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佩服你的革命高论,可是,我从事君宪研究历有年所,难以猝然改变。我的朋友黄兴,是我们湖南的奇男子,他是华兴会的领袖,他的政治思想和主张,和先生完全契合。要是他能和先生合作,把他的华兴会和先生的兴中会合并,革命力量可以空前壮大。如先生同意,由我居间介绍如何?”
哥哥的声音是真诚的,他为了帮助革命力量,会完全忘记自己,甚至出的主意可能并不利于他自己的政治前途。哥哥这种正直品格在少姬眼中亮堂起来。
又听孙中山先是用惋惜的声音说:“晳子,我们通过两次晤谈,使我深深感到,你确是爱国志士,血性男子,可惜,我们暂时还不能称为同志。”孙先生的声音又转为兴奋,“听说黄兴是你的好友,如你肯居间介绍,使我们能并肩战斗,实为革命之幸!”
在客人告辞的时候,杨度和他约定次日同去访问黄兴的时间。孙中山又向少姬,还向居停女主人深深道谢。
少姬跟着杨度送客人,一道走下石阶,才发现外边天色已近傍晚,殷红的夕阳余晖把柚子树树冠和房顶都染红了。主人与客人在霞光映射中快分手了,杨度忙走上一步,紧紧拉住孙中山的手,神情严肃,像作出重大决定似的郑重地说:
“我和先生定个誓约吧:我主张君主立宪,我能成功,愿先生帮助我;先生号召民族革命,实现共和,若先生成功,我杨度愿放弃自己的主张,辅助先生。当前,都是为救国而努力,我绝不妨碍先生的事业。”
孙中山心情激动,频频点头。
少姬听到这种誓约,再看看哥哥脸上少有的庄严神情,明白了这誓约的重要性,它是不是关系着哥哥今后的政治生涯呢?
)第六节 代大臣捉刀
杨度陪着孙中山到若宫町来找黄兴。
孙中山留在街角等待着,杨度前去敲门。门开了,见屋里烟雾腾腾,坐满了人。杨度没进去,叫黄兴出来,告诉他孙中山来了。
黄兴兴冲冲跑到街角和孙中山相见。
黄兴说:“我这里人太多,谈话不方便,幸好宫崎寅藏君也在这里,我叫他出来,我们找个地方畅谈如何?”
孙中山同意地点点头。
黄兴叫了宫崎寅藏、宋教仁、陈天华、章士钊同到凤乐园畅叙。
黄兴取出一封信给杨度,杨度打开一看,是杨笃生从国内寄来的。信是写给黄兴和杨度两人的。信上说,清廷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他杨笃生已成为五大臣随员之一。五大臣的首席大臣是载泽。信中还特别提到,随员中还有杨度的一个老朋友熊希龄,说熊希龄曾详细询问杨度近况,云云。杨度不禁纳罕:一向主张暗杀的杨笃生,怎么忽然热心考察各国宪政了呢?熊希龄老打听自己,只是出于老朋友的关心吗?
在宽敞的房间里,放两张矮茶几,前面遮障着唐纸(纸屏),七个人分成两组,每组围一张矮茶几坐着。孙中山、黄兴、宋教仁一组,杨度、陈天华、章士钊、宫崎寅藏一组,形成两个谈话中心。
那边,孙中山、黄兴谈论两个革命组织合并的问题,从他们快活的脸上,可以估摸到快要达成协议了。
这边,杨度和陈天华、章士钊从杨笃生的来信谈起,从清廷设立考察政治馆,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谈到《朝日新闻》、《读卖新闻》关于中国的新闻报道。宫崎寅藏有时也插几句。
陈天华微麻的脸上总是挂满愁容,他呷一口茶润润嗓子,口吃地说:“我、我也曾想请求、请求清廷立宪,可是清廷自己卖起、卖起狗皮膏药来,你、你能信它的?”
杨度没有正面回答,他望着陈天华眨巴不停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有治人,无治法,不行。没有法的限制,圣君贤相也会心血来潮,做出有害于国计民生的坏事来。古人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就是有感于这种情况而发的。所以要有一部宪法,使强者不敢越规,弱者也不受欺凌。反过来说,有治法,无治人,也不行。法是好的,像斗可以量,衡可以秤,有了依据,才能做到公平。但是坏人仍然可以利用斗、衡,假公济私。古人说,‘剖斗折衡,而民不争’也是有激而发,所以有治法,还要有认真执法的人才行。清廷鼓吹实行宪政,派五大臣出洋考察,这件事本身很难说是好是坏,主要看弄出一部什么‘宪’,并怎样施行。”
“一棵老、老树干上,能结出、结出新鲜果子来?”陈天华反问一句。
“老树干上接上新树枝,同样可以果实丰收。”杨度笑着辩解。
陈天华瞥一眼黄兴、孙中山那边,见那边坦率地笑着谈着,气氛十分融洽。他再扫一眼这边矮茶几周围,见宫崎寅藏正襟危坐,不发一言;章士钊也一脸严肃正经;杨度一直面带微笑。他便接着说道:“清廷要立宪,立宪好了,还要派,派什么屁大臣出洋考察!考察什么?我看,我看他们八成要学日本,学日本把天皇捧成神。这、这是立宪么?无非加强朝廷的专制罢了。宫崎君在这里,恕我直、直言,日本政治,实在算不得、算不得开明,而且是十足野蛮残暴的军国主义!”
杨度笑道:“所以,中国要立宪,就要取人之长而舍其所短。星台兄,我们同在法政大学听课,同编《二十世纪之支那》杂志,你会注意到,我收集了不少各国宪政的资料,你上次写的立宪意见书也有些好见解,只可惜我们的意见不能上达呀!”
陈天华再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吃茶。
这次谈话不久,孙中山的兴中会和黄兴的华兴会合并,成为中国同盟会。中国同盟会就是后来中国国民党的前身。
国内消息不断传来,先是听说,五大臣启程时在北京车站挨了炸弹,投炸弹的革命党人吴樾被当场炸死,五大臣延期出洋。后来听黄兴说,那炸弹就是杨笃生手制的。再后来又听说,清廷并没有怀疑到杨笃生头上,不久,杨笃生仍以随员身份跟随五大臣出洋了。
杨度对祖国的一切消息都非常关心,对刚从祖国来的人都乐于接近。他参加欢迎笠云和尚的公宴,在素斋席上,他当场写了两首赠笠云诗僧的诗。公宴后回到寓所,他想把这两首诗抄录下来,当即铺纸濡毫,写下第一首——
即席赠笠云上人
知君随意驾扁舟,不为求经只浪游。
大海空烟亡国恨,一湖青草故乡愁。
慈悲战国谁能信?老病同胞尚未瘳!
此地从来非极乐,中原回首众生忧。
正想写下第二首时,思绪迥萦到笠云本人。笠云是湖南有名的和尚,他受到日人的邀请前来日本,一到东京,就受到破格欢迎。显然,日本有一股侵华势力正紧张活动,准备在中国培植亲日派,甚至渗透到佛教领域。自己写诗赠笠云,就点出此中消息:不要相信日本的慈悲,日本也非极乐世界,还是多想想中原的老病同胞,苦难众生吧!
居停女主人敲着格子门喊他,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刚听明白有客人来访,一个胖得有些臃肿的中年人已推门闯了进来。
他定睛一看,是熊希龄,就是杨笃生来信提到过的那个熊希龄。
“真想不到,是老熊呵!你哪天来的?你不是跟五大臣到欧洲去了么?怎么到日本来啦?”杨度没有寒暄问候,便向客人提出了一连串问题。
熊希龄,字秉三,湖南凤凰县人,早年参加过谭嗣同所办的南学会和梁启超主讲过的时务学堂,属于半新半旧的人物。他方圆脸,眉毛压得很低,嘻嘻哈哈,笨拙滑稽,活像一头熊,别人叫他“老熊”、“狗熊”,他也从不生气。当下老熊神秘地一笑,一个问题也不回答,拍拍屁股自动坐下来,看到茶几上的诗稿,抓到手上,咂着嘴,蛮有滋味地读着。
杨度为客人泡了茶。
老熊放下诗稿,笑向杨度道:“晳子,想不到你还有一副菩萨心肠,居然劝一个出家和尚也关心国事呀!”
“先别开玩笑!告诉我,你来东京有什么贵干?”
“我是来求你这有菩萨心肠的人救苦救难呢!”
“求我?”
“是求你!”老熊啜了口茶,咂着嘴,习惯地挥动着胖手,说出了他来东京的目的。
原来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走马看花走一趟并不难,难的是回国后如何向朝廷交代。总要弄个书面报告才行呵,这可使昏庸腐朽的五大臣抓了瞎。怎么办?作为随员之一的熊希龄,看到五大臣天天发愁,便上了个条陈,说当今精通宪政的人,一是梁启超,一是杨度。梁启超是朝廷罪人,当然不便找他,唯一的办法是找杨度。要是杨度肯写一篇比较各国宪政的文章,作为五大臣回国时奏报朝廷的蓝本,就万事大吉了。五大臣看了条陈,满心欢喜,便派熊希龄前来东京,用熊希龄的话说,是我老熊“取经”来了。
杨度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取笑道:“要是你取的经是无字天书,五大臣看不懂,又怎么办?”
“这就请你不看佛面看僧面,帮帮忙了。”熊希龄挪动一下坐褥,靠近杨度,亲昵地说:“晳子呀,我看这也是你施展才华的大好机会呀。让五大臣做你的躯壳,你做他们的灵魂,岂不甚好!当他们在轮船上看海鸥,在外国看跑马、赛狗的时候,正是你挥动大笔写‘考察’心得的时候,难道你不愿像《聊斋志异》上写的那样,来个‘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要吃仙丹,写文章要吃熊胆丸。欧阳修吃了他母亲调制的熊胆丸,文章才写得那么好。老熊呀,我哪儿有福气吃用狗熊的胆汁做的药丸啊!”
对杨度的戏谑,熊希龄毫不动气,反而涎着脸笑道:“我老熊来这一趟,就算是来送药丸好啰。难道我这头熊还求不动你这头神羊?”
杨度莫测高深地哈哈大笑。
熊希龄用胖手背揉揉鼻子,咂咂嘴,带出一副滑稽相直瞅着他。
杨度收住笑,说道:“不是我夸口,以中国之大,朝野人物之众,要物色一两个宪政专家,除了梁启超而外,舍我其谁!不过……”
“不过什么?”熊希龄打断他,“你写诗劝一个和尚爱国救国,你自己还不如一个和尚?”
“你的激将法还怪厉害呢。我是想说,这立宪可以是真立宪,也可以是假立宪;可以是挂羊头卖狗肉,也可以是不折不扣货真价实;要是朝廷卖狗肉,我就不挂这个羊头。”杨度认真起来。
“你若是连招牌都不肯写,这羊肉店怎么开张呀?你在招牌上写明‘精选上等羊肉,童叟无欺’,店掌柜要是敢用狗肉冒充,人们就会轰他。你在文章中写出具体方案,逼朝廷实行真立宪,不是一件大好事么?”
杨度倾听着,笑着用韵语说道:“老熊老熊,貌似懵懂,内实聪明。杨度不才,甘拜下风。”
“那你被我说服啦?”
“说服啦。”
“鸿篇巨制写定啦?”
“不是鸿篇巨制,是枪手做定啦。”
熊希龄的胖手往膝盖上一拍,连声道:“好,好!凭我老熊的面子,我知道你不会拒绝。好,就这样,我们一言为定。”
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儿,杨度问到杨笃生的情况,熊希龄说:“笃生现在跟随五大臣在欧洲考察,火爆性子磨平了些。他私下跟我谈,希望留在欧洲,继续求学。”
熊希龄临走,又约定了交稿日期。
杨度送客人出门,才发现外面淅淅沥沥落起雨来。杨度要挽留客人住下,客人坚持要走,说是要去锦晖馆看一场活动大写真,便唤一辆东洋车坐上走了。
杨度躺在榻榻米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熊希龄的到来,使他预感到他要和孙中山、黄兴等人正式分道扬镳了。清政府要求日本西园寺内阁驱逐孙中山,孙中山已离开日本前往安南;黄兴也离开日本前往香港,策划起事去了;自己和宋教仁、陈天华合编的《二十世纪之支那》,已遭日本文部省明令禁止;自己创办的《中国新报》才开始出版,还没有发生什么影响;就在这时,日本文部省颁布了歧视中国学生的留学生取缔规则。为了这事,中国留学生分成两派:一派以陈天华、秋瑾女士为首,主张留学生全体罢课回国以示反抗;一派以汪精卫为首,主张妥协。两派吵了一架,闹得不可开交。而自己和章士钊等,成为中间派,主张一面上课,一面抗议。
抗议书送上去了,陈天华拒绝上课,秋瑾女士愤而回国。在这个当口,自己还要摇动笔杆子,为清廷立宪出谋献策,这样必将加深和留学生的距离,确是使人十分懊恼的事。
他听着窗外的雨声越下越大,一架竹漏——竹筒中积满的水溅在石板上,间歇地发出钟磬一般的清响。他倾听着,有些心烦意乱。过去听到这竹漏的声音,感到非常惬意,感到是心灵和大自然的交流,而今天,听到这声音,却感到是一种急促不安的节奏。
他又一转念,觉得还是自己做得对。能照自己的设想实施宪政,国家可以富强,人民可以少受大变动的痛苦,可以削弱朝廷专制之权,实行责任内阁制与议会制,又有什么不好?他的思路又转到如何结构那篇宪政文章上去了。
雨在下着,柚子树上竹叶上细碎的雨滴声和竹漏的流溅声,又变得那么清脆动听了。
他初步设计了文章的三大部分,分成三个题目:《东西各国宪政之比较》、《中国宪政大纲应吸收东西各国之所长》、《实施宪政程序》。这里最难写的是第一部分。做一个建造宪政大厦的设计师,谈何容易啊!他想起了梁启超。梁启超住在横滨,并不经常见面,但书信往来从未间断。目空一切自命不凡的杨度,对于比他高明的人还是买账的,对梁启超也是如此。他暗暗打定了主意:请梁启超啃那个大题目,请他做枪手的枪手,捉刀人的捉刀人。
将近半夜时分,雨停了,万籁俱寂。他睡不着,就披衣走出板廊,来到曲尺形的小天井里,仰望夜空,已是云开天霁。雨水洗过的天空分外明净,星光透过潮润的空气不停地闪烁。在天顶偏西的那颗大星下面该是祖国的大地吧?
祖国呵,你的明天将是什么样子?你是应该洗刷掉列强横加的耻辱,以巨人雄姿站起来的呀!孙中山希望着你的明天,朝廷听任着你的明天,我杨度设计着你的明天。他觉得胸中的狂想在奔腾。他全身沐浴在星光中,面孔冷峻,像一尊雕像。他哪里知道,他写的是历史上可笑的近似滑稽戏的一章,他只知道他的情绪是激动的,甚至是圣洁的。
一阵敲门声使他惊醒过来。
他走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日本老头,他认出是留学生会馆那个看门的。那人用蹩脚的中国话说:“我找你,找你,因为,有个中国留学生,在,在大森海湾,跳海自杀了。大森警署,对,是大森那边,来电话说的。请,请你去,辨认一下!”
听他结结巴巴地说完,杨度心上一惊:是谁跳海?会不会是陈天华呵?
杨度找到黄兴、宋教仁一同赶到大森海岸,经过夏天曾和黄兴骑马的那片树林时,天色已经亮了。乳白色的薄雾,把山峦、海湾都罩在迷蒙隐现之中。来到大森警署,转找到大森町长。大森町长说:“昨晚六时,渔民捞到一具尸首,经检查,身上仅有书留(寄信保险证)一纸,我们把尸体装殓了。”
町长取出书留给杨度等看,见上面写着“芝区御门前邮达中国留学生总会馆”,下署名“陈天华”。
“啊,果然是他!”杨度等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
陈天华的自杀,是对日本政府歧视中国留学生的抗议,是对汪精卫等制造思想混乱的愤慨,也是他本人对中国前途悲观心理的反映。杨度等带着无限悲痛的心情,来到一个倭式小棺前边,肃立默哀。
天近中午,好多留学生闻讯赶来。大家商议,把遗体送往横滨,暂厝于华人墓地。他们又在留学生会馆找到陈天华的邮件,拆开一看,是一封长达万言的绝命书。
由黄兴向大家宣读,听者数百人都为之泣下。杨度默默听着,觉得脸颊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那是泪水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