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正巴望着西太后问到他。这事要让满族大臣奕劻开路,自己可以免遭满族亲贵的猜忌;而自己又要邀功,将来可以和光绪皇帝以及康梁之流作为变法立宪的同路人而弃嫌修好。一个想过多次的设想又在脑际闪现:立宪可以削弱将来光绪皇帝的特权,使他不能报仇向自己开刀;而自己因投机立宪,还有可能出任组织立宪后的责任内阁,那样自己甚至可以免祸得福。想到这些,他叩头奏道:“臣赞同奕劻的奏请,能实行立宪,实是朝廷之福。一来可以像日本那样万世一系,皇室永固;二来可以打击革命党,只要全国拥戴朝廷,孙文、黄兴的革命活动就无所施其技了。”他这番话是回奏西太后的,却有意无意地又像是奏给光绪皇帝听的。他继续奏道:“臣还保举沈家本、杨度为王公亲贵讲解宪法。沈家本,进士出身,讲求法学多年,现任大理院正卿,法部右侍郎;杨度,举人出身,熟悉历朝祖宗成法,又留学日本,精通各国宪政,现为四品京堂,宪政馆提调。派他们为讲师,必可胜任,伏乞太后恩准!”
西太后点头道:“连年革命党闹得厉害,朝廷除派兵进剿之外,还应该恩威并用,立宪也该是恩抚之一法吧。就由你们通知王公贵族,包括满汉大臣前来听讲,派沈家本和杨……噢,杨度,在颐和园的谐趣园进行讲解吧!”
袁世凯和奕劻叩头谢恩,退出了仁寿殿,便分头传懿旨去了。
到了规定好的那一天,杨度奉旨来到颐和园。
颐和园是西太后游幸的宫苑。这里琳宫绀宇,碧瓦朱甍,万寿山飞阁流丹,昆明湖长桥卧影,是建筑富丽风景优美的皇家禁地。时当夏末秋初,凉风送爽,杨度来到颐和园后门。门朝北,原是当年清漪园正门,进门就能看到佛香阁。
他由内务府人员引路,石径盘纡,一直来到富有江南情调的谐趣园。
沿长廊,过知鱼桥,来到涵远堂。
堂上靠墙安放着一溜儿木榻,榻上铺着红呢褥垫。王公大臣或坐榻上,或坐在铺有织锦软垫的靠背椅上,旁边都有紫檀雕花茶几,几上有盖碗香茶。
沈家本也在这里等候杨度。沈家本是个脸上堆满皱纹、六十七八岁的老人,因在官场多年,性情温厚,不见棱角,他和三十多岁年富力强、锋芒毕露的杨度,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物。沈家本前几天已在这里讲过一次,这次他是特来听听杨度讲解的。
杨度作为讲师,面对那些脑满肠肥,态度骄横的王公大臣,不仅毫不气馁,而且落落大方。他的傲气,他的胆量和口才,此时更充分地显露出来。他不耐长久保持庄重的口吻,不久就天南地北,庄谐杂陈,口若悬河,雄辩滔滔。他喜欢卖弄一些海外奇谈,来吓唬面前这些脓包和蠢货。
他讲日本明治维新,讲幕府末期的尊王攘夷运动,也讲外国见闻和日本的狂言落语(笑话),讲得最多的是他的金铁主义。
“金铁主义说”是他在日本创办《中国新报》月刊时撰写的一篇十四万字的长文。他解释“金”是黄金,是经济,“铁”是铁炮,是军事,就是要把中国建成经济军事大国。
他也讲君主、国会、责任内阁三位一体的制度。
他的演讲术是抓人的,他的手势,像一根魔棒在挥舞,迷住了听众,也打开了连珠炮式语言的闸门。可是,他的自信心是太强了,他那书生气十足的傲气加上经常越轨的言辞,使听众中渐渐出现各种不同的反应。
一位汉族大臣越听越有气,终于耐不住了,他挥挥手要讲师停下,大声责问道:“你讲宪法是国家根本大法,却蔑弃伦常,不要君臣、父子,这是禽兽之道,还谈得到什么富国强兵么?”
这人姓劳,是个顽固守旧派,曾因贪污被劾,杨度深知他的底细,于是针锋相对地予以反击。他说:“中国所以积弱,就是一些人只知伦常而不知爱国,只知家庭而不知国家。有人本来是贪官污吏,对家庭却可能是慈父孝子。这样,闹裙带风的是好丈夫,为儿子前程走门路的是好老子,讲江湖义气的是好朋友。这些人只知私利,不知法纪,只知为家族尽义务,不知为国家尽义务,这正是封建制度下的积弊。所以依我之见,阻碍社会进步者,首先是宗法社会核心的家族制度,阻碍国家富强者,首先是行之数千年的封建制度伦常。”
那位姓劳的气得涨红了脸,正要发话,旁边有人扯扯他的衣角,和他嘁喳了几句,姓劳的不响了。有的人在咬耳朵,似乎要开口,却终于没有开口,只气哼哼地一味摇头。其中一个名叫胡思敬的老御史心里琢磨:要抓杨度的把柄,要从他的发言中找漏洞,就不难罗织罪名,劾他一本。他摸摸颏下的花白胡子,嘴唇略带颤抖地问:“依你这样说,所有忠臣孝子,都是贪官污吏了?”
“只要封建制度不变,那么,贪官污吏之中自然不少是慈父孝子。现在是忠于国事的忠臣太少,而贪官污吏遍天下。”杨度回答得十分干脆。
“你谈立宪,谈自由,你是不是要给乱臣贼子以自由?给奸民土匪以自由?你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呀?”老御史的质问带有很浓的火药味。
全场震动。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杨度脸上,看他的反应。
杨度仍然镇静从容,朗声答道:“人人自由于法律之中,不得自由于法律之外。这是常识。我不是唯恐天下不乱,而是唯恐天下不治,所以我主张立宪之后,要实行立法、司法分权,根据宪法原则,要着手制定新刑律。”
沈家本忙打圆场,插话道:“是呀,旧刑律是唐宋元明直到本朝,相沿不变的。量罪判刑,律无明文,只好援引比附。司法官员兼有立法之权,这是不正常的。所以我和杨晳子,正在着手制定《大清新刑律》。”
沈家本的话缓和了紧张气氛,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姓劳的又发话了,他用嘲笑的口吻问道:“立宪呀,刑律呀,这些又怎么做到富国强兵呢?”
“在宪法规定下,鼓励办工矿,就可以富国。全国皆兵,人自为战——这是我在日本时写文章写过的两句话就能够强兵。”杨度对答如流。
忽然,有人失声笑起来。他的邻座问他笑什么,他说:“我笑杨晳子。杨晳子这一套挺唬人,可是远水救不得近火。”
邻座问他:“怎么才能救近火?”
那人神秘地说:“喏,我自有锦囊妙计哇。”
邻座说:“那倒要请教!”
那人竖起两个指头,说:“喏,两个字:借款。”
杨度望去,见揶揄自己的那人是个满族贵族。听他提出借款为富国妙计,正感到奇怪,急于听到下文时,邻座恰好问那贵族:“借款怎么能富国呢?”
那贵族倒不笑了,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啥也不用干,更不要费劲办工矿,只要向外国借了款,中国便富了,外国便穷了,你想过这本账没有?”
杨度听到这一席昏话,当真动气了。他和那些混蛋论战,并没有动气,这时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哼,说他们是脓包,是蠢货,还未免恭维了他们!
一位贝勒是懂一点放高利贷的窍门的,他不同意借款富国的说法,便提出反驳。
主张借款的贵族却盛气凌人,固执己见,坚持说:“借款就是能富国,就是能富国!”似乎加重语气一再重复就显得理直气壮。
有人提议:“请讲师裁决!”
杨度觉得,驳倒那个主张借款的贵族也没有多大意思,而且他也不会认错,因说道:“我讲一个日本笑话吧。两人争论:掉在那里的黑东西,到底是黑豆,还是虫?两人争执不下。那黑东西蠕蠕地爬动起来,一个说:‘这不是虫吗?’那个不认错,说:‘即便爬着,也是黑豆。’大家听听,这个笑话能不能解决刚才的争论呢?”
全场爆发了哄堂大笑。
在一片笑声中,杨度结束了讲解。他为了消除胸头的闷气,走出涵远堂后门,来到霁清轩,见这里鸟语花香,泉声山影,分外幽雅,使人几乎忘记是在皇家宫苑之中。他也暂时摆脱了是黑豆是虫的无聊论战。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回到涵远堂,见听讲的人有些已经散去,有人索性躺在榻上,由临时买通的小太监为他烧烟泡过瘾。
杨度无精打采地离开那里。
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和这群颟顸昏庸的王公大臣谈立宪救国,到底会有什么用处呢?那个老御史老是刁难我,是想在辩论中占上风,还是居心不良呢?
)第九节 石驸马大街
袁宫保送给杨度一所房子,地址在西单石附马大街。门口有两棵老槐树,春夏之交,一片浓荫。水磨青砖门楼,有兽头铜环的红漆大门,走进二门,是花木扶疏的四合院。客厅书斋住室,一应俱全。
杨度和老王头暂时安顿下来。
新官上任,京官前来祝贺拜会的很多,他天天忙个不停。随即添了看门人、马车夫和洗衣烧饭的赵妈。这会儿,他坐到书桌前,拿起一份宫门抄,细细翻看上边的《钦定宪法大纲》。他越看越感到不对头,越有些气,不免想到这份大纲的出笼经过:大纲是他起草的,经宪政编查馆的大主纂,镇国公载泽——就是出洋五大臣的首席大臣,几次修改,越改越扩大了君权,越改越把立宪准备期延长,把五年改为九年,最后才公布出来。
他愤愤地把《宫门抄》抛在一边,想到颐和园受到的侮辱,想到自己参与起草的宪法大纲确有几分欺骗性,想到周围的同调是那样少,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向他袭来。
蓦然,一些往事袭上心头,在日本时一些好友的面影在眼前浮现:
热情奔放的黄兴,愤世嫉邪的杨笃生,下笔千言的梁启超……都已风流云散。
听说黄兴正在安南,香港一带策划武装起义,杨笃生,章士钊都弄到官费,远去英国留学,只有梁启超还留在横滨。
梁启超呵,我多次向袁宫保提出,请求朝廷赦免你,擢用你,一份保举你的奏稿我已写好,可是袁宫保一直不露口风……我还要见袁宫保去。
他来到锡拉胡同,被邀进袁宫保的小客厅,见杨士琦在座,只好敷衍应酬几句。
杨士琦满脸烟气,像熏火腿的颜色,双腮深陷,三角眼,眼角纹路里带着刁钻的神气,却又装得一本正经。他号杏城,安徽人,北洋大臣杨世骧之弟,是袁世凯的头号智囊。袁世凯有两个智囊:赵秉钧和杨士琦。其实赵远不如杨,人称赵有智无囊,有智有囊的人只有杨士琦一个。杨士琦的口才和文章都不如杨度,但鬼点子比杨度多得多。有人把杨度也算作袁记智囊之一,其实他不够格。
袁宫保和杨士琦的谈话,看来已经进行了多时。袁宫保像是决定了一件大事还没看到结果那样,有些心神不定。杨士琦又扯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
他临走时,抬起三角眼望望袁宫保,闪过一种询问的目光,袁宫保微微点一下头,似乎对他的无言询问表示肯定。
杨度把这些哑谜似的细小动作看在眼里,却弄不懂它意味着什么,认为宫保对幕僚有什么秘事嘱托,也是极平常的事。
杨士琦走后,杨度向袁宫保扼要陈述了颐和园讲座的情况,便提到梁启超的事。他说:
“我请求赦免擢用梁启超,是出于这样考虑:他是精通宪政的第一流人才,推行宪政,少不了他,也不应该排斥他。只有擢用他,才可以使全国相信,实施宪政是真的,不是骗人的。擢用他,可以壮大宪政声势,可以赢得全国信任,这是件大事。我在日本时和他熟悉,他对戊戌变法的失败,毫无怨言;他是容易感恩戴德的。”
杨度最后两句的言外之意是:老袁呵,他并不恨你,你擢用他,他只会感恩。杨度还有话没有说出口:炮制宪政考察报告,有梁启超的一份功劳,我杨度不愿掠人之美,照理,也该酬功才是。
袁世凯“嗯,啊”了两声,眼珠闪动着,忽然反问:“你的奏稿准备怎么写?”
杨度把带在身上的奏稿取出,说:“我已写好在此。”随即朗读了其中几段:
“臣自戊戌以来,即与梁启超相识,因学术各分门户,故政见亦有参差……”
袁世凯捻着八字胡,衔着雪茄,一面听着一面想:好一个杨度,也耍起小手腕来,既奏保梁启超,又开脱自己不是梁党,也防一手呀!
杨度又读:
“其后游学数年,文字往来,于焉日密。每与臣谈往事,无几微怨悱之词。倘蒙朝廷赦用,必能肝胆涂炭,以报再生之恩……”
袁世凯点头:这就是杨度向我说的那番话了。
杨度最后读到:
“臣愿以身家性命保举梁启超,倘启超有不利国家之举,乞朝廷诛臣,为臣子不忠之戒。”
袁世凯从心里笑了:杨度到底是书生习气,拿脑袋担保,这可是闹着玩的?
杨度读完,留心看袁世凯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
袁世凯依然捻着八字胡,喷了口烟圈,沉吟着。他知道,西太后深恨康梁,看到这奏折,定会降罪下来。不过,杨度还不知道呢,西太后卧病在床,根本不会看这类奏折,那么这奏折送上去,看来不会招祸。万一太后驾崩,皇上掌政,定会起用康梁。我如先走一步,支持这奏折,便可以和康梁消除前嫌,还能讨好皇帝。再说,杨度奏稿中的措词也是可取的,这样,是祸归他,是福归我,又何尝不可。
他点点头,“哦”了一声,说:“也好,你就送上去吧!目前太后病着,军机处也不便面奏,处理起来可能慢一些。”这句话明是要杨度别心急,实是告诉他尽可放心。
杨度听了却心上一惊,立即想到光绪皇帝重掌朝政的问题。皇上重掌朝政,对推行宪政来说是好事,对袁宫保却可能是坏事。他想探问袁宫保的意向,又觉得不便明说,就拐个弯儿问:“万一太后有个意外,宪政的前途怎样呢?真有些使人担心哦。”
袁世凯不再“嗯,啊”了,立即悟到杨度的疑问所在,他眉毛一挑,脸色严肃,说道:“不必担心,万一皇上重理朝政,皇上是热心立宪的。我对皇上,耿耿孤忠,神明共鉴。世人不知底细,颇有些流言蜚语,甚至说戊戌变法是我出卖了皇上,真是颠倒是非!我和皇上君臣之份已定,我只有祝愿皇上重振朝纲,推行宪政。那样,晳子还可得到大用,我便告老还乡,优游岁月,也可心安理得了。”
多么明确的心迹表白!别人处在同样情况,总要回避的敏感问题,他却直截了当,坦率得惊人,杨度不由得完全相信他的表白了。
杨度哪里知道,在袁世凯大谈忠于皇上的时候,一桩宫廷阴谋案正在暗暗进行。
西太后躺在病床上,总管太监李莲英悄悄走近,跪下奏道:“启奏老佛爷,皇上听说老佛爷生病,还喜动眉梢哩!”
西太后恶狠狠骂道:“我不会死在他前头!”
果然,光绪皇帝死在西太后死的前一天。光绪的死,就成为近代史上一大疑案。
有人说,御医为光绪皇帝开的脉案药方俱在,光绪皇帝应是病死。但是,谁能保证谋杀者不在这些方面做些手脚呢?
有一种传说是这样:杨士琦用重金向洋人购得一种毒药水,无色无味,入口就死。他把毒药水交给袁世凯,袁世凯又转交李莲英,李莲英把毒药水放进光绪皇帝的食物里。光绪皇帝就这样送了命。这虽是传说,但传说也折射着真实,因为它和当事人的利害关系,当事人的地位和品性都完全符合。杨士琦的毒药水,以后还为袁世凯效过劳,这是后话了,现在暂且不表。
西太后一死,三岁的溥仪入承大统做了宣统皇帝,光绪的皇后成为隆裕太后,溥仪的父亲载澧做了摄政王。
载澧摄政开始,就有杀袁世凯的设想。肃亲王善耆,镇国公载泽都向载澧秘密进言,主张迅速行动,杀掉袁世凯。
这天,善耆和载泽来到朝房,朝臣们见了,纷纷走上来请安。全副顶戴的善耆挥挥手,命他们全部退下,只留老御史胡思敬问话。
胡思敬低垂着眼睛,望着只有王爷才穿着的绣有双龙的圆补,轻轻叫声“王爷——”,正嗫嚅着准备有所禀报,善耆踞坐在太师椅上,摆一下手制止他,然后气哼哼地转向坐在一旁的载泽说:“哼,真不像话!梁启超是钦定罪犯,杨度竟敢保举他,这样包庇罪犯,还有王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