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兴等都穿日本士官生短制服,不习惯长久直着腰板跪坐的那种姿势,黄兴更是叉开两脚箕踞坐着,这对日本习惯来说是失礼的,可是他不在乎。他一会儿又变换姿势,抱着两膝,瞥一眼陈天华,转向宫崎说道:“宫崎君,听说你早年和康有为有交往,你也同情康梁的变法维新。请问,后来你是怎样摆脱了康梁的保皇主义,走上和孙中山合作的革命道路的呢?”这话虽是问宫崎,却是有意说给陈天华听的。
宫崎稍懂一点中国话,对黄兴的问话又不能全懂,不免疑问地望着黄兴。黄兴便取过纸笔和他笔谈,不时用不熟练的日语补充说明。
宫崎弄懂了,绽开被胡子密封的嘴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他也用纸笔和日语交互使用进行谈话。他用这种方式说道,他和康有为认识较晚,还是和孙逸仙(孙文,号逸仙)认识较早。那时逸仙化名叫‘中山樵’,所以大家叫他孙中山。他说,他和孙中山的兴中会有过密切交往,他参加过兴中会的惠州起义。后来,康有为前来日本,梁启超在日本办了《新民丛报》,他和康梁才有所接触。凡是中国的爱国志士,他都乐意结交。他的目的就是想看到中国富强起来。他认为亚洲未来的命运,关键在于与日本只有一衣带水之隔的中国。只有独立强盛的中国与日本相提携,亚洲才能复兴,对日本对中国都有利。
他正襟危坐,有时身子向前微俯,放下纸笔,左手总是叠在右手上面,谈话声调平静,极力不露出激动的表情。
他用手拍拍脑门子,又继续表白了他的心情:惠州起义失败以后,他感到失望,感到他的革命行动,不过是生命的一股浪花,或者说不过是随风飘舞,拂茵沾泥的落花,或者说只是一个梦。这样,他就写了这本《三十三年落花梦》。
黄兴对宫崎最后一段表白感到失望,他似乎嫌室内人多闷热,不由自主地解开领扣,长吁一口气。
杨度不动声色,头微微低着,无意识地转动手上的空茶杯。
宋教仁用询问的眼光,望望黄兴,又望望章士钊。章士钊伸长脖子,靠近陈天华的肩头,同看《三十三年落花梦》的开头几行。这开头是两小节:
杏野山之花,无声而散乎?虽然,因风而散者,其有不自由之感乎?是故见花开如锦而喜,或见花落如潮而乐,十人十色,百人百色,千人千色,人各异其感而不异其情,意者花开无心耳。余其为花乎?
为花可也,为枝头之花,洁与白云竞观可也;为方散之花,皎与白雪争飞亦可也,但此,皆属余过去之梦想耳!梦去无痕,春来隔世,余其为沾于泥涂之落花哉!
章士钊面带微笑,像是欣赏这段文字的优美抒情。陈天华却感到悲伤,胸中升起一种迷茫的幻灭感,不由暗想:要是向清廷呈递意见书碰了钉子,我就在北京正阳门车站自杀了事,让化作春泥,余香不灭的落花,让一去无痕,理想仍在的梦,来惊醒世人吧!
杨度为了打破沉默,转向宫崎让茶:“ぎうさ!ぎうさ!”(请!请!)
“ぎうもめりがとう!”(多谢!)
黄兴一只手臂抵在榻榻米上,支撑着倾斜的上身,望着宫崎的大胡子说道:“宫崎君协助中国革命,我无限钦佩。不过我想,在革命道路上,失败总是难免的。我们就要不怕失败,天塌下来头顶着……”他转而用活泼的眼睛注视着杨度。“晳子已是有切身体会的,应考经济特科,还没有涉及立宪问题,就几乎遭到杀身之祸。和这样的朝廷,哪里谈得到和平立宪?那拉氏算得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混蛋太后,她要把中国的大好河山,‘宁赠友邦,不与家奴’,这哪里还有中国人的气味!只有十足的书生,才会幻想她也有爱国天良存在。所以我们这些‘家奴’,只有打破奴隶枷锁,推翻清廷政府,才能救中国!晳子兄,不知尊意以为然否?”
黄兴的话显然是有针对性的,他从宋教仁那里听到陈天华说的关于什么天良的话,所以才乘机发了这通议论。
大家的目光齐落到杨度脸上,等待他的回答。
杨度听出这番话是说给陈天华听的,他和黄兴视线接触时,更明确了这一点,便随口答道:“劝清廷还政于民,要是能做到的话,我一定赴京请愿,绝不后人。不过,现在不行。现在去请愿,是大姑娘养孩子,费力不讨好哇。”
这句话引得哄堂大笑。只有宫崎没有听懂,陈天华仍然闷闷不乐。
“什么时候养孩子才讨好呢?”杨度自己提问又自己回答:“是大姑娘做了媳妇以后,是公婆、丈夫都盼孩子的时候。要上书清廷,就是要在革命力量日益壮大,闹得清廷坐立不安,清廷急需立宪来稳定政局的时候。”
黄兴听到过杨度的类似言论,他和宋教仁都觉得杨度的话有些离奇古怪、异想天开。照他这么说,孙中山、康有为都是一条线上的人啦,保皇和革命可以并行不悖啦,真是岂有此理!不过,他们对杨度的话还是满意的,因为他们知道杨度的话对陈天华来说,是有分量的,或者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打动陈天华。
陈天华什么也没说,脸上仍是一片凄苦之色。
当宫崎俯着身子询问黄兴,又用纸笔交谈,知道杨度谈话的中心内容时,倒很感兴趣。他微微抬起头,望望杨度,又用纸笔代口,写了“孙逸仙”、“梁启超”、“保皇党联合”、“康有为”、“贤圣之君”一些不连贯的字,又用日语和手势补充解释。大家明白了,他是说孙中山也曾打算和保皇党联合,梁启超犹豫了,可是康有为不干,他不肯放弃他拥戴的贤圣之君。宫崎两手一摊,说明联合的事告吹啦,神情有些不胜欷歔。
杨度又向宫崎询问了孙中山的活动近况。宫崎又笔谈了他每天晚上说书作为生活收入,谈了他在小石川区长久亭、麹町青柳亭等处说唱“浪花节”的情形。
宫崎临走,邀杨度、黄兴到他的寓处——神田区广市场亭乐屋去做客,他写了“孙逸仙……切拔”几个字。
“切拔”虽是汉字,大家却弄不懂它的意义。
闹了半天才弄懂,“切拔”在日语中是“剪报”之意。他是说他收藏有孙中山的文章剪报,可供客人翻阅。
)第五节 会见孙中山
新雨初过,晴空如洗。虽是盛夏天气,气候却凉爽宜人。
黄兴邀杨度到大森海滨去练习骑马。
这里很幽静,四周的树木一片浓翠,空气特别清新。
黄兴租借了两匹马,和杨度各骑一匹。两人并辔走着,谈论着到宫崎家里做客的情景,谈到陈天华总算是暂时放弃了赴京上书的打算。黄兴又问起杨度前几天去横滨的情况,杨度抖抖缰绳说道:
“听说孙中山从欧洲来到日本。前几天到了横滨,我请刘麻子(刘成禺)为我介绍,刘麻子倒挺热心,特意陪我赶到横滨去看孙中山。我原以为孙中山是没有多少学问的人,甚至听说他目不识丁,我还想象他大概是江湖豪杰一类的人物。一见面,才发现他文质彬彬,学识渊博,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在横滨永乐园设宴款待我,我们各抒己见,辩论终日……”
树林深处忽然传来马嘶声,杨度胯下的马,刨着前蹄,打着响鼻,又昂起头颅,咴咴叫唤着,和树林深处的马嘶声,相互呼应。杨度的话被打断了,他注意到树林的枝叶空隙中闪出一个骑马人的身影。
两人中止谈话,等到骑马人走出树林,才认出是王代懿。
王代懿这时已进入陆军大学,他趁假日来这一带练习骑术。
王代懿一见杨度,就策马走来,嚷道:“晳子大哥,少姬也来啦,在那边。”
黄兴见他们亲戚相会,用鞋跟磕磕马肚子,马撒腿飞跑起来,转眼跑出老远。
王代懿和杨度走到一起,两匹马的头颅互相摩擦着,又互相嗅嗅颈上披散的鬃毛,亲热地喷着鼻子。
杨度把马头拨开,问:“少姬在哪儿?”
王代懿傻呵呵地笑着说:“你跟我来!”他拨转马头,又沿林间小路走进林中。
杨度心中纳闷,催动坐骑,紧紧相随。树林浓密,空气中有一股青草和树木挥发的潮湿味和淡淡的香气。低垂的枝梢常常打到脸上,微风吹过,枝叶间的积水像阵雨般洒落下来。
林中有野鸟在啼唤,鸟声从这棵树上转移到另一棵树上。也有受惊的小动物蹿向草丛的窸窣声。
在树林尽处,他们见少姬正坐在石头上,把一顶遮阳草帽推到脑后,手握画笔,把纸摊在画架上作画。好一个庄严美丽的侧影。杨度抢先喊着说:“嗬,原来你们约好来这里过假日呀!”
少姬放下画笔,侧过头来,转向哥哥一笑,又微嗔地说:“我画我的画,他骑他的马,我们才井水不犯河水哩。”
妹妹的矫情杨度是熟悉的。他把马拴在大树上,走来看画。见画面是彩墨写生,是照前面十几米远处两棵小乔木的实景写的。一棵是日本赤杨,树干挺拔可爱;一棵是黄桑,叶腋间开有淡黄色小花。引人极大兴趣的是,一丛生机蓬勃的马兜铃,伸出须状的藤蔓,直爬到赤杨的粗树干和黄桑的低枝上,藤蔓上还挂满喇叭状淡红色的花苞。煞是一幅小景。
王代懿也拴好马在一旁看着傻笑。
少姬抬起眼睛望着哥哥说:“我从杂志上看到日本歌人佐佐木信纲有这样两句诗:‘山林久凝竚,身疑亦一株。’我也是其中的一棵呵,我画树也画我自己。”
“你想的可真有诗意呵。”杨度夸赞着,“那么哪一棵是你呀?”
“我在画面以外。”少姬站起来,苗条的身材像棵树一样在风中摇曳,“我长在这儿呢。”
“你怎么是树呢?树无知觉,你有知觉;树无思念,你有思念。你怎么是树呢?你离佛家说的‘身是菩提树’的境界还远着喽。”杨度知道妹妹近日读了不少佛经,所以有意取笑她。
“我是不如树呀,树和风逗着玩,树听着鸟儿唱歌,树有喧闹欢乐的时候,我没有,我比树寂寞多哩。”少姬说时脸上闪着一丝少妇的幽怨神情,瞥了王代懿一眼。
少姬的幽怨还是由于对王代懿的不满。按照老习惯,丈夫的学识、智力都要超过妻子,夫妇才能和谐。如果女人的学识、智力高出男人一头,连女人都会自叹命苦。少姬的悲哀也是这样。不过,来日本后学日语,王代懿倒比少姬进步快,这个新的发现,多少减轻了少姬的悲哀,夫妻间的感情有所好转。
在树林尽处,隔一片沙滩就是海了。只见黄兴骑着马出现在沙滩远处,正向这边驰来。
少姬收起画稿时,黄兴已经驰马来到跟前。黄兴跳下马,把缰绳递给王代懿;王代懿感到好玩,又试乘黄兴的马,一夹腿,跑远了。
杨度三人一起向海岸走去,黄兴问了少姬在留学生会日语补习班的学习情况,然后,他望着前面晃动闪光的海水,又提起和杨度中断的话题,问杨度对孙中山的印象。
杨度笑道:“他确是一个非凡人物,康有为可要远逊一筹了。”
“哪些方面表明他的非凡呢?”黄兴进一步问。
杨度出神地望望天空和海水,答道:“他的言论,渊渊作万山之响;他的胸襟,汪汪若千顷之波。这就是我对他的总的印象。”
“那么,你和他的政治见解已经取得一致啰?”
“不,不一致。他一再劝我加入他的兴中会,我没有答应。不过,我倒真心祝愿他领导的革命力量壮大起来。”
少姬撇撇嘴笑道:“哥哥又来啦,你忘了我对你说过:‘这样会两头……’”
杨度低头走着,踢开脚下的石子,笑道:“什么‘两头不讨好’?我要不失其为我,绝不轻易改变初衷。”
黄兴半带挖苦地笑道:“晳子香着呢,大家都抢他,拉他。张之洞拉他,保荐他去考经济特科;梁启超拉他,写信给康有为,要康有为以‘国士’待晳子;我拉他加入华兴会,孙中山拉他加入兴中会,他一概谢绝。他既不肯加入保皇党,也不肯参加革命党,独往独来,超然物外,这就是晳子所以为晳子的地方。他表面上很洒脱,骨子里很戆直,表面上,待人随和,骨子里执拗得很,这是他的可恶之处,也正是他的可爱之处。晳子,你看我对你的评价如何?”
杨度微笑不语。
他们沿海滩走着,天色已近中午。王代懿骑马绕了一圈回来了。他们离开海岸,送还了租借的马,找到一家朝鲜料理——韩山楼,随便吃了一顿杂菜饭,然后和黄兴分手。杨度等回到富士见町寓所。
一到门口,杨度又惊又喜。原来有两个客人站在石级路边的柚子树下,正和居停女主人说话儿,客人显然是前来拜访杨度的。
杨度快步走上去,和客人亲切握手,并向客人介绍了少姬和王代懿。
少姬这才知道客人之一便是孙中山,陪同孙中山的是个瘦长个子的年轻人。
少姬细细打量孙中山,见他身着白色西装,头戴草帽,宽额隆准,脸圆口方,在浓淡适中的眉毛下,双眼炯炯有神。他上唇留着短髭,年龄约三十七八岁。和黄兴的粗犷外表比起来,他显得温文尔雅,别是一种政治家风度。
王代懿无心陪客,和少姬嘟囔着自己要先回寓所。少姬把画稿画具交给他,让他带走了。
杨度陪客人走进房间,稍时又走出来关照少姬,要她和居停女主人商量准备晚餐,招待客人。
居停女主人梳着大圆髻,穿棉铭仙(日本一种布料)织花的和服,少姬也扎上一条素净的围裙。她们轮流捧着红漆盘子,给客人送茶送酒。
每次送酒送菜时,少姬仿效日本女性的样儿,迈着碎步走近矮几,然后跪坐下来,双手捧上酒菜,又故意拖延时间,以便多听听主客之间的谈话。
“中国要推翻清廷,实行共和,等于动大手术。不管怎么说,也是一副猛剂。这对百病缠身,极度虚弱的中国来说,是不适宜的。只有君主立宪,损失最小,收效最大。”这是杨度的话。
“君主立宪是行不通的。前些年,康梁势力很大,人们都把救国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可是,八国联军打到北京之后,人们看清了这个朝廷既昏庸无能,又投降卖国。康梁势力也随之一落千丈,人们才把救国的希望寄托在我们革命党身上。我知道,晳子并不是保皇党,你主张的君主立宪,当然比君主专制进步得多。但是,时代在推移,世界潮流在前进,君主立宪已落后于时代。晳子聪明过人,为什么在思想上要跟保皇党跑呢?”这是客人孙中山的话。
“我并不主张保皇,我认为君主、民主并无优劣可言,关键在‘宪’而不在‘主’。以列强而论,英国的君主优于法国的民主,美国的民主又优于德国的君主。孰优孰劣,很难讲清楚。按中国现状,因势利导,当然以君主立宪为优。保皇党主张由清廷立宪,我主张召开国会以定国事,并不一定拥戴清朝皇帝。”这又是杨度的话。
客人虽然全部精力集中在谈话上,但每次少姬前来上菜时,客人总向她略略欠身,表示谢意。
少姬听出孙中山此来目的,是力图拉哥哥杨度加入兴中会。他们从汉满民族关系,谈到中外形势,以至革命与保皇的利弊,反复辩论不休。
等杨度离开客人走出房门要去小解时,少姬截住他,悄悄说:“哥哥,人家这样热心劝你加入他的党,我听下来人家讲得很有道理。你就答应好啦,何必这样拒绝,和人家抬杠呢?”
杨度摇摇头说:“我不敷衍,也不愿骗人家,思想上不通,我就不参加。”
饭后,杨度和孙中山一直谈到夜深,仍毫无倦容。
少姬离开这里回自己寓所去了。
次日上午,少姬又来探望哥哥,见哥哥与孙中山在榻榻米上铺了一张大地图。他们边指点边讨论,继续分析天下大势。这时她才知孙中山留在哥哥处,两人纵谈,一夜未睡。又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那张地图是孙中山自己绘制的,上边标明清政府历年丧失的神圣国土和继续受到俄国日本蚕食的地区。
瘦长个子年轻人不见了,看来是先走了。
少姬又和居停女主人为他们准备“早”饭。
当少姬端上熏鱼和牡蛎海菜汤时,听到哥哥笑对客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