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士钊催促说:“你们快走吧,我吩咐一下家里的人,我也走。”
杨度和杨笃生离开章家,在昏黄的街灯下,沿路侧走着。杨度说道:“我妹妹少姬昨天才从长沙来,准备到日本去留学,现住在一家旅馆里,我们先到她那里再说。”
他们赶到旅馆,少姬已经睡了。他们叫醒她,告诉她黄兴已被捕,他们也要暂避一避。他们说着话等待天亮。
当他们说到万福华的行刺事件时,杨度说:“这个万福华是黄兴的朋友,我和他也有一面之识,也是一个爱国志士。在日俄战争爆发的今天,日本兵、俄国兵在中国境内交火,大肆蹂躏中国土地的时候,广西巡抚王之春竟大倡亲俄谬论,所有爱国人士都很气愤。我听黄兴说,万福华决心刺死王之春,警告一切卖国贼。现在也不知道详情怎样。”
天大亮了,吃早饭时,他们才知王代懿昨天已从长沙赶来,住在隔壁。大家见了面,王代懿说他也要前往日本。少姬仍是不理他。少姬要离婚,受到伯父和母亲的反对,因而要远走日本,扔下王代懿,王代懿却紧追不舍,所以也追到上海来;他知道少姬要去日本,也提出同去日本。
大家继续探听黄兴被捕的情况,接二连三听到一些坏消息:巡捕房果然到新闸路章寓搜捕,在那里搜去手枪、炸药、名册、会章等等,捕房按名册又捕去了十二人,还在继续搜捕。
事不宜迟,未被捕的必须迅速离开上海。杨度写了封信给夏寿田,请他利用江西巡抚衙门的关系营救黄兴等人。他和杨笃生也决定前往日本避祸。
这样,兄妹、同学结为愉快的旅伴,少姬夫妇结为不愉快的旅伴,一道搭上海轮前往日本。
这次远走日本,杨度的心情有些黯然。这次不是去留学,而是去逃难;也不是作为革命者去逃难,而是拒绝参加革命反而受到牵连;从保和殿考试到余庆里聚会,是误会接着误会,是意料之外的挫折。他弄不清明天的命运是什么,明天将得到些新的什么,或者丢掉些旧的什么。
一九〇四年年底某日,他们傍晚登轮,次日凌晨船进入大海。
这时晨雾消失。杨度站在甲板上回顾祖国的海岸线,由近处的黛色转为远处的浅灰色,迤逦辽阔,延伸到视力不及的天际。
这就是伟大的祖国!有五千年灿烂文明历史的祖国!是近年来在列强侵略下血泪斑斑的祖国,也是无数爱国志士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祖国!初次出国留学,总为新奇的憧憬所诱惑,不觉得离开祖国有什么难过;这次被迫出国,一种对祖国的眷恋之情,竟是如此低迥激荡不能自已。
他望着海岸线越来越远,以至消失在视线迷茫之中。
他倚着船栏杆,迎着带有咸味的强烈海风,开始思索人生的旅程。
人生,不正像一条船航行在雾茫茫的海上吗?有的船乘风破浪,有的船触礁沉没,有的船摸索前进……我杨晳子呵,不正在雾海中摸索前进么?
他长久伫立着,凝视着不断喧哗的白色浪花,有时又抬头望望飞翔在船尾掠取食物的海鸥,想象着到日本后一些不成形的模糊的情景,久久进入沉思。
他感觉到有人向他走来,那人就站在他身畔的船舷旁边,他没有侧头去看,却意识到那是少姬。
两人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只听少姬低吟道:
平生婴忧患,意趣常萧寥。
偶有乘桴念,遂与江汉辽。
汛兹沧溟阔,顿觉天旻高。
……
抚己谅无极,慨世复增忉。
迍邅安可振,霾雾孰能昭?
鹰隼自翼翼,鸾凤徒翛翛。
倚啸竟何补?恤纬诚空谣!
理感信无怡,慷慨寄长飙。
杨度听罢,拍着船栏杆叫道:“妙呵,妙呵!风骨高骞,格调在曹子建、阮步岳之间,中唐以后的诗人,是没有这种境界的,‘迍邅安可振,霾雾孰能昭?’两句,更是先得我心。国运迍邅,如何重振国威?大雾沉沉,如何重见昭明?这正是我反复思考、探索的大问题。至于说到鹰隼般的权贵们仍是扬扬得意,鸾凤般的人才却落得功业难成,更是古今同慨,于今为烈呀!”
不知什么时候,杨笃生(这时为了免被清廷注意,改名守仁)出现在旁边,正专注地倾听他们的谈论。他一只眼睛闪动着苦涩的光,似笑非笑地说:“我只听到最后几句,确是好诗!要是我写呀,我要添写这样两句:‘刺秦一荆轲,万古风萧萧。’”他依然没有摆脱行险暗杀的侠义之风。
少姬的诗虽然抒发的是忧愤感情,但她此时的心情应该说是快活的。离开那个狭笼般使她窒息的家,第一次来到海上,自由的海风,奔腾的浪花,辽阔的视野,处处使她有一种胸襟开阔之感。她听到杨笃生续写的两句诗,不禁冁然一笑,挑衅似的转向杨笃生:“要是刺秦不成,你又如何呢?”
杨笃生仰望天空的云朵,又望着颜色由淡灰变为墨绿的海水,沉思着说:“刺秦不成,我就隐姓埋名,效聂政、豫让之所为;再不成,吾宁蹈东海死耳!”
杨度忙打断他:“别说丧气话!你不是认识陈天华么?他和你性格不一样:他是忧郁型的,你是暴躁型的。可你两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喜欢谈到死,有时谈到壮志未酬就跳海自杀。你们的救国热情是可敬的,但为什么要想到自杀呢?”
杨笃生沉思着,像是喃喃自语:“湖南是屈原的故乡,屈原自沉汨罗的爱国精神,影响深远呀!”
杨度偏过头去望着少姬说:“我常说,‘只要湖南人在,中国就不会亡。’我在《湖南歌》里就写了这一点。我们有谭嗣同,唐才常作为先驱,我们这一代一定会不愧前人!”
少姬点点头,用手掠掠被海风吹乱的鬓发,出神地望着远处。
船上的客人是庞杂的,各色人等都有。杨度与杨笃生坐的是三等舱,是有两个床位的客舱单间。少姬不肯与王代懿同住一个单间,却和另外一个女子同住。王代懿便和一个商人同住在邻舱。离他们客舱不远,还住着他们的一位同乡——宋教仁。
宋教仁,字遯初,号渔父,湖南桃源人,年才二十二岁。他也因为万福华案受到侦缉,所以避难赴日。他和杨度、杨笃生都熟识,往来谈天,十分融洽。
官舱里住着一位文案先生——张之洞废除幕宾制,师爷变成了文案或者科长。这位文案几次在甲板上和过道上遇到杨度,老是拿眼睛盯他,走到跟前,又把眼睛望着别处擦着肩膀走过去,走出几步,有时又回头再瞥一眼。
杨度猜想:这人要么是跟踪万福华案其余案犯的侦缉人员,要么是官府派来暗中监视留日学生活动的奸细。这里不是国内,杨度也不把他放在心上。
船到长崎,入港停泊。杨度,杨笃生,宋教仁一同登岸游览。少姬因为晕船不适,在码头上坐了一会儿就回到船上睡下了;王代懿和另外几个旅伴跑到市区去了。
长崎港的海岸线非常美丽。杨度等望着群山耸翠海水湾环的景色,沿海岸走去。
宋教仁笑着说:“这里的市容很像中国的城市,只是房屋略矮小一些。要是街上没有穿和服的男男女女,会误认为是中国某一个滨海城市哩。”
杨笃生右手握拳,向左手掌心一击,说:“对呀,可见日本与中国的发展水平相差无几。可是日本的国势日强,极力向外扩张;而中国国势日弱,还在继续屈辱投降,这就是我们的可悲之处。”
他们谈着话,走进一家支那料理屋即华人所设的酒馆,发现那位文案先生正坐在那儿吃酒。
那文案见杨度等走来,主动打招呼:“唔,是列位呀,请到这边来!”
宋教仁没有睬他,又嫌文案在场谈话不方便,便建议离开。只有杨笃生走出门时回头向文案点点头。
他们走到另外一家牛鸟肉屋吃了饭,就回到船上。
船经过神户后,夜间驶入太平洋。
熄灯后,舱内一片昏暗,只有圆窗透出模糊的亮光,隐约看到窗外波浪汹涌的影子。大浪扑来,还可以听到船身发出单调的咯吱咯吱声。
杨度睡不着,起来走向出口,抓着陡直的铁梯爬上甲板,只见满天繁星,一钩新月挂在天际。杨度独自在甲板上欣赏海上夜景。忽有人走来向他深深一揖说:“杨先生,张香帅并没有忘记你呀!”
杨度在朦胧月色中,认出来人正是那位文案,但一时不明来意,只得敷衍道:“我现在流落异国,这话从何说起?”
文案走近一步,诡秘地笑道:“唔,是这样,去年经济特科,张香帅很欣赏你的策论,可是不幸得很,有人暗中攻讦,致使你中途罢考。唔唷唷,为了这事,张香帅也着实不快呢。”
杨度淡然笑道:“过去的事已如过眼云烟,何必再提呢!”
文案正色道:“不能这样说,兄弟要告诉你,你也算是张香帅的半个门生呀。张香帅有很多事还要借重你呢。”
他轻咳一声,继续说:“你中途退出经济特科以后,张香帅由于圣眷方隆,未遭罢斥,为此他还写过一首‘特科纪恩’诗呢。你听说过没有?”遂即曼声诵道:“‘国势须凭杰士扶,大科非比选鸿儒。阮文兆武吾何敢,忠孝专求郑毅夫。’显然,张香帅不仅赏识你的才学,还赞扬你是‘杰士’,是‘忠孝人物’呢。唔,你看是不是?”
杨度听到这里,忍不住要笑:忠孝?自己才不稀罕这类赞誉之词哩!张之洞在特科风波之后,故意写诗向朝廷表白,说明他要录取的不是博学“鸿儒”,而是像宋朝郑獬那样的忠孝人物,这哪儿是赞扬自己?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变成这样一句:“张香帅真是熟悉仕途经济呀!”
文案没有意识到杨度话中的挖苦意味,更热乎地说:“只要杨先生以忠孝自许,不愁张香帅不向朝廷保举。兄弟这次到东京公干,就住在中国公使馆,杨先生随时可以前来找我。哦,这甲板上真冷,该睡了,明天再见!”他没等杨度回答,返身自去。
杨度靠着船栏杆待了好久,文案的声音被海风飘远了,消失了,耳际正回响着沉闷而有力的波涛声音。
)第四节 东京寓所
船行数日,到了横滨。杨度等从横滨乘汽车到了东京。
这时已是一九〇五年年初。
杨度住在东京富士见町寓所。
杨度始终没有去找那位文案,杨笃生不久却跟那位文案一道回上海去了。看来,他当真要混进官场、暗中进行革命了。
杨度豪爽好客,他对朋友不拘礼节,不重金钱,谈吐随便,从不设防,也从不计较和朋友的利害关系。加之他的寓所比较宽敞,这样,他的寓所就成为留学生经常聚会的场所。
不久,在上海的黄兴已被友人营救出狱,他和陈天华、章士钊也来到东京。
富士见町寓所更热闹起来。
常来这里的陈天华,突然绝迹不来。大家都很奇怪。这天晚间,宋教仁前往东新译社去探望他。
隔着临街的纸窗,可以望见陈天华的灯下剪影。他正伏在案上振笔疾书。宋教仁细细观察了一会儿,从他的动作和早就知道的他的写作习惯,可以推断他正啮指出血,眼中汪着泪水,泪水正沿着瘦削的两颊流到纸上,滴到血指上。陈天华正在起草满纸忧愤的重要文章呵。
宋教仁没有惊动他,便悄悄离开。
第二天,陈天华突然出现在富士见町寓所,他促请杨度,召开一次留学生会议。
杨度这时是中国留学生会会长,便在留学生会馆——神田区骏河台的一所洋房里,邀请黄兴、宋教仁、章士钊等前来开会。会议由杨度主持。
陈天华拿出一份救亡意见书,摊在桌上,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我们天天讲、讲反清、革命,可是,我、我看不到成功的希望。”他那微麻的脸神经质地抽搐着,声音激动得微微发颤。“我、我佩服杨笃生,他、他有胆识有魄力。他、他也改弦易辙了。这、这、我感到震动!现在,我、我花了几个不眠之夜,起草了一份救亡意见书,要求清廷还政于民,实行虚君立宪。我要、我要要求用全体留学生的名义向清廷提出。只要大家通过了这份意见书,我、我准备前往北京呈递。”他把意见书推给宋教仁。
宋教仁把意见书立即推还他,带些火气地说:“我不看,我认为这是胡闹!你说是救亡,清廷会认为是造反;你说是呈递意见书,清廷会认为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你自己去京呈递,实在是自找杀头!”
黄兴也劝陈天华不要去冒险。他说:“救亡不能指望清廷,只能靠全国民众起来反清,革命。”
陈天华急切地争辩说:“不、不管谁、谁反对,我、我还是要、要这样干。我以个人名义上、上书朝廷。”他在气愤中口吃得更厉害了,而且说话几乎带着哭声,又不耐听反对意见,后来竟愤然退席。
宋教仁追出去,路上委婉地劝他,他只是不听。他说:“我、我的意见书,字字是——血,行行是——泪。谁读了,都会为之一哭。西、西太后也是人,朝廷的亲贵大臣也是人,他们总也害怕亡国吧。他们读了这,说、说不定也可以激发天良咧。”
“你的意见书是开菜单,清廷会认为你开的是有毒的菜。你认为西太后、亲贵都是两条腿的人,不是别的动物,其实,他们兼有别的动物的卑劣性。他们全无心肝,你怎么能以你的天良推想他们也是如此呢?”
“我、我的意见书,你和厪午反对。晳子,他、他还没有表示意见呢。”
“你听晳子的?”
“他、他主张君主立宪,我的意见书和他,和他的政见很接近。我可以凭、凭他一句话决定行止。”
得了这句话,宋教仁于第二天找到黄兴、章士钊,陪着陈天华来到富士见町寓所。
富士见町寓所是一所日本式房屋,门口有一棵柚子树,阔大的叶子呈灰绿色。石级路上有阳光投下的斑驳树影。走上几层石阶,是一个黑便门,推门进去,有一条狭窄的走廊。廊外是一丛丛竹子和几棵小常绿树,廊内便是格子门。黄兴走上去敲门,陈天华倚着柚子树像是等待同学的“审判”。
杨度在里边听到有人敲门,便推开纸门探出头来,见是黄兴等人,急忙招呼进屋。大家脱掉鞋子,登上榻榻米,才发现屋中有一位日本客人在座。
黄兴认识这位日本客人,忙招呼说:“原来宫崎寅藏君在这儿呵!”
陈天华、宋教仁、章士钊都是第一次与宫崎相见,当由杨度一一介绍见过。
大家见宫崎穿一身宽大和服,脚登分为两叉的袜子,头发像鬃刷子一般直竖着,大方脸络腮胡子和鬓毛连在一起。大家都约略知道些他帮助中国革命的事迹,都对他怀有敬意。
室内是整洁的,面积约有八个铺席大小。墙上挂着一轴画,画的是水墨梅花,是杨度自己的手笔。画上端题着一句诗:
故园隔海忆梅花
下署:乙巳春虎公作并题句
杨度忙着从户棚(壁橱)里取出坐褥分给大家,又在小茶几上分别斟了茶。
大家因有日本客人在座,对陈天华上书清廷的事,只好暂时搁下不提。
杨度手上扬着一本蓝色封面的书,向大家说道:“这是宫崎君写的一本书,列位看过没有?这在我们国内可是禁书呀!”
陈天华接过书翻看着,见书是中文译本,封面底色是天蓝色,左边是装饰画,画着缤纷的白花向窗外飘落;右边一行楷书题着书名《三十三年落花梦》。翻开扉页,是孙中山壬寅(一九〇二年)八月写的序文,序文盛赞宫崎是位抱负不凡,超过隋唐间虬髯公那样的侠客。
在客人面前,杨度等各有各的希望:杨度知道宫崎是孙中山的多年好友,很想通过宫崎之口了解孙中山的为人;黄兴等关心的是,找机会说服陈天华,即便目前不便提及此事,也可以借题发挥,让陈天华有所醒悟;陈天华却希望,自己上书清廷的行动,能在这位侠客身上找到支持。