,机械地开门,然后说:“我明天去公安局自首。”P说:“你疯了。把门关好,记得明天早点叫我。”
大明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想,要是明天没事,回去以后马上和女朋友结婚。不知道他们的孩子今天做了没有?他拔号,对方的手机还是关着。
(10603字)《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