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台呀,你为国事忧伤而死,我敬重你。你一死,后死者肩上的责任更重了。杨度听到黄兴正在演说,号召大家继承陈天华的遗志誓死革命。他转而思忖:星台的遗志还有另一面,就是他写过催促清廷立宪的意见书,那是君宪救国的遗志。为了救国,我一定完成你这一方面的遗志!星台呀,安息吧!你的爱国精神会永远鼓舞着我!
)第七节 入袁世凯幕
隔了些日子,熊希龄派人催稿来了。
来人见了杨度,交出熊希龄在上海写的催稿信。杨度看了来信大意,笑向来人道:“你家老爷也太会巴结啦,五大臣既然在欧洲、美国、日本转了一圈,让他们回京销差算啦,怎么倒叫他们在上海玩起来了?”
来人道:“五大臣出洋回来,就专等杨老爷的文章呀。拿不到文章,回京也销不了差,那些天,急得五大臣团团转。我家老爷才出了个主意,叫什么……对了,叫‘考察东南民气,征求名流意见’,借这个名义,好在上海等杨老爷的文章。”
“五大臣在上海,天天干些什么?”
“又能干什么,天天吃大菜、吃花酒就是了。”
“这些混蛋!把我的文章奉献给他们,还不是把鲜花插到牛粪上!哼,不说这个啦,既然我答应了你家老爷,也只好履行诺言。我的两篇文章已写好,还有一篇请别人写,还没送来,你在东京多住几天等一等吧!”
杨度打发了来人,又写信催问梁启超,终于把三篇文章收齐,交给来人带回上海去了。
三篇文章的下落怎样呢?有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连熊希龄也没有来信说明。
这时杨度接到家信,知道伯父杨瑞生已经去世。为了报答伯父养育之恩,他和妹妹少姬、妹夫王代懿决定回国,为伯父持服发丧。
他一回国,便听说那三篇文章已变做五大臣的“考察报告”,五大臣以“考察”者的身份,捧出了没有参加考察的人写的“考察报告”,朝廷还根据报告召开了御前会议,颁布了预备立宪的诏旨。
为人做枪手做出的三篇文章,竟引起朝廷的政治变动,对杨度来说,也是差堪自慰的事。
回到家,叩见了母亲李太夫人,杨度在伯父灵柩前哭了一场,又和妻子黄夫人,正在上学的儿子公庶,公兆都见了面,一家三代,久别重逢,自是说不尽的悲喜。
倒霉的事又来了。由伯父出资、杨度经手和朋友梁星垣在湖南合办的华昌炼锑公司,近来蚀了大本,梁星垣急得眼睛失明,杨度也弄得债台高筑,脱身不得。
这家公司,本是杨度兄妹在日本留学的经济来源,全家生活也靠公司维持。如今弄到这步田地,几乎没有钱为伯父发丧。
李太夫人派家人老王头向亲友借债,老王头空手回来了。是呀,亲友们都看到杨家突然败落,老总兵官早已解甲归田,无权无势,目下老人又去世;杨度流亡日本,也没有混出个名堂,大家都躲得远远的,怕求贷告债到自己头上。
幸亏熊希龄从北京汇来了银票,夏寿田送来银两,王闿运老师也送来赙仪,才草草办了丧事。
夏寿田这时在长沙,他前来吊唁时,杨度请他到客堂里叙旧。他们一同走进客堂,还没坐下,夏寿田拍着杨度的肩膀说:“晳子兄,我一面吊唁你,还要一面恭喜你。
杨度惊问:“这话从何而来?”
夏寿田从容坐下,笑道:“你还不知道吧?这是我在衙门里听到的,袁项城(袁世凯,河南项城人)和张南皮(张之洞,直隶南皮人)联名奏保你‘才堪大用’,看来你不日就要高升了。”
杨度有些诧异,迟疑地说:“张南皮奏保我,是可能的,因为他早就保荐我应考经济特科,袁项城和我,可素无瓜葛呀。”
“事情是这样,”夏寿田说:“袁项城和张南皮内调为军机大臣之后,袁项城特别热心宪政,也很注意网罗宪政人才。听说正是他看中了你,才拉张南皮联名奏保你。”
“戊戌变法时,出卖谭嗣同,致使六君子被害,百日维新夭折,不正是这个袁项城么!他怎么会热心宪政?”杨度提出了疑问。
“唉,彼一时此一时嘛。”夏寿田淡然一笑,“当时守旧势力大,他寡不敌众,只好保全自己;今天他已是朝廷柱石,推动立宪正是扩大他个人权势的大好机会,他当然要改弦易辙了。”
“那他怎么会知道我呢?”杨度进一步问。
“这就是他精明过人之处,五大臣弄了个‘考察报告’,他一眼就看穿五大臣背后有个捉刀人,他左查右访,就查到了你。”
杨度没再言语,胸中却浮起对袁世凯的好感。
没有几天,朝旨果然以军机处名义颁发下来:
奉皇太后、皇上圣谕:据袁世凯、张之洞奏请,‘原举人、留日学生杨度精通宪政,才堪大用。’准其所请,着赏杨度四品京堂,委为宪政编查馆提调。钦此。依旨,着湖南巡抚岑春蓂咨送杨度入京。
五大臣出洋之前,曾设立考察政治馆,现在的宪政编查馆,就是由考察政治馆改组而成的。杨度既受到朝廷委用,湖南巡抚也派府、县官员前来催驾。前些日子还躲得远远的一些亲友,也都带着热乎劲儿跑来道喜,使杨度确实感受了一番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杨度以四品京堂被征入京,这和谭嗣同当年的经历几乎完全相同。他的君宪主张终于有了初步成果。他要踏着他最钦佩的同乡先辈的足迹,走实现君宪的路。他是兴奋的,但他并不急于拜会官府和晋京谢恩,因为他首先要处理华昌炼锑公司的债务。他写信给袁世凯,一面道谢保奏之恩,一面说明迟迟不能到京的原因。
袁世凯很会收买人心,一接到杨度的信,认为正是进行收买的时机,便转请各省督抚为该公司招募股本。
军机大臣一句话,股本问题、债务问题都迅速解决,杨度大股东的地位保牢了,他要走马上任了。
杨度带着将要施展抱负的兴奋心情,到湘绮楼拜别了王闿运老师,祭了宗祠,谢绝了湖南巡抚派来的护卫兵弁,也把府、县送来的蓝呢官轿打发回去,叫人备了两匹马,自骑一匹,叫家人老王头骑一匹,和家属及前来送行的亲友一一告别,便上了路。
老王头虽然年过半百,手脚仍很麻利。他穿一件短袄,腰间扎根灰布带子,倒插着他那不离手的旱烟管。他紧紧腰带,熟练地跨上马鞍,满脸的皱纹和笑纹堆叠在一起。他说:“沾少主人的光,我又要出山了。”
他的话是有来头的。他名叫王士珍,是杨瑞生手下的守备。杨瑞生做总兵时,聂士成练武卫新军,向直隶各镇调用军官,杨瑞生开了一张保单送上去,其中就有守备王士珍的名字。王守备恋主情深,不愿改换门庭另投主子。杨瑞生身边有个马弁姓王,杨就叫他冒名顶替,把他荐到聂士成那儿去。后来假王士珍官运亨通,做了袁世凯手下的大将,而真王士珍却跟杨瑞生退隐湘潭,在杨家挑水煮饭。人们都叫他老王头,似乎王士珍这名字也不属于他了。
杨度同情他的遭遇,因为他做过军官,常常驻兵近畿,多少熟悉官场情况,他又为人忠厚朴实,便带他进京。
老王头知道他的替身已经成了大人物,他并不羡慕,也不愿找替身讨些好处,只是有时倚老卖老,说些玩笑话,来发泄胸中的闷气。
杨度坐在马上,有意调侃他,回头对他说:“你到北京,去找找你的替身吧!”
老王头憨厚地笑着,挤挤眼睛说:“我不找他,我怕臊了他,人有脸,树有皮,他也是个人呵!”
逗得杨度哈哈大笑。
他们到了北京,仍住在虎坊桥湖广会馆。这次来住,不同于应考经济特科时的身份了,这次住的是头等上房,会馆的管事人等知道杨老爷是新官上任,都格外巴结。
杨度想到,理应先去拜见袁世凯。
他来到锡拉胡同袁宫保官邸,由门上递上名帖。一会儿传出话来,说袁宫保有要事急待处理,请于明天来见。
杨度一肚皮不高兴,看来袁宫保也不是礼贤下士的那种人。但他既是军机大臣,又是保荐人,于公于私,都只好遵命明天晋见。
第二天他又来到官邸,见官邸门前停放着不少官轿,门上岗哨也增加了。他不由想:今天又见不上了。他正要试试再找门上人通报时,一个身穿黑呢制服的中年人迎上来,问:“你可是杨大人,名讳叫杨度的?”
杨度答道:“正是。”
那人连忙拱手道:“是晳子兄呀,久仰大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杨度正在迟疑:怕是袁宫保身边的重要幕僚吧?
那人已开始自我介绍:“兄弟是袁克定,家父得悉晳子兄已经到京,甚为高兴,特派我在这里恭候。”
杨度这才知道他是袁世凯的大儿子袁克定,忙谦让道:“原来是大公子,区区不才,何劳在此相候。”
袁克定道一声“请!”两人进了大门,穿过前院,走进垂花门,来到后院。这里两步一岗,五步一哨,气象森严。他们来到东厢房石阶上,见正厅前面,更有不少佩刀和带手枪的戈什与亲兵,威武地分列阶旁。又有几个全副顶戴、朝靴补服的官员,在阶下朝上匍匐叩头,然后低着头,十分恭谨地走上大厅。
这袁宫保真是好大的威风!杨度心中不禁升起某种反感。
袁克定命令一个戈什先上厅禀报。
他们来到大厅阶前时,忽见一个矮胖子,颤巍巍下阶相迎。这人肥头大耳,膀宽腰圆,留着亚麻色浓密的八字胡,五十来岁,走起路来两脚高低不平,听说是骑马伤足造成的。杨度知道他就是袁宫保,正想向他鞠躬为礼,那袁宫保却抢上一步,紧紧握住杨度的双手,脸上活画着十分敬重的表情,用异常亲切的语调说:“晳子,我早就盼望你来,怎么姗姗来迟了呀?”
多么热情!多么礼贤下士呵!人们都说袁世凯阴险奸诈,看来人言未可尽信呀。
不容杨度谦让,袁宫保拉着杨度的手,两脚高低不平地走在戈什与亲兵之间,一直走上大厅。
大厅里文武官员济济一堂。经袁克定介绍,杨度知道今天号称“北洋三杰”的大将有两个在座。所谓“北洋三杰”,有“王龙”、“段虎”、“冯狗”之称。王就是老王头的替身王士珍,他出没无常,鱼龙变化,所以叫做“龙”,今天他又不知变到哪儿去了,没有来。杨度只见外号“段歪鼻子”的段祺瑞,听说他一发怒,鼻梁就向左倾斜。他的浓眉毛紧压着眼睛,阴沉着脸,很像被武松打歪鼻子的一头暴躁的虎。有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灰头发,习惯皱着鼻子嗅什么的是冯国璋,确像一条癞皮狗,装出一副颟顸相,遇到个人利害,就发疯咬人。
座上和杨度熟悉的有梁士诒,自从同考经济特科,因避祸分手之后,杨度没有和他通过信,但见面叙旧,还是情意殷殷的。他由袁宫保奏保,以五品京堂担任铁路总局局长。他发福了,一张胖圆脸上老挂着笑容。
袁宫保穿一身淡灰色呢制服,短筒靴子,十足像个军人。他等客人就座后,才慢慢坐下。那坐势是两腿叉开,挺直腰板,活像蹲裆骑马的架势。他一手摸着短胡子,嘴上吧砸着雪茄,闪忽着微露凶光的眼睛,脸色严肃。有时一笑,立即收起,依然板着面孔。他和杨度交谈了几句,便吩咐手下人摆酒款待。
席上,主人请杨度坐了首席,文武官员一旁相陪。
袁宫保一手抹着八字胡,一手举举酒杯向杨度让酒,他自己只是略略沾唇,然后手按着酒杯,向杨度注视了一会儿,“嗯,啊”了两声,才说道:“晳子呀,你槃槃大才,精通宪政,今日得见,真是相见恨晚!”
杨度被袁宫保这样屈尊纡贵,以国士相待,弄得有些飘飘然;又见文武官员在袁宫保面前都那样毕恭毕敬,低眉顺眼,连一虎一狗这样的北洋老将,也谨守下属晚辈之礼,而他杨度,俨然是宫保的平辈和朋友,一种感恩戴德的感情波澜在胸中翻腾,他清清喉咙说道:
“杨度不才,多承厚爱,今后,在宫保大人的赞助下,我杨度一定为推行宪政,竭尽绵薄之力!”
袁宫保点点头,鼻子里又“嗯,啊”着,亲切地说道:“今日见到你,使我想起梁启超评价你的一段文字。他写道:‘卢斯福演说,谓欲见纯粹之阿美利加人,请视格兰德;吾谓欲见纯粹之湖南人,请视杨晳子。’他的话说得不错,一见到你,就想到你具有湖南人的所有优点,你那首《湖南歌》,也充分表现了你们湖南人的气质。”
杨度受到袁宫保如此热心的关注,对自己竟如此了解,不由感到震惊,在感恩的心版上又涂上了知己的色彩,使他激动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他哪里知道,袁世凯每次接见一个陌生人时,事先必叫人查看这人的资历和有关材料,见面时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这人的特长,生活细节或这人著作中的一言半语提一下,使那人受宠若惊。同时,袁世凯又是个擅长假戏真做的天才表演家,他的假表情比别人的真表情还自然得多。而杨度是个惯于轻信和看人总向好处多看几分的人,他哪里是假表情的对手,他正用全部真诚来报答假表情。
只听“嗯,啊”的袁宫保,声调变为激昂:“晳子,我也是个血性男子,爱国不敢后人,今后在推行宪政方面,望多多相助!”
尽管袁宫保惯弄权术,满脸是戏,但他热心宪政的话,确有几分真情。他在戊戌政变时,出卖了谭嗣同,也出卖了光绪皇帝,因此内心也揣着一个秘密的恐怖。西太后年已衰迈,随时可能一命呜呼,而光绪皇帝还年轻。光绪皇帝一旦重掌朝政,他袁世凯就逃不掉杀身之祸。目前革命党闹得厉害,朝廷要用立宪抵制革命,他袁世凯正好顺水推舟,促成立宪,削弱皇帝的专制特权。只有立宪,才可以保住脑袋;也只有立宪,才可以组织责任内阁,又可以乘机扩大权势,他怎么会不热衷立宪呢?宪政人才最出名的是梁启超,他却和梁启超有血海深仇,这样杨度就成为他最理想的宪政人才。他把杨度奉为上宾,也就毫不奇怪了。
在杨度看来,袁宫保确是朝廷重臣中热心立宪的唯一人物,跟他走,立宪的空中楼阁是可以化为现实的。
)第八节 颐和园论战
1907年即光绪三十三年,夏末秋初,军机大臣袁世凯前来颐和园参见西太后,和他同时参见的是满族军机大臣奕劻。
在朝房里,袁世凯听到管事太监在殿陛上传呼,忙整理一下朝帽朝服,向奕劻投了一个含有深意的请求的目光,然后快步走出朝房。当他走上仁寿殿的阶陛时,还是心事重重,忐忑不安,有一种随时会大祸临头的不祥的预感。他担心西太后一旦驾崩,光绪皇帝会重掌朝政,就不能不趁西太后在世,为自己的将来留个地步。
他和奕劻走到殿上,见光绪皇帝今天也陪同接见,心上更有些玄虚。他连忙跪在白布镶着红绸边的跪垫上,磕了头,听候御曰。
西太后端坐在御座上,向坐在一侧的光绪皇帝冷冷地瞅了一眼,便问奕劻:“你们的立宪活动跟皇帝当年的戊戌变法是不是一样?”
奕劻磕了个头,跪奏:“奴才认为不一样。当时康梁是乱法,不是变法。目前是变法,是根据祖宗成法,又参照外国宪法来立宪的。”
西太后满意奕劻的回话,因为她近几年来把长期囚禁的光绪皇帝放出来装装幌子,有时让他陪同接见大臣,却处处防范他,时时严厉训斥他,甚至是故意折磨他,怎么能让他因为今天也要立宪而心中欢喜呢?
光绪皇帝坐在一旁,很瘦弱,一副病容,微带神经质的脸上有时忧郁,有时冷漠麻木,有时眼色中又流露着惊恐,他枯坐不语。
奕劻想到了袁世凯的嘱托,又奏道:“奴才启奏太后,目前推行立宪,王公贵族因不了解立宪实是抵制革命的手段,而疑惧丛生。奴才之意,可派精通宪法的讲师为王公贵族讲解宪法要旨,既可让大家消除疑虑,又可减少立宪的阻力。请太后圣断!”
西太后对袁世凯是恩眷优渥的,便转问袁世凯:“依你之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